智妙寺的大火, 直滅到後半夜才終於消停下來。
錦衣衛同寺中所剩不多的幾個僧人連夜清理著狼藉的廢墟,芫娘雖算得上是切身受害者, 但等她真的同陸巡瞧見那一整座經閣化為烏有的場面時,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把火實在來勢洶洶。
經閣已經全然燒成了一片廢墟,印紙和油墨已然更是灰飛煙滅。即便還有些沒能被完全燒毀的雕版,也已經被火燎得漫漶不清,隻要輕輕一碰就會碎成炭渣。
陸巡皺著眉頭詢問:“是什麼人如此無法無天,敢光天化日將薑姑娘關進這經閣耳房的?還敢在敕造的廟宇中放火?”
芫娘略做思索, 緩聲道:“我沒瞧見他們。”
“我隻是在發覺寺裡頭焚的線香和那日在假銀票上聞到的一模一樣,正想下山,就被他們叩暈了。”
“等我再醒過來,就已經被關進耳房了。”
陸巡撇了撇嘴, 忍不住忿忿道:“天子治下,順天府城, 竟有這樣的事,真是賊膽包天。”
陸懷熠仔細斟酌了一陣芫娘的話, 方緩緩抬頭:“你是說,突然就有人把你叩暈了?”
芫娘忙不迭點頭:“就是寺裡師父一走開的時候。”
“他們好像還說若不是因著我問香的事,他們也不知道雕版在經閣。”
陸懷熠目光一頓,神色忽然凝重了幾分。
這些人若是一開始便在智妙寺中, 斷不至於從芫娘這知道雕版的消息。又或是他們為著那些假銀票的雕版,卻更不應該未卜先知地跟著芫娘。
更何況,他們下手的時機實在精準,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悄無聲息地從廟中拖走, 關進隱蔽的耳房,生是沒有被一個人瞧見,這絕不是一種巧合。
他心下升起一種不大好的預感。
“芫娘, 這些人恐怕是跟著你上的山,你可有什麼思路?”
“跟著我?”芫娘瞳孔一縮,頓覺有些後怕。
她仔細思索片刻,這才想起自己被叩暈後,好像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那些人的說起“決不能讓她找回家中”這種話。
可這些慘無人道的凶手究竟是誰,芫娘一丁點想法也沒有。
她隻知道,那些人是的確是衝著她來的,他們想要她的命。
聯想起被鎖在大火彌漫的耳房中的那種絕望,芫娘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真的很怕,一丁點也不想再被困進那樣的噩夢裡。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向陸懷熠:“我隻是想找爹娘和哥哥,這也該死麼?”
“為什麼不讓我找到親人?難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陸懷熠認真凝著芫娘的眸子:“他們急了,他們已經沒法子了,芫娘。”
“這隻說明你離你想要的已經越來越近了。”
芫娘一怔,一時有些百感交集地望著陸懷熠。
她心下有數不清的話想說,可一時之間,竟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正巧此時在一旁清理廢墟的錦衣衛旗官們中間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動靜。
芫娘被冷不丁引去了注意力,便下意識順著吵嚷的地方瞧過去。
原來是廢墟底下埋了好些蓮燈。
一盞燈中灌加的燈油有限,香客們供在大雄寶殿中的長明燈若是染空了,便會被寺眾搬到經閣來添加燈油,再重新奉到佛前,也算是歲歲年年長明。
如今過了火,滿地的長明燈已然是面目全非。
隻不過因為這燈的材質,大多蓮燈還是保留著原有的形狀。
芫娘往蓮燈裡頭瞧了一眼,忽就望見有一朵蓮燈倒扣在地上,這燈雖被煙暈得黑不溜秋,但又大又精致,花瓣的形狀仍舊栩栩如生。
這燈瞧著,屬實是眼熟。
芫娘便索性湊近去瞧,隨即便見那蓮燈上還鏤刻有“平平安安,身體康‘見’”八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陸懷熠不明所以,便跟著她的視線望過來。
芫娘不由得心下一驚,忙不迭想要掩飾自己寫錯的彆字。
“不準看。”
不料話音還未落下,陸巡已然順著芫娘的視線確定了那盞倒扣著的蓮燈,早她一步伸出手,將一整盞蓮燈翻起。
燈芯中掛著的“陸老六”名牌,終於再藏無可藏,露出在眾人眼前。
芫娘見自己徹底露餡,連忙有些羞愧地躲開了自己的視線。
陸懷熠勾了勾唇角:“芫娘竟還在智妙寺給我供過蓮花長明燈?”
芫娘頓覺得有些局促,可又不知該再講些什麼將他們的話題徹底岔開,便隻好乖乖道:“這是我上回來智妙寺,花三十文錢專程供的。”
“那會才剛到順天,認字認得不熟……”
一想到上頭那些字跡,芫娘都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她的神思和目光在四下裡飄忽不定,便忽然又瞧見廢墟裡似乎還有什麼。
她連忙伸手指了指:“那裡好像還有什麼,你們看。”
陸懷熠循聲望去,頓時不禁眯了眯眼。
那廢墟中央竟躺著一塊假銀票的雕版,因著被蓮花燈扣住,竟然破天荒地從這場大火裡幸存下來。
他忙不迭讓陸巡撿起,又仔細打量兩遍這完好無損的雕版,頓時忍不住彎起眼角:“芫娘,你可實在是供了一盞極好的蓮燈……”
“不,應該說實在是太好了。”
芫娘聞言,便也不由得笑起來:“可不麼,要三十文錢的。”
“三十文的蓮花燈,果然是不一樣的。”
陸懷熠彎著眼角,唇邊的笑一時間蕩漾開來。芫娘見著他笑,眼睛便也跟著一道兒彎成了月牙。
陸懷熠吃力地抬起手,輕輕捧住芫娘的臉頰,輕聲朝芫娘道:“芫娘,想害你的人,跟這些印假銀票的人定然關係匪淺。如今咱們有了線索,那些圖謀不軌的牲畜,我都會抓回來。”
“他們這般不擇手段,就說明你是對的。”
“芫娘,做你想做的事,一定要堅持下去。”
芫娘望著他眸子裡頭映著的她的影子,便使勁點了點頭:“我知道,如今雖然做出了翻毛藤蘿餅,可是還不夠。”
“我還要迎頭向上,我要讓自己的手藝變成一塊名揚天下的金字招牌,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到時候誰也擋不得我,就算我找不到爹娘和哥哥,他們也一定會找到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些傷天害理的惡人如願。”
————————
城北。
周府。
周憫同百無聊賴地翻著自己手中的奏章,連多一分目光也不曾自手上分出去。
屋中沉浸在連綿不絕的靜謐中,隻有奏章時不時被翻過一頁,還在映證這屋中尚有活人。
吳管家立在一側,饒是早已經汗流浹背,他卻不敢有丁點大動靜。
時令早已經是深秋,可此時此刻的他卻實實在在比被架在油鍋上烹煮還要熱。
時辰慢慢流淌而過,也不知是過了多久,久到桌上的蠟燭“劈啪”一聲炸了燈花,周憫同才終於大發慈悲地抬起眼。
“還沒走?”
吳管家早已站得兩腿發直,聞言終於膝下一軟,不銷半個字,便自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老爺息怒……”
周憫同嗤笑一聲:“息怒?我何怒之有?”
吳管家忙不迭磕了三個頭:“是屬下辦事不力,好不容易逮著表小姐落單的機會,卻沒料到英國公府那個進了智妙寺,將表小姐給救下了。”
周憫同合住奏章,慢吞吞地將奏章立在桌子上磕了磕。
“難道隻這一件?”
“你告訴我,謝安朔跑去積香居又是怎麼回事?他們到底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端倪?還是他已經知道了積香居裡頭那個的真正身份?”
吳管家一愣,將頭又往低埋了埋:“這……表少爺興許隻是碰巧……”
“興許?”周憫同冷笑一聲:“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讓你給我說什麼‘興許’,‘應該’的話。”
“先前那點心都送到了謝府家的床頭前,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該弄乾淨的你弄不乾淨,該打聽清楚的你又打聽不清楚,你該不會忘了我先前究竟給你說過什麼話吧?”
吳管家眸子一縮,頓時連大氣也不敢再出。他替周憫同辦的缺德事實在是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他被周憫同攥住的把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周憫同要殺他,簡單的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他心思細,背地裡定人生死的事情從不曾少做,如今偏偏栽在一個半大黃毛丫頭的身上,他實在是不甘心。
“老爺饒命。”
“您就看在我跟著您這麼多年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您再給我一次機會。隻要能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讓您沒有丁點後顧之憂。”
“如今你還讓我拿什麼信你?”周憫同居高臨下地望著匍匐在地上的吳管家,就像是看著自己養的一條狗,“等你將事情辦妥,我的腦袋就該搬家了。”
吳管家忙不迭解釋:“至少……至少智妙寺的經閣燒乾淨了,苟七現在也躲回了五皇子身邊,絕不會被人找到……”
“老爺,咱們還有機會,還有時間。”
“至於表少爺那邊,求您再容小的想想辦法。雲笈小姐和積香居那位交好,想來表少爺定然是因著這關係才會去。”
“若是能想法子讓表少爺離開京城,再讓表小姐出個意外身故,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就算往後謝家能發覺真相,一切也都遲了。”
周憫同聽著吳管家竹筒倒豆子似的言語,便忍不住嗤笑一聲:“罷了,你也算是個有心的。”
他起身拍了拍吳管家的頭頂:“往後動動腦子想,彆總讓我白養著你。”
吳管家聞言,連忙又磕了幾個頭:“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周憫同垂了垂眼眸:“這是最後一回了,我的耐心有限度。”
“先前你派去盯著謝家的人就折了一個,若是再讓旁的人覺察出丁點線索,你就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