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帝拿著奏章的手一頓, 不由得輕輕歎一口氣。
“罷了,起來吧。”崇仁帝輕輕歎氣,“你既鐵了心不娶謝家千金, 日後也不後悔, 朕拿你還能有什麼法子?”
“多謝舅父。”陸懷熠從善如流地起了身, “我就知道, 果真還是舅父最疼我。”
“打住,你先彆急著謝,你想讓朕去你娘跟前當個惡人, 倒也不是不行。”崇仁帝露出幾分和煦的微笑, “不過你就拿兩隻蛐蛐打發朕?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陸懷熠臉上露出幾分“我就知道”的苦笑:“那舅父的意思是?”
“好說。”崇仁帝的目光又重新瞟回手中的奏章上, “朕最近正有些難辦的事,瞧著交給你正好。”
“你從前無權無職倒也算了,如今你既然進了錦衣衛,還是個六品,總不能無些實績在身, 丟你陸家的臉吧?”
陸懷熠皺了皺眉頭, 雖還未打量究竟是把什麼事交給他, 但心下已經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眼角一跳:“舅父,這不大好吧?”
“不, 朕覺得很好。”崇仁帝的笑容越甚, “放眼這闔宮上下, 實在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陸懷熠連忙賠笑道:“舅父是知道的, 我從小就辦不了什麼正事。”
“您怕是所托非人, 往後要越辦越糟的。”
崇仁帝點點頭:“朕看你跟個孫猴子一樣,當年個子還沒桌子高那會,就敢帶著三皇子爬到養心殿房頂上去扳騎鳳仙人。但凡你想乾, 天都能捅咯,還有辦不成的事?”
周圍的宮人們聞言,都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陸懷熠扁扁嘴,略顯無奈地撫住額。
他倒吸一口涼氣:“我自小也是跟著您長的,馬吊跟您搓,騎馬跟您跑,就兩骰子還是跟您手裡頭贏回來的,要是長歪了,也總不能是自己長得吧?”
“再說上房那次,我爹那竹條子笞了,罰跪罰過了,騎鳳仙人我也送回來磕了頭。這事都過去這麼多年,您就不能忘了,給我留點面兒唄。”
“怎麼,你惹禍,倒成了朕的不是了?”崇仁帝毫不留情地揭短道,“能乾這事的,自立朝以來,恐怕也就你這猢猻一個了。”
“你那膽子比海碗還大,如今輪到替朕分憂,朕還沒說是什麼事,你就跟朕推三阻四的。你到底是不想辦還是辦不了?朕看你是皮癢了吧?”
“你不想辦也行,朕找旁的人。不過這婚約,你可就得自己找你娘說去了。”
“我來都來了,何苦還勞舅父找旁的人?”陸懷熠牙疼似的咧咧嘴角,乾巴巴地笑兩聲。
今兒出門定是忘了看黃曆,這舅父比他還不肯做賠本的生意,他算是栽到親舅手裡頭了。
“不知舅父是為何事憂心?懷熠願聞詳儘。”
崇仁帝抬起頭,擺擺手屏退左右宮人,方輕描淡寫道:“無他,唯兆奉陳案耳。”
“彆跟朕裝傻充愣,朕聽聞你這些日子跟那謝家的兒郎來往甚密,總不能是為著鬥雞跑馬吧?”
陸懷熠蹙了蹙眉頭,神情也凝重了幾分。
他就知道,舅父沒憋什麼好事。
不過兆奉陳案已經過去十餘年,如今舊案重查阻力巨大,一但翻案,免不得在朝堂引起軒然大波,到時朝中人人自危,不免互相攻扞,平地起風。
到那時,似老爹英國公那般既無實權,還將滿朝文武得罪了個遍的,怕是要做了眾人的活靶子。
與其坐等成為俎上魚肉,倒不如化被動為主動。
陸懷熠單膝跪地,拱了拱手,玩笑的神情頓時消散地一乾二淨:“舅父對萬事皆了如指掌,懷熠不敢欺瞞。”
崇仁帝丟下手裡的奏章:“你既看過案牘,朕也不必贅述。朕知道,這事很難,日後恐也少不得要受罪。”
“但是此事終究是橫亙在朝堂的一根刺,日久不去,必成禍害,如今即便傷筋動骨,也必得除掉。你是朕抱大的,如今這滿宮上下,朕就器重你,如今隻望你也能信朕。”
“你不必急著回話,回去思索一兩日再說。”
“不過你既然進了錦衣衛,隻做個百戶是不是也太屈才了些?朕做主,給你點個指揮同知做,如何?”
陸懷熠對崇仁帝這種打一頓再給顆棗的行為深感不忿,卻也無甚辦法,隻能耷拉著眉頭輕輕歎口氣:“彆了,您還是給個五品千戶得了。”
“品秩再高的還得早起進宮上朝,我才懶得上。”
崇仁帝哂笑:“跟朕討價還價?你倒是一點虧也不吃啊。”
“近朱者赤嘛。”陸懷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罷了,你娘那頭朕替你擔著。”崇仁帝起身背住手,“朕等你回話。”
陸懷熠拱了拱手,便從善如流地退出乾清宮。
帶路的老黃門已然在門外等久了,見得陸懷熠退出殿閣,隨即上前替他引起路來。
陸懷熠見得老黃門手中捧著個托盤,便輕挑眉梢:“這是何物?”
“老奴也不知,這是陛下吩咐老奴準備的。”
“陛下好似是怕什麼人日後會落入四面楚歌之境地,一早吩咐老奴準備好這錦囊,說是窮途末路之下,此錦囊可護身,保萬事無虞,老奴正要給陛下送過去。”
陸懷熠瞥一眼,隨手挑起,將錦囊拋進手中:“你去告訴舅父,這錦囊我帶走了。”
片刻後,老黃門終於回到了乾清宮。
他畢恭畢敬給崇仁帝作揖:“陛下,世子將錦囊帶走了。”
崇仁帝翻了翻手中的奏章:“朕就知道,這猢猻還是有良心的。”
老黃門輕笑:“每回世子進宮,陛下總能龍顏大悅。”
“有麼?”崇仁帝挑眉,卻掩不住彎起的唇角,“朕哪有那麼高興?”
“世子從前不涉朝堂,如今卻肯替陛下分憂,無論於公於私,都是件美事。”
崇仁帝輕歎,滿眼皆是意味深長的神情:“彆看著這猢猻成日遊手好閒,他可不止會跑馬鬥雞。”
“這小猢猻,賊著呢。”
老黃門笑道:“人人都說外甥肖舅,想來世子也必不會負陛下的所托。”
崇仁帝哂笑,隨即又垂了垂眸子:“朕的幾個兒子於此事皆不堪用,可惜這猢猻沒生在宮裡,卻生給了英國公那個老棒槌。”
“如今這朝堂情勢不容小覷,隻望這猢猻能頂些用,不要讓朕的這局棋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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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懷熠帶陸巡披著夕陽趕到荷花市場的時候,往日熱鬨的積香居並未開門迎客。
他疑惑地敲開門,便正對上一臉愁容的紅芍。
“六爺,你們可算是來了。”紅芍連連皺眉,“您快哄哄芫娘去吧。”
“昨兒下午陸巡來過之後,芫娘就悶悶不樂的,夜裡頭邊哭邊吃,把陸巡送來的點心全吃完了。”
陸懷熠愣了愣:“全吃了?點心那麼沉,一盒子都吃完怎麼能克化得動?”
他回頭囑咐:“陸巡,你回府帶些消食的梨絲京糕來。”
陸巡拱拱手,隨即掉頭離去。
陸懷熠這才又往裡幾步,便迎上從院裡出來的老孫。
“你還知道來?”老孫打量陸懷熠幾眼,雖不掩嫌棄,但還是催促道:“趕緊上樓瞧瞧芫娘去,這閨女昨晚就哭著睡的,今早上又哭,哭了一天了。”
“可憐見的,怕是眼淚都要哭乾了。”
陸懷熠聞言,眼中漾過一抹擔憂,忙三步並兩地跑到芫娘門前敲了敲:“芫娘,是我,你開開門。”
屋中沒有半絲動靜。
陸懷熠的眸色暗了暗:“昨晚我不是故意不來的,我隻是有些事耽擱了。”
“你先彆生氣。”
屋裡的芫娘似是終於聽到了動靜,她隻悶聲道:“你回去吧。”
“我身子不舒坦,誰也不想見。”
陸懷熠輕歎:“點心哪是能盯住了吃的?跟個小孩一樣,可是吃積食了?”
……
“芫娘?”
芫娘卻不再說話了。
眼見得芫娘不肯說話,陸懷熠也沒什麼法子,又怕擾了她清靜,隻得轉身回大堂:“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趕明兒再來。”
他走了幾步見著紅芍,方仔細囑咐:“昨晚上是我爽約,芫娘興許氣著。”
“隻是積食難受,等下那梨絲京糕能消食,她若是能用得下,你照顧她多吃一些。”
紅芍點了下頭:“六爺放心,哪裡還需六爺強調?我自會照料好芫娘的。”
陸懷熠有些疲憊地輕聲歎氣:“有勞。”
……
芫娘在屋裡關了一天了。
積食雖然難受,可也比不過心裡難受。
陸懷熠走了沒多久,紅芍便端著梨絲京糕進了門。
她瞧著精神不振的芫娘,也忍不住歎口氣:“芫娘,你一天沒吃飯了,肚子可還疼?”
“你嘗嘗這梨絲京糕,酸酸涼涼的,能消食健脾。”
“嗯,多謝紅芍姐姐。”芫娘強打起精神,慢慢嘗了幾口。
那梨絲京糕的確極好下口。
山楂熬得京糕又紅又亮,沒有半分澀味,切成細絲,拌上足水的去皮大白鴨梨和蜂蜜,酸甜可口,清脆水靈。
一盤子小菜紅白相間,甚是好看。
輕輕一咬,鴨梨汁子便會流出來溢上滿口,與京糕的酸味相得益彰,實在是消食化滯,生津健脾。
“跟我還說什麼謝不謝的?”紅芍見芫娘能用下些東西,才忍不住問道:“芫娘,到底怎麼了?”
“果真是因著六爺昨夜沒來?你從來不是計較這些的人,你若是心裡有旁的事難過,你隻管同我說。”
“六爺可實在擔心你擔心得緊,一聽說你積食,就把這梨絲京糕送來了,你怎麼不見他呢?”
芫娘一聽,目光往梨絲京糕上垂了垂,筷子也頓住了。
紅芍疑惑:“怎麼不吃了?可是又難受了?”
芫娘擱下筷子,低聲問:“他可跟你說了什麼沒有?你叫他六爺他也答應?”
紅芍蹙眉:“答應的呀,六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托我仔細照料你。”
“沒有旁的話?”
“沒有了。”
芫娘的聲音顫了顫,儼然是克製著情緒:“紅芍姐姐,你往後彆讓他來好不好?”
“我們都被他蒙在鼓裡,他根本就不叫陸老六,再和他這麼不清不楚下去,難有什麼好結果,倒不如趁早快刀斬亂麻。”
紅芍一怔:“好,好,我都聽你的,你彆哭。”
芫娘掩住眼角亮晶晶的淚光,埋下頭輕搖了搖:“我才沒哭。”
“我晚已經哭過了,往後就不再因為他難過了。我還要找爹娘,找哥哥,我不想花精力糾纏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