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芍端著一盆蹺腳牛肉上桌, 謝安朔和阿正一時都沉默了。
雖說是蹺腳牛肉,但其實沒擱什麼正經的肉。
裡頭大都是牛舌牛肝,牛蹄筋牛脊髓一類的附件, 隻不過比著翹腳牛肉的做法煮了, 再擱了些白崧, 還是芫娘捯飭下水的產物。
蹺腳牛肉本是用牛骨和好幾種藥材吊了湯底, 燙出來的食材,自然也更要“原汁原味”些。
隻不過不同於毛血旺的重油重辣, 這翹腳牛肉湯清,瞧著甚是鮮美, 芫娘還沒能調出個滿意的味道, 故而隻能算是個半成品。
原本是比著西南的吃法,還可以拿辣椒碟用來蘸著吃,吃起來還順口一些。
可惜紅芍打一開始就沒想讓謝安朔好好吃飯,故而那料碟自然也省去了。
紅芍將蹺腳牛肉往謝安朔面前一推:“我們積香居裡沒有什麼山珍海味,還請謝公子不要嫌棄我們一番美意, 一定要嘗一嘗。”
阿正睨著紅芍,仿佛一時就要發作,恨不能立時走進後廚去把芫娘找出來。
可謝安朔很快便拽住了阿正:“坐下。”
眼見阿正忿忿落了座,謝安朔方衝著紅芍輕輕點頭。
他伸著筷子,慢慢夾起一塊牛肝喂進口中。
牛骨湯的鮮和藥材的濃厚登時撲面而來,但緊接著, 牛肝的那股腥臊味便蓋過了原本所有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開來。
謝安朔的眉頭越蹙越緊, 緊接著便犯起一陣惡心。
他掩著唇低了低頭,眼中沁出點淚花,神色再也不見了往日的淡然, 隻能使勁克製住自己想吐的欲望。
一旁的阿正見狀,壓下去的火又燃了起來:“公子,我看咱們就是在這等著,那薑小娘子怕也是不會出來的。”
“從前您跟著老爺夫人遠遷西南,哪怕是鹹菜清粥食無肉,也沒曾吃過這種東西,如今您又哪能吃的慣呢?”
“無妨。”謝安朔搖搖頭,“再等等。”
“若不是她咬我,我們到現在還以為蘭序是病故的。”
“當初將這薑小娘子嚇得夠嗆,如今人家自然也不會平白無故為難我們。”
既是來賠禮道歉,他便沒曾想過擺什麼架子。隻要能早一日找到蘭序的下落,這又能算得了什麼。
這世上吃牛肝牛肚的人多的是,比起蘭序流落在香海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眼下的困難實在是不值一提。
興許對當初孤零零流落異鄉的蘭序來說,能在眼下這般濃寒的深秋吃上一碗熱乎乎的肉湯,已然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又哪裡來的心思在這裡挑三揀四?
謝安朔垂了垂眸子,饒是滿眼難捱,卻仍兀自夾起一筷子嘗吃起來。
躲在門後本還偷著樂的紅芍,至此不由得縮了縮眸子。
這麼腥氣的玩意,竟還逼不走這位高門顯貴的謝公子?
紅芍撇撇嘴,一時便又開始犯難。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位謝公子有理有據,她總不能不由分說地將客人趕出去吧?
可他就這麼呆在店裡,她不把芫娘請出來,卻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正思索間,店裡忽然走進一個人來。
紅芍滯了滯,隻能拋下方才的思緒,忙不迭迎上去招呼:“客官第一次來積香居?想吃些什麼?”
來人並不搭理紅芍,隻兀自在積香居裡四下打量幾圈,方懶洋洋地問:“你們這店裡可能做點心單子?”
紅芍朝著來人打量兩眼,見得此人體型臃腫,五短身材,膚色生得黝黑,臉上的橫肉中間堆著一對眯縫眼,一張大嘴下頭則是圓下巴,沒來由得能叫人眼前浮現出一條鯰魚了。
她雖心下犯了幾分嘀咕,不過面兒上卻未曾表現出半分,她隻熱絡地勾起笑意:“客官放心,尋常的點心都能做,若有旁的特殊點心,我去請我們掌櫃瞧瞧,隻要一陣功夫也能給您答複。”
來人撥弄了幾下自己的衣裳,隨即在店中坐了下來,鼻孔朝天道:“我手上有比衙門裡頭的大單子,要給翰林院衙門裡官爺們貼秋補。”
“還不趕緊去,把你們掌櫃的叫來?”
紅芍瞥一眼一旁的謝安朔,隨即便要往院子裡去找午睡的老孫。
然而還不等紅芍回去,芫娘便已經循著吵吵嚷嚷的聲音走到了前頭:“不知客官是要做什麼點心?”
鯰魚佬見芫娘才是個半大小娘子,不由得滿眼狐疑:“我方才說過了,我要見你們的掌櫃。”
“你們聽不懂?”
芫娘輕笑:“我就是掌櫃。”
“你?”鯰魚佬聞言,這才大發慈悲地睜了睜眼,滿臉狐疑地望向芫娘,“就你這麼一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片子?”
紅芍聞言,登時被惹得皺起眉頭:“你怎麼說話呢?”
芫娘卻賠了個笑,將紅芍拉到自己身後。
如今雖然諸事不順,但生意是生意,生活是生活,她還是分得清。
故而即便是面對對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質疑,芫娘也並無甚太多反應:“我年歲不大,但這積香居的的確確是由我管著。”
“您要的點心,但凡我說能做,甭管是要十盒還是一百盒,都必能給您交出來。”
“果真?”鯰魚佬挑了挑眉毛,隨即拿出一個錦盒,“聽說你們店中那荷花酥有名,可能做個大單子?”
“自然可以。”芫娘點了下頭,“都拿盒子給您按格盛好,穩穩當當給您送過去。”
“盒子也是可以換的,給您盛大紅封子的也行。”
鯰魚佬暼了瞥,方道:“都有什麼餡?且拿一塊,給我嘗嘗。”
紅芍便撚了一塊出來:“豆沙的,棗泥的,蓮蓉的都有。”
鯰魚佬三兩口吃完了,仿佛甚是滿意,隨即遞上錦盒:“那每種餡料都來三十盒,細細包了。”
“今日我付定金,等你們做好了貨,五日後我來收,送到指定的地方,我就付你們剩下的一半錢。”
“我們衙門裡頭每年春補秋補都是我來采,這一回做好了,往後少不得財源廣進。”
芫娘點點頭,依言打開錦盒,忽然嗅見一股沉水香。她輕輕蹙住眉頭,緊接著就望見錦盒裡頭躺著的厚厚一遝五兩的銀票。
用這麼多錢來買點心,不亞於使騾車拉個食盒子,屬實是過分誇張了。
難不成到了順天府,這錢就不值錢了?
她抬起頭和紅芍對視一眼,紅芍瞧著錦盒裡的銀票,也仿佛頓時讀懂了她的意思。
紅芍忙不迭上前,同鯰魚佬攀談介紹起點心來:“客官有所不知,一百盒荷花酥,滿共也就四五十兩銀子,二十兩定金足矣,哪裡用得上這麼多呢?”
鯰魚佬聞言,便也撇撇嘴:“哦,是我方才數錯了。”
他說著,便將銀票都拿出來,沾著口水抽出四張留給芫娘。
芫娘見狀,便越發生疑。
官府中人自有氣派,就算是不講規矩,也斷不該如此市井氣。
更何況,一個長年采買點心的人,怎麼會不知道點心價格幾何,定金該是什麼數量呢?
芫娘留了個心眼,趁著紅芍和鯰魚佬說話,連忙不動聲色地伸手撚起銀票摸一摸,又迎著光瞧了瞧。
誰知不瞧不要緊,一瞧才發現這銀票又薄又透,儼然和從前見識過的一樣,是張假的銀票!
先前那些送進鳳翔樓的假銀票,如今竟然又冒出來了。
芫娘一把叩住盒子,很快冷靜下來:“客官實在痛快,荷花酥我們是能做的,隻不過我們店中平日還要散賣,按您說的五日恐怕做不完。”
“不然您受累,到彆家再問問?如今做荷花酥的店子多,不止我們一家。”
鯰魚佬見狀,頓時黑了臉:“怎麼?方才應了單子,現下又不想做?你們這是出爾反爾?”
“方才該不是昧了我的銀票了?”
他滿目凶光,說著就在店中吵嚷起來,食客們也紛紛朝他瞧去。
鯰魚佬正要再提著嗓子喊兩聲,便見一根筷子從一旁飛來,不偏不倚砸在他腦門上。
鯰魚佬一愣,頓時目露凶光,瞪向筷子飛來的方向。
阿正立在一旁不緊不慢,手中還甩著另外一支筷子。
“對不住,我的筷子沒拿穩,掉你那了。”
“我家公子讓我問問你,翰林院何時發了秋補?還讓我問問你,既是翰林中人,緣何不來見過同僚?”
鯰魚佬一愣,方覺自己竟是李鬼碰上了李逵。
他一把奪過芫娘手中的錦盒,二話不說就要奪門而出。
可惜阿正還是更快他一步,眼疾手快便伸出腳將他絆了個趔趄。
不等他起身,阿正又順勢便舉起條凳垮在他頸後,將他卡得再也翻不過身來。
阿正居高臨下地望著鯰魚佬果真成了掙紮的肥魚,便忍不住踢上一腳:“如今可真是什麼人都敢冒充翰林門生了,你也不攬鏡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樣。”
周遭看熱鬨的人越聚越多,果然沒過多久功夫,官差便循著動靜圍繞過來。
周遭頓時安靜下來,芫娘這才定睛瞧了瞧。
來的並非五城兵馬司的官差。
陸巡跟在一眾開路的旗官身後,扶著腰後的刀,神情肅穆,不苟言笑。
芫娘一怔,視線便瞥見了陸巡身後的那個人。
陸懷熠穿著一身飛魚服,人五人六地進了積香居的門。
看熱鬨的人見到錦衣衛,頓時化作鳥獸散。
打頭的旗官便問道:“怎麼回事?”
芫娘面無表情地福下身子:“官爺,是幾張假銀票,被我瞧穿了。”
“銀票還在他手裡,諸位官爺拿出來瞧瞧便知。”
陸懷熠瞧著芫娘裝不認識他,便也隻輕輕“嗯”一聲,便將目光挪開了。
他俯下身瞧了瞧地上的人,抽過他的錦盒打量一眼,便忍不住拍拍他的腦袋:“鳳翔樓都抄了,如今四下都是釘子,你們還敢頂風作案?”
“賊膽挺大?”
言罷,旗官們隨即上前將人製住。
至此,陸懷熠方慢悠悠環顧一周,最終將視線落在謝安朔身上,慢慢勾起唇角:“方才的事,想來謝公子都瞧見了。既然瞧見了,那恐怕還得配合配合。”
“陸巡,備馬,請謝公子到咱們北鎮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