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回了屋, 隻覺得累到快要散架。她草草洗把臉,徑直躺上床準備安歇。
四下夜深人靜,她一闔眼, 也不知是怎麼的,腦海裡就不停浮現出陸懷熠的臉。眼前一會是他教她寫字,一會是他出手替她贏玉環, 不管她刻意將思緒牽到哪裡, 仿佛記憶裡都有他。
芫娘睜開眼,愣愣地望著房梁皺起眉頭。
她這到底是怎麼了?從前的事情也並非一朝一夕才出現, 怎麼偏會在今晚滿腦子都想著個男兒郎, 這多不矜持呢?
若說是因著他今日牽了她,那就更說不通了。
今夜將陸大人架回院子的時候, 陸大人整個人都靠在她身上。饒是如此,她仍不曾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反倒是陸懷熠,頂多拉住手腕扯了她一把,連挨都沒挨旁的地方, 如今卻在她眼前怎麼都揮之不去。
她越想越亂,索性捂了捂自己發燙的臉,將臉埋進了被子。
芫娘失眠了。
她硬生生在床上挺到了三更,便又昏昏沉沉地被叫起床去乾活。
好在鳳翔樓裡的差事乏味簡單,左不過洗菜擇菜, 芫娘早已經手熟做慣了,花不上什麼太多精力, 即便熬了一宿, 如今疲憊到連睜眼都十足困難,也堪堪能夠應付。
誰知天邊才擦上微青,她的土豆方洗到一半, 院子裡卻吵吵嚷嚷起來。
“賬房說昨晚上丟了雞,罰了芫娘三十文錢。你們說這雞是去了哪了?怕是叫黃皮子叼走吃了。”
“昨兒晚上隻有老孫一個人在院子裡頭沒回屋,誰是偷的雞的黃皮子,老孫可最清楚了。”
“是嗎?老孫,你倒給咱們說說,誰是那個黃皮子?”
一聽到雞的事,芫娘不禁一頓。她腦中一個激靈,霎時間困意全消。
芫娘忙轉頭打量向人群,便見得幾個年輕的跑堂幫廚早已朝牆角的老孫聚了過去。
“你們小點聲,仔細叫牆角下頭的黃皮子聽見了。”
“那黃皮子大得很,還會喝酒嘞,仔細把你們都咬死。”
人群裡登時發出一陣譏諷的嘲笑聲,裡頭不乏好勇鬥狠的,一把拽住老孫的衣領,徑直將人拖倒在地上。
芫娘連忙把土豆丟回盆子,三步並兩地跑過去攔在老孫前頭:“那雞真是我丟的,跟老孫沒關係,你們怎麼還動手呢?”
“散了吧,錢都罰過了,下回我指定仔細看著。這大清早的,你們可彆耽誤乾活。”
然而芫娘個頭小小,終究不能同幾個五大三粗的男子相較,輕而易舉地便被人推去一邊。
“你懂個屁,上回丟雞就有這老東西,害得賬房罰了我的錢,你還給他說話?”
“一把成日隻知道喝酒的老骨頭,打金盆露也不知孝敬主管和賬房,還嫌咱們的活乾得不好,我早就嫌他不順眼了。”
“今天不叫老孫吃些苦頭,我看這老東西是不肯老實的。”
幾個人抬腳便要踢,老孫順勢一躲,遭殃的便變成了他的酒葫蘆。酒葫蘆骨碌碌滾了好遠,直撞到院子裡一塊石頭才堪堪停下。
老孫見狀,頓時連滾帶爬地匍匐幾步,也顧不得地上滿布塵泥,隻忙慌慌撿起自己的酒葫蘆,抱進懷裡又滿足地大喝一口。
年輕的夥計們並不打算罷休,大家頓時尾隨而去。
“雞呢?你今天要是不把雞交出來,我們叫你滿地找牙。”
老孫嗤嗤一笑,抱著他的酒葫蘆慢吞吞睜開眼:“早就下酒吃咯,你們上茅房找去吧。”
“嘿,你個老東西,我一腳踢折你肋巴骨扇子……”幾個人擼起袖子,作勢便要對老孫來一番拳打腳踢。
好在芫娘方才就去通稟了掌櫃,此時掌櫃已然人五人六地走進院子:“乾什麼呢?一個個的,都不乾活了?”
眾人見狀,頓時安分下來:“掌櫃,老孫昨晚上偷了樓裡一隻雞。”
掌櫃陰沉著臉睨向老孫:“老孫,那雞果真是你抓的?”
老孫恍若未聞地躺在地上灌口酒。
“我下酒我吃了,我燉了吃,炒了吃,燒了吃……”
掌櫃登時皺起眉頭,卻終究還是歎了口氣:“一把年紀的人,你叫我說你些什麼?”
“你看看你這幅樣子,成日隻知喝酒,哪天若是喝死,死外頭去,彆死在我這鳳翔樓裡。”
夥計們見掌櫃疾言厲色,頓時又猖獗起來:“掌櫃的,這老東西就是欠揍。”
“不勞您金手,我們收拾他一頓,他就聽話了。”
掌櫃聞言,側目瞪他們一眼:“這樓裡頭輪著你們當家做主教我辦事了?老孫要是有個好歹,你們給我切繡球豆腐?”
幾個人聞聲,頓時啞然。
南豆腐又嫩又軟,切起來最是考驗刀工。旁的刀案沒那金剛鑽,切出來大都不成樣子,真真要切成外頭掛著流蘇,裡頭帶個鏤空球的繡球豆腐,那還得是老孫才能攬這麻煩活。
掌櫃見眾人不敢吱聲,忿忿甩袖:“一天天就知道湊熱鬨,活都乾完了?開門之前活辦不妥帖,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滾蛋。”
“還有你。”掌櫃看著老孫,“彆喝了,給我進廚房切菜去。”
大家一聽這話,紛紛一哄而散。
院子裡也重新恢複到先前那番忙碌的景象。
待到日上三竿,鳳翔樓像往常一樣開門迎客,幫廚們也就迎來了現下的時光。
芫娘早早收拾妥帖自己的攤子,瞥一眼廚房裡切菜的老孫,心下就免不得對早晨的事情耿耿於懷。
雞分明不是老孫偷的,可他卻丁點也不分辨,白白捱了旁人一頓糟蹋,倒是被她連累了。
芫娘心下過意不去,索性拿昨天夜裡藏好的雞到兩條街外頭的燒雞鋪子,加上些錢換了隻赤紅油潤的大燒雞。
芫娘看著燒雞,覺得還不太夠,於是思索一陣,又咬咬牙,花了一大筆錢到酒鋪打了一壺金盆露。
順天城的金盆露向來價格不菲,這酒滋味純冽,酒香馥鬱,前些年一直是宮中的供酒,堪稱酒中極品。
這酒不止喝起來綿柔爽口,拿來做菜也有奇香。
不論是合著童子雞炒成醉雞,還是配上新鮮河蝦燜一鍋軟嫩爽滑的嗆蝦,都是絕妙無比的搭配。
一壺金盆露醇厚回甜,一隻燒雞酥香軟爛,這世上最悠閒美妙的事大概也不過如此。
芫娘揣著東西匆匆回到鳳翔樓,彼時被牛皮紙緊緊裹住的燒雞尚且熱著。
她見院子裡沒人,才趁午飯過後的廚閒進了廚房,躲在灶台後頭,偷偷摸摸把金盆露同燒雞一起推到了打盹的老孫手邊。
誰知老孫早不睜眼,晚不睜眼,偏偏這陣子翻了個身,正正對上芫娘的目光。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芫娘頓覺背後一涼,忙不迭縮回到藏身的灶台後頭。
老孫起了身,徑直將芫娘從灶台後頭扯了出來。
“你當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麼主意?我不收徒弟,去去去,趕緊走。”
“不是……”芫娘一句囫圇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孫從廚房裡頭推將出來。
幾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活計也不知是從哪冒了出來,隻對著芫娘嘿嘿一笑:“叫趕出來了?你說你又是給他貼偷雞錢,又是給他打酒,人家可不領情。”
“你聽見這老頭會切繡球豆腐,就緊著去捧他的臭腳,想學他的手藝?”
“你也不想想,若是能學,旁的人早學了,這鳳翔樓裡頭誰理他那個臭酒鬼?人家在鳳翔樓裡頭吃飯的本事,能隨便教給你?”
芫娘輕輕蹙眉,下意識回頭往廚房裡頭看去。
老孫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低頭站在菜板前頭兀自拿蘿卜改平刀。
不過這一回,老孫落刀的速度卻顯然比從前都慢了許多,堪堪能令芫娘看清他刀鋒的走向。
芫娘望著那刀從眼前飛過,忽然就發覺自己那平刀切不順的,全是因為發力位置就同老孫不一樣。
芫娘一滯,仿佛再也聽不到旁人說什麼冷言冷語了。
她眼前隻剩下一下一下揮動的平刀,和刀刃上薄如紙張的蘿卜。
一日的功夫轉瞬而過,芫娘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打烊,便忙不迭跑進廚房裡頭去找薑。
芫娘細細回憶了一遍白日裡老孫的刀法,做了個深呼吸,隨即輕輕抬起了她的刀。
一陣手起刀落,一把薑絲漂進水盆。
芫娘拿出根針來,挑起薑絲便衝著針鼻戳過去,誰料這次竟是一氣嗬成,無比順利。
她切的薑絲已經細到足以穿針。
芫娘又驚又喜,一時連大氣也忍著不敢出,隻怕將薑絲吹飛出去。
恰巧此時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芫娘忙不迭回過頭,笑吟吟朝門口迎過去展示她的成果:“六爺,你快看!”
“我現在已經這麼厲害了,我就快能當掌灶了。”
可是興衝衝的腳步方到門前,又忽然頓住了。
走進門來的人雖穿著飛魚服戴著官襥,可卻是一副陌生面孔。
芫娘皺皺眉頭,滿臉的笑意霎時間消彌於無形:“你是……”
進門的小旗朝芫娘拱了拱手:“你就是薑姑娘吧?陸總旗吩咐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說著便遞給芫娘一個紅封子:“總旗說這是宰雞的錢。”
“多謝。”芫娘慢吞吞接過紅封,“六爺今日怎麼沒來?陸百戶大人怎麼樣了?”
“陸百戶的事情我們也不大清楚,至於總旗不來,想來是有旁的安排吧。”小旗如實道,“若無旁的事,我先告辭了,姑娘留步。”
芫娘眼望著那小旗官走遠,低下頭瞧了瞧手裡的紅封。
她以為他昨日臨走說的那些話是代表著他今天會來,誰知他真正的意思隻是他會管昨天宰雞的事。
芫娘慢吞吞抬頭地望了望頭頂的月亮。
昨夜出了那麼大的變故,興許他是真的忙到走不開。他是官差,不可能總緊著她,這道理芫娘不是不懂。
不過見不到他,她還是難免失落。
芫娘輕輕歎一口氣,瞧著自己手裡穿著薑絲的針,暗暗給自己打了打氣。
他有他的差事,那她也該繼續努力。
等他再來的時候,她才不要被他瞧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