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方到午後, 城東的翰林院門前熱鬨起來。
衙署們陸續散職,眾人大都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步出大門。
而謝安朔孑然一身, 面無表情,不免被人群襯得離群索居,格外點眼。
他頭戴烏紗,套著上衙的群青圓領袍,胸前一方七品編修的鸂鶒補, 腰橫革帶, 綴一方飾著絛子的牙牌, 端的是長身玉立, 文質彬彬,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儒雅的書卷氣。
四下的衙署見狀,不乏有意湊上前同謝編修搭訕的:“今日下職尚早, 謝編修何不同我們一道兒去喝兩盅?”
“翰林院後頭新開了一家館子, 好酒好菜擱在館子裡頭浪著, 豈不可惜?”
畢竟在翰林院裡,謝安朔這般家世清貴才貌出眾的探花郎, 丟在哪個人堆裡頭都是香餑餑。
幾個人連推帶就,作勢便要去扯謝安朔的衣袖:“走走走, 今天有人做東,謝編修可得給我們賞個臉才好。”
謝安朔勾勾唇角, 隨即不動聲色地側身,乾脆又利落地避開旁人衝著他伸過來的手:“不巧,謝某今日已經有約了。”
“改日,我定專程為大家敬幾杯陳釀的金盆露賠罪。”
言罷,他便微微點頭示意, 隨即快走兩步飄然而去,絲毫不再留給旁人開口的機會。
謝安朔言說自己有約在先,倒不是搪塞撒謊。
他在翰林院門前的大街上拐個彎,隨即上馬車直奔薈賢樓而去。
而與此同時,陸懷熠已經在薈賢樓的雅間中候著了。
陸懷熠百無聊賴地撥弄著自己的兩顆骰子,一會支著下巴發愣,一會又站在窗前輕磕窗柩,仿佛在這雅間裡頭怎麼也找不出一個舒服的位置來。
未幾,謝安朔終於姍姍來遲。
“看完記得燒乾淨,彆怪我沒提醒你。”謝安朔將懷中的嚴嚴實實封上三層的案牘丟在陸懷熠面前,方瞧著陸懷熠揶揄起來,“怎麼?你自去過一遭香海之後,是牌也不推了,馬也不跑了,成日圍著案牘,我當你是轉了性子。”
“如今東西都給你找來了,你還在這坐立難安給誰瞧?”
陸懷熠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將案牘塞進袖口:“你去餓上幾天,興許還不如我沉穩。”
不找芫娘的日子他快受夠了。
“想吃的吃不到,送到眼前的沒一個能下口。”
謝安朔拿起酒樓裡淨手的帕子,摩挲著指尖輕聲問:“是什麼山珍海味?能讓挑嘴的陸小公爺這般念念不忘?”
“牛肉面。”陸懷熠輕歎一聲。
唉,天知道。
他是真想吃芫娘做的牛肉面,這幾天都快想瘋了。
謝安朔眸光一頓,恍惚聽錯似的,滿臉質疑地望向陸懷熠:“牛肉面?你是在同我說笑麼?”
“你不懂。”陸懷熠一臉“夏蟲不可語冰”的表情。
其他人的牛肉面,哪裡能同芫娘做的比呢?
芫娘做面條一向格外拿手,更要緊的是那牛肉面湯頭,必要要加牛肉牛骨和肥雞用香料灩灩得燉上一鍋,將肉油和浮沫統統瓢走,留下清亮的原湯才好。
黃亮的面條如同一窩絲似的盛在碗裡,精細又勁道,牛肉定要切薄,加上蘿卜片,用芫荽和蒜苗調味,最後澆上熱騰騰的肉湯,才算大功告成。
一口下去,肉已然被湯燙軟了,實在是湯鮮肉美,沒有半點腥味,隻有肉汁的醇香,仿佛令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得到了撫慰。
謝安朔唇角微抽:“既然如此喜愛,你去吃不就是了?有必要在此處忍饑挨餓沒事找事?”
話說到這裡,便一下切中了陸懷熠的點。
陸懷熠煞有介事地扁扁嘴,言語也遲疑了片刻:“我是想來著,隻是先前同那做面的小娘子發生了點事……”
“我再找她的話……反正怎麼都很奇怪。”
謝安朔替自己斟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呷一口:“怎麼?難不成是陸小公爺惹上了風流債?新鮮了,那可是順天城裡的大熱鬨。”
陸懷熠嗤笑一聲:“你省省吧。”
“我們家老頭兒什麼模樣,你能不知道?我若出去倚翠偎紅,老頭兒能把我腿打折。風月之事,我英國公府一向慎重。”
“我就是……那天不慎同她……過於親密了些……”
“哦?那小公爺究竟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謝安朔看熱鬨不嫌事大地問道。
“那自然是不小心。”陸懷熠蹙起眉頭,“你什麼意思?存心拿我當調戲人的禽獸?”
謝安朔嗤笑一聲,施施然瞥向陸懷熠:“既是無心之失,你又有何好憂慮?專程去賠禮道歉,將禮數做足不就是了?”
陸懷熠捏住手裡頭的骰子,一時啞然。
雖說那天晚上的確是不慎親到了芫娘的額頭,不過他想起她來,心裡除過歉意,好像還隱隱有些興奮。
他好像勾起了某些念頭,自此便沒法再說服自己那天晚上就是無心之失。何況那天夜裡實在匆忙,等芫娘回過味來,還不定得怎麼看他。
“她若是嘴上說著無妨,心下仍舊生了芥蒂又怎麼辦?”
謝安朔的茶杯頓在半空:“那你該去打量清楚人家姑娘的心思,在這問我乾什麼?我又不會算命。”
陸懷熠眉頭一皺。
說的在理。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帽:“這茶記過我的賬了,你慢慢喝。下次再請你吃飯,爺爺我先走一步。”
謝安朔嗤笑一聲,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腹誹著陸懷熠忘恩負義,卻也隻能仰頭將杯底的茶一飲而儘,叫來謝府的下人套車回府。
他忿忿坐上車,直拿起白日在翰林院裡修的草擬翻了半天,心情才算是稍稍平複下來。
城中到處都是人,馬車走走停停,在城中行了一陣功夫,車帷才忽然被掀開一條縫: “公子,那先前跟著咱們的尾巴今日又來了。”
“奴兒上次分明已經找人警告過他一次,是應著公子的吩咐才未曾傷他性命,這才幾日工夫,竟又敢來,真是不知好歹。”
“何況上回小姐在南城差些被人驅馬撞到,恐怕就是這夥人好的好事。”
謝安朔微滯:“什麼時候?”
“就是前幾日盼星說的。”
“若是公子今日拿東西給陸小公爺的事情被他瞧見,恐怕麻煩就大了……”
謝安朔垂著眼眸,合上了手裡的草擬紙票:“這還用恐怕麼?跟咱們跟得這麼緊,是生怕從咱們身上找不出錯縫來。”
車外的聲音便又問:“公子,那這回咱們怎麼辦?不能再讓他溜了。”
謝安朔長長舒開一口氣,側眸望向車外:“也罷,先前吩咐你叫去西山的人,可曾去過?”
“公子放心,十日之前便按您吩咐去過了,一切都已妥當。”
謝安朔略作思忖:“既已準備妥當,那就走,咱們去城西一趟。”
車外的聲音立時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道:“是,奴兒明白。”
“走,咱們去西山。”
車夫聞言,隨即揚了鞭子。
馬車調轉方向一路疾馳,直奔城西。
而他們後面的尾巴,果然也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
馬車直行到西郊的山上才緩緩停下,跟蹤謝安朔的人見狀也連忙勒馬,儼然打算要找個藏身之處。
誰知還不等他打量清楚,便覺得腳下一軟,緊跟著陷進一個巨大的深坑之中。
這深坑恰好比尋常人高出一個頭,跌進去手腳無處攀爬,若不借外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獨自爬出來。
更何況這西山地處荒郊野外,就算是扯著嗓子大喊,也難叫個活人過來施救。
謝安朔聞得動靜,終於撩起衣擺走下馬車。
他步履輕慢地走到樹下,安坐在下人們擺放好的腳凳上,方冷聲望著坑裡那“甕中之鱉”,緩緩挑眉道:“如何?可還想繼續跟麼?”
陷進深坑的人一愣:“你居然發現了?”
坑外的謝家小廝低頭瞧了瞧:“到底是誰派你來的?叫你盯著我們家公子乾什麼?老實交代。”
坑裡頭的那人狠狠剜謝安朔一眼,閉口不言。
謝安朔眼角堆起幾分弧度,笑聲隨之而來:“有人派你來盯著我,想借機找錯縫置謝家的罪,你以為我不清楚?”
坑裡的那人聞言,登時眸子一縮,眼中立時染上難以掩飾的詫異。
“你怎麼會知道?”
謝安朔緩緩垂下眸子:“你的問題太多了,你隻要知道,你做這種事,我會很難辦。”
“不妨告訴你,那兆奉陳案我查了,而且我查的遠比你們知道的要多得多。”
“今日既然逮了你,你說出後頭的靠山還自罷了,若是不肯說,那你也瞧見了,這坑是已經挖好的。”
“你們想讓我交待?做夢。”
謝家小廝冷笑一聲:“上次警告過你了,我們家公子是脾氣好,可不是仁懦,你今日要是不肯說,那可有得罪讓你受。”
落坑之人忿忿瞧了片刻,眼見自己是逃不了了,索性心一橫,狠狠一頭往坑裡的石頭上撞過去。
謝家的小廝想去攔,誰知還是遲了一步。
坑裡頭的那人,轉瞬就已經咽氣了。
“公子,這……”小廝頓時茫然地望向謝安朔。
謝安朔垂了垂眼簾,面上沒有任何情緒。
他思忖片刻,方緩聲道:“埋了吧。”
“是。”
謝安朔側過眸輕歎一口氣,不再瞧眼前那坑了,隻兀自轉身望向漫山被風吹拂的蒿草。
今日又耽誤了回府的時辰,若是撞見父親,免不得還要找個由頭解釋。
片刻之後,謝安朔身後埋人的動靜消停下來了。
謝安朔慢條斯理地理一理衣袖上的褶子,這才撩起眼簾望向小廝:“我記得桂馥齋是在城西?”
“等下去買一盒他家最有名的酥油鮑螺,帶回府給小姐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