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孫尚死了。
“被吞氣鱷追擊,最終不敵而死。”瑤池療師鑒定完屍首,說。
不去算瑤池濁氣爆發的特殊情況,仙人因意外死亡很少見,但不排除每隔幾年,就有個倒黴蛋。
自從與蘭褚紅解除婚約,仲孫尚的頹靡,人人皆看得出來。
吞氣鱷擅長伏擊,他獨身去危險重重的渡海,一個心神不寧,死於狂躁的吞氣鱷之口,不令人意外。
除了死相有點殘忍。
步留葉:“通知仲孫仙主吧。”
但他在療室外,先遇到了蘭褚紅。
蘭褚紅抱著手臂,靠在牆上,低聲問:“他在裡面嗎?”
步留葉:“你可以進去看看。”
蘭褚紅面無表情,她推開療室的門,肩膀和正要出來的療師一撞,也沒有回首,直接走到停屍的生死鏡前。
仲孫尚的屍體懸浮在兩面鏡子中間。
失去元核維持的屍首,皮膚灰敗,雙臂皆斷了,被療師放在他手邊。
她眼瞳細細顛簸著。
她記得,與仲孫尚初見,通天鏈失控,同為通天鏈宿主的蘭劍青重傷,她死死苦撐。
孤立無援之際,隻有仲孫尚逆風而上,拽住通天鏈另一邊,幫她止住通天鏈。
他滿頭冷汗,雙手被通天鏈勒得深可見骨,卻一聲都沒有叫出口。
後來,蘭褚紅曾問過他:“當時你怎麼不跑。”
面容清俊的男子溫和一笑:“當時我便覺得,你定能控製好通天鏈,不會斷掉我的雙臂。”
蘭褚紅:“你這話我愛聽,以後你這雙胳膊,我就替你護著了。”
思緒被眼前肢離破碎的屍體拉回。
蘭褚紅笑了下:“仲孫尚,誰斷了你的胳膊,你跟我說,我看在以前交情,給你出一口氣。”
一室安靜。
她扶住他一隻斷手,緩緩蹲下:“我還沒原諒你,你怎麼就死了?”
“怎麼就,死了呢?”
仲孫明陽剛趕到療室。
聽得裡面輕微的響動,他沒有停住腳步。
等在外頭的步留葉拉了下他,道:“等等。”
仲孫明陽笑眯眯:“等什麼,死的不是你們步家人,你當然不著急。”
步留葉:“彆跟我發瘋,又不是我弄死的。”
仲孫明陽從暴怒裡抽出一絲清明,聽到裡頭女子的泣聲,他仰頭閉眼,道:“你來做什麼,今日不是開化骨葫蘆麼?”
步留葉:“我讓采枝在那盯著。”
話音剛落,他信鈴“叮”了聲,步留葉調出頁面。
他還沒開口,仲孫明陽已經替他說:“是濁氣。”
步留葉難得神色沉重,他點了點頭。
仲孫明陽的推演,全都應了。
...
議事殿。
化骨葫蘆吐出來的濁氣很細微。
即使如此,也被一團濃厚的清氣謹慎地包裹住,團成一個小圓球,被放進化氣盒中,等待它被消化。
堂上眾人神色各異,但共同的是沉重。
這個結果代表,仙界有人能夠獲得濁氣、培養嗜濁氣蟲,還通過種蟲傷害仙人,終有一日,定會在仙界掀起狂風大浪。
或許說,現在就是前奏。
繆天珩眉頭隆起“川”字紋,道:“仙界需要肅查。”
昶謹第一個應聲:“此等事情,決不能姑息。”
步采枝在發呆,被身旁人提醒,才回過神,隨一句:“不能姑息。”
弗青星蹲在桌上,沒有跟話。
她心裡頭隻裝著地龍暴動,其他都得往後靠。
殿內,繆淩提起:“此事需知會萬仙盟,仙宮、無上重宮出動稽查,其餘三地,各自抽調支援。”
繆天珩:“太子說的有理,諸位以為如何?”
昶謹:“無上重宮沒有異議。”
無上重宮帶頭,瑤池和龍銜雲穀,自也不會說什麼,至於不在場的陰圓仙島,眾人心裡也明白,仲孫明陽管不了那麼多。
他已洗掉陰圓仙島的嫌疑,證實趙延是被陷害,又遇上族中小輩遇難,隻怕要立時趕回陰圓仙島。
把仲孫尚帶回陰圓仙島,如若島上能出現“圓期”,可以重新培養他的元核,還有轉圜的餘地。
但恐怕不容易,陰圓仙島的圓期,莫名消失很久了。
昶謹幾人離開議事殿,就碰上仲孫明陽禦風而來。
昶謹:“議事已結束,你還來做什麼?”
仲孫明陽笑嘻嘻:“仙界是什麼事都湊到一起了,不過仙宮和無上重宮就好了。”
“不像我們陰圓仙島死了一個仙人,不像龍銜雲穀地龍暴動,不像瑤池濁氣騷亂,真羨慕啊。”
步采枝沒有理會。
弗青星倒是點了點頭,她是真心羨慕。
昶謹一笑:“陰圓仙島若有半點上古四帝的傳承,也不至於連圓期也消失了。”
仲孫明陽和他擦肩而過:“多謝牽掛,圓期我會找回來的。”
陰圓仙島是一塊巨大的島嶼,有“陰期”,與“圓期”。
陰期為缺,圓期為滿,如此更替,陰圓仙島的仙人靠此施術。
圓期的陰圓仙島,幾乎無人能敵,甚至複活陰圓仙島仙人的元核,也是可行的。
按照千萬年的規律,蓬雲之境結束,陰圓仙島會進入圓期。
但是,近來蓬雲之境都有十幾次了,陰圓仙島卻一次也沒有進入圓期。
而仲孫明陽經過長時間推演,算出圓期消失的症結,在央央身上。
現實是,幾乎從央央出生,圓期也消失了。
他早就想趁這次蓬雲之境結束,帶央央去陰圓仙島。
也是不巧,仲孫尚一死,他更該帶她去,錯過這次圓期,仲孫尚活不回來。
殿內,繆天珩聽完仲孫明陽的請求,一口否決:“不可,央央心性尚未成熟,不能去陰圓仙島,況且央央與圓期的相關,隻是你的推演,你推演再準,也有失誤。”
繆淩也冷著一張臉。
仲孫明陽:“若圓期能靠小公主找回來,陰圓仙島全島會效力於小公主。”
這倒讓繆天珩愣了愣。
如果可以這樣,那對央央,是天大的好事。
仲孫明陽不怕惹怒仙帝太子,直言:“靠圓期鼎盛之勢,仙後的痼疾可解,小公主一元核也是。”
“無上重宮勢頭之大,甚至曾蓋過仙宮。仙後卻一直拖著痼疾,乃至把卯弓拱手送給瑤池,這對仙宮不利。”
“再者,小公主到底是個一元核,無上重宮肯護她一輩子便罷了,如果不肯呢?”
這是玉瓏山仙宮的心病。
繆淩:“放肆!”
繆天珩卻抬手,壓了下繆淩一下。
他淡淡看著仲孫明陽:“把央央帶去陰圓仙島,找回圓期的把握有多少?”
仲孫明陽忍著威壓,道:“九成。”
繆天珩:“我隻給你一次機會,如果央央一口答應,此事便成,若她不答應,便不可能。”
仲孫明陽鬆了一口氣。
...
央央正在閣樓,和俞真對步生雪寫的樂譜。
刑箬來找她時,眼眶微紅。
讓央央離家去陰圓仙島,她是萬萬不允的,央央到這麼大,就沒有離家這麼遠過。
但其中利益糾葛,卻由不得她不允。
她牽著央央的手,一步一步朝白玉台階上走,叮囑央央:“等等你爹問你要不要去陰圓仙島,你就說不想去,記住了麼?”
央央亦步亦趨地跟著刑箬,沒有點頭,沒有搖頭。
刑箬隱隱察覺不對,知女莫若母,她問:“你想去?”
央央搖搖頭:“不是。”
刑箬還沒鬆口氣,就聽央央:“我已經答應明陽伯伯了。”
刑箬:“……”
...
議事殿。
央央小時候曾躲在議事殿玩,對這裡也算熟悉,她笑道:“爹爹,我來啦。”
繆天珩見女兒面容生嫩,雙眸明亮,被仙界的混亂擾得煩惱的他,也難得能喘一口氣。
他放緩聲音:“央央,我今日問你一件事,若你不想,就直接拒絕。”
刑箬已經提前知道結局,招手把繆淩叫過去。
央央:“爹爹問。”
繆天珩:“可願和仲孫仙主,一起去陰圓仙島?”
仲孫明陽朝央央笑。
央央聲音脆生生的:“願意。”
繆天珩倒是不驚訝,想來仲孫明陽提出這個要求,必定已得了央央點頭。
他深深看了眼仲孫明陽,即使心內也不太願意,還是守約:“如此,央央就交給你們了。”
不是交給仲孫明陽,是整個陰圓仙島。
仲孫明陽拱手:“是。”
刑箬也無奈一歎。
若非接下來事情太多,小到蓬雲之境結束帝後的露面,大到徹查濁氣,刑箬都想陪央央去了。
繆淩聽完刑箬的囑咐,他恨鐵不成鋼瞪一眼央央,對繆天珩和仲孫明陽說:“此次由我護送央央前往。”
仲孫明陽也讓了一步:“勞煩太子。”
仙界不穩,央央的出行,帝後都不願聲張,便極為低調,隻以繆淩巡查陰圓仙島為由,點十六名九元核仙侍同往。
時間緊迫,今夜就出發。
今日,正逢蓬雲之境即將結束,日月連光光澤收歇,天色即將恢複漆黑。
刑箬著人給央央收拾行李,又一一檢查央央身上的防禦寶器,終究放不下心。
俞真站在遠處,看著央央被一遍遍叮囑注意事項。
她手裡把玩著一個布包。
待得刑箬終於放央央走,她小跑著追上去,期期艾艾:“……央央!”
央央回過頭。
小公主頭次出遠門,她穿著一件十字鎖扣兜帽銀色披風,帽子幾乎蓋住她整張臉。
她不大習慣,晃著腦袋,用額頭蹭起兜帽,露出一整張明媚漂亮的臉蛋,“呼”了一聲。
俞真手裡捏著一個布包,赧然咬唇:“我、我想……”
央央突然理解了,道:“對不起呀,俞真。”
俞真:“為何與我道歉?”
央央:“不能帶你一起出去玩。”
小公主還以為此行是玩樂呢。
也沒人會告訴她,她接下來的行程,可能會改變整個仙界的局勢。
俞真笑了,她挺直背脊,便比央央要高上許多,便低頭垂眸,說:“沒關係,我已經去過很多、很多地方。”
央央眼前一亮:“那等我回來,跟我說說是哪裡好嗎。”
俞真居高臨下,靜靜凝視央央。
養尊處優的金絲雀,那麼漂亮天真,一輩子隻能透過網格分明的金籠,看那片白雲藍天,嘰嘰喳喳地叫喚著。
他也想養一隻。
不是養在籠裡,而是手心。
俞真將方才把玩的布包,遞給央央,姣好白皙的臉上,些微泛紅,說:“這個送給你,它很重要,不要被其他人看到。”
央央:“這是什麼?”
“你到船上看,”俞真緩緩一笑,“一路順風。”
...
此行去陰圓仙島,乘坐的是妄天舟。
龐大玄色的船身,在半空行走,卻近乎隱匿,叫人探查不得。
央央坐在自己房中,她打開俞真給的東西,竟是一片流光溢彩的鱗片。
央央驚訝:“這是什麼?”
“地龍的護心鱗。”晏一行道。
央央:“行行你在呀!”
之前央央去見繆天珩,晏一行斷了鏈接。
他隻存了一縷意識,若被繆天珩察覺並抹殺,就少了許多的樂趣。
看著護心鱗,晏一行也肯定了,小公主的仙侍果然算不上人。
她更像是地龍。
仙界地龍被圈養在龍銜雲穀,但魔界的地龍都是放養,數量還不少。
地龍廣為人知的一個特點,是出生後性彆不定,在遇到伴侶後,才會決定性彆。
而俞真把護心鱗給了央央。
央央卻一無所知。
她跑去窗口,對著日光,將護心鱗放在眼下,叫晏一行:“行行快看,好漂亮啊!俞真真好!”
晏一行:“……”
居心叵測之人,算什麼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