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的頭發昏, 嗓子發漲。
她再也沒有經曆過比這更難受的時候了,仿佛整個人都要被蒸騰的熱浪從軀殼裡頭剝離出去。
然而在她要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屋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濃煙頃刻間席卷而去, 清氣爭先恐後地湧入屋中,門口隱約多出一個頎長身影。
芫娘睜不開眼, 隻靠著本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幾下,隨即便發覺自己靠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
她耳畔終於響起了方才那熟悉的嗓音:“芫娘。”
芫娘咳了幾聲, 終於好似有了點力氣,才將眼簾撩開一條縫隙,使勁從唇邊擠出幾個淺淺的字:“快……告訴六爺……”
“經閣, 假銀票……”
陸懷熠聽著那聲虛弱的“六爺”,就覺得有什麼好似忽然在心頭叩了一下。
這些時日不管是怎麼過來的, 在這一瞬間, 全都變得無比值得。
他摟穩芫娘,匆忙間瞧見她面色潮紅,嘴唇翻著乾皮, 眼中頓時氤氳起連綿不絕的心疼。
“你六爺知道了。”他抹一把芫娘臉上的煙灰, “沒事, 不怕了,咱們走。”
芫娘隻覺得一陣熟悉的感覺拂過臉頰, 便不知是從哪裡來了陣力氣,破天荒地睜開了眼。
飛魚服給眼前的人添了幾分正經和嚴肅, 讓他瞧上去淩厲又威嚴。可若是再定睛瞧仔細些,便能發覺這不是旁人,是她一直都躲著不想見的陸懷熠。
芫娘下意識鼻頭一酸。
他真的來了。
哪怕她對他冷冰冰的,還對他說了那麼多苛刻的話,可他還是來了。
陸懷熠抱著芫娘轉過身, 作勢正要往門外走去,誰料過火的屋梁忽然鬆了鬆,毫無征兆地從他們頭頂垮塌而下。
隻聽到房中傳來一聲巨響,梁木便重重砸在地上,煙塵頓時在四周紛散而開。
芫娘隻覺得他們兩個人重重一貼,身後隨即多出一道力,將她硬生生從耳房裡推了出去。
那力道實在太大,她生生在地上滾了兩圈,才終於堪堪停住,踉蹌著爬起身子。
火本是從智妙寺的經閣裡頭燒過來的。
寺廟中的藏經皆是由老師傅們製雕版封了蠟,再刷油墨印製而成,故而經閣中分類碼放的,不是木製雕版,便是石蠟油墨,皆是易燃的材質,但凡見了火星,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更何況像智妙寺這樣的大廟,經文不止要供寺中使用,還要送給香客們廣結善緣,故而儲藏的材料格外之多。
這麼一來,大火一時間便更如借東風,一路在經閣中肆虐而過,很快燒到這間鎖著她的耳房,如今便將這耳房也燒塌了。
眼見的火舌不知饜足地舔舐著身後的廢墟,周遭卻怎麼也尋不見熟悉的身影,一種可怕的預想才驟然在芫娘心頭升騰起來。
陸懷熠還沒有從裡頭出來。
“六爺!”她絕望地朝狼藉的廢墟大叫一聲,卻沒能聽到任何的回應。
芫娘忽然浹出一身冷汗,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她得找著他。
她二話不說,拚儘全力舉起身邊的水桶便要將自己從頭到腳澆了個透,準備再次掉頭往回闖。
旁處救火的寺僧見狀,一把就將芫娘死死扯住,拿走了她手中的水桶:“薑施主,那火太大,不能再進去了。”
“放開我,六爺還沒出來呢。”芫娘急得大叫,“放開我,我得去找他。”
眼淚自芫娘兩頰順流而下。
“他得活著,隻要他活著就好了。”
“求求你們,放開我。”
話音未落,朦朧的煙塵裡忽然透出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他嗤笑著咳嗽兩聲:“彆哭了,見你一面這麼不容易,你還非哭花了臉給我瞧麼?”
芫娘一怔,霎時間僵在原地。
陸懷熠蹣跚著步子,一點一點從耳房的火光裡挪了出來,每走一步都仿佛要往地上陷下去。
雜亂無章的院子好像一下變得安靜下來,火光也一點一點退遠了,隻剩下紅赤赤的光芒,在陸懷熠的身上圍出一圈亮光。
他滿身塵灰,鬢邊也垂著不少碎發,像個落魄的乞丐,和往常驕縱又傲然的模樣實在是相去甚遠。
可是芫娘卻一點也不覺得他狼狽。
那還是個活生生的陸懷熠。
她掛著滿臉淚珠子,忙不迭起身想要上前去攙扶他。
不料才碰到陸懷熠的手,便見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嘶……”
芫娘愣了愣,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整條右臂垂著,儼然是一點都使不上力氣。
再仔細打量一圈,便能發覺他背後有一道被斷木劃出來的傷。
芫娘一下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捏皺成一團,比在積香居被切到被燙到還要疼得多。
經閣火勢雖大,但幸而地方偏僻,大火蔓延得並不算遠,故而智妙寺中的建築大都完好無損。
眼見周遭已然亂成一團,芫娘也顧不得再等旁的人幫忙,隻能先一步將陸懷熠攙扶進禪房,替他處理傷口。
眼見他背後的衣裳都已經被血滲透了,芫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一咬牙,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索性替一把剝下了陸懷熠身上的衣裳。
那衣衫褪下來,她方瞧清楚他背後有條又長又深的口子,傷口周圍已經翻得皮開肉綻,還零星紮了幾根木刺。
芫娘蹙住眉頭。
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公爺,在香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跑一陣都得喘半天大氣,如今這得多疼啊。
芫娘忍住自己的淚意,便忙不迭挑了木刺,拿帕子去替他止血。
陸懷熠瞧著芫娘心疼的模樣,頓時皺著眉頭笑出聲來:“沒事了,真的。”
“你六爺命大的很,你說要等我退了婚再去積香居的,我可沒忘,哪能就死在這?”
芫娘遲疑一瞬:“你怎麼知道我說過?我明明是跟師父……”
她很快恍然大悟:“難怪你那日那麼快就帶人到積香居來了,這些日子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外頭守著?”
陸懷熠哂笑一聲:“豈止在外面守著,天天日曬風吹的。那積香居牆頭上的瓦,都快被我數完了。”
芫娘聞及此處,終於忍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
自中秋之後已經過了好些時日,她都是悶悶的,如今還是她第一回笑。
陸懷熠彎了彎眼角,眸子裡染上幾分蔚然的神色,伸手替芫娘擦乾淨臉上的灰,就俯身在她眉頭上輕啄一口:“芫娘,你都笑了,就不要再生我的氣了,成不成?”
芫娘滯了滯,隨即垂下眼簾。
他差些連命都沒有了,如今還有什麼值得她生氣的呢?
她又輕又快地點下頭,隨即連忙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們要找的那些假銀票肯定在經閣裡,如今外頭亂的很,我再去尋尋陸百戶,你在這彆亂走動。”
言罷,她便忙慌慌地朝禪房外頭跑去。
白日裡安靜肅穆的寺廟亂的不可名狀,芫娘尋了半晌也沒能成,心下擔憂著陸懷熠的狀況,最終隻能自行尋些能用得上的東西,便匆匆往禪房趕回去。
好在等芫娘原路返回再推開禪房門的時候,陸巡已然找了過來。
陸巡立在屋中,正神情嚴肅地同陸懷熠交代著什麼事。
芫娘一喜,隻覺得心下安穩不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托盤:“陸百戶?”
“六爺傷了,我找到些創藥,該能給六爺用到。方才還聽旁的旗官說你們一下午都未曾用過飯,故而將帶上山的素齋給大家分了,又另做了些面給六爺。”
“如今六爺到底還是得吃些東西才行。”
陸巡拱了拱手,將創藥接過,替陸懷熠上起藥來。
那創藥儘是些粗粗散散的粉末,沾著傷口便立時生了蟄痛,陸懷熠不禁倒吸下一口涼氣。
芫娘生怕陸懷熠再受一時半刻的罪,連忙跟著陸巡的動作替陸懷熠包好背後的傷。
她拿布覆住他背後的傷口,又繞過他肩膀直到前胸,才瞧見陸巡一動不動凝著他們的目光。
方才她急著幫陸懷熠清理傷口,一時間根本顧不得想彆的。如今得了幾分喘息的時機,她方覺得如今這情狀,怎麼瞧著怎麼不對。
陸巡就在旁邊,她的指尖在陸懷熠身上毫無顧忌地摩挲著,都落在陸巡眼裡,那成了什麼了!
芫娘緊忙低下頭:“我……馬上就好了,你還疼麼?”
“疼。”陸懷熠眉頭緊皺,“疼得很。”
陸巡:“……”
“世子,彆叫了,我已經上完藥了。”
陸懷熠卻並不見好就收,仍舊道:“芫娘,太疼了,我疼得都要死了。”
芫娘連忙放輕手腳,小心翼翼把衣服替陸懷熠穿好道:“我幫你扇扇風,扇扇風就不痛了。”
一旁陸巡瞧著這難以直視的場面,忍不住長長的舒開一口氣。
“您就安生會吧,國公以前哪次打得不比這回重?也沒見您狼哭鬼號成這樣。”他二話不說,端起芫娘送來的鹵面,一筷子就塞進陸懷熠嘴裡。
禪房裡的動靜霎時歸於沉寂。
陸懷熠沒好氣地睨一眼陸巡,腹誹著就他長了嘴,而後才忿忿將面吞下去。
這面雖是素的,滋味卻不差。
扯好的面條煮上一鍋,口感勁道,麥香四溢。將熱氣騰騰的面條澆上勾過芡的鹵汁,吃起來便格外香濃。
鹵汁裡頭熬有芹菜,胡蘿卜,煎豆腐,土豆,花菜,還調了醋,咬一口層次豐富,酸香四溢。
土豆軟糯,花菜脆爽,煎過的豆腐更是風味獨到。簡簡單單的食材本味,放在此時此刻,倒也顯得有幾分返璞歸真之意。
更何況芫娘做的面,怎麼會不好吃呢?他已經好些日子沒吃到過了。
陸懷熠撇撇嘴,並沒有給陸巡什麼好臉色,但還是很快將芫娘帶來的面都吃了個一乾二淨。
芫娘坐在一旁瞧他,見著沒什麼異樣,終於鬆下一口氣,默默道:“這會該不那麼疼了吧?”
誰知這話還是灌進陸懷熠的耳朵,他頓時擰了擰眉毛,變得虛弱無比:“啊,我疼死了。”
“好疼,不行了……”
“面能不能再給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