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醜時，夜色朦朧。

位於宜州之外，邊境線附近的深林內，一副蜃景懸空，四下悄無聲息。

外邊不見人影，可秘境之內甚為熱鬨。

滾滾陰霧下群山枯寂，此方小天地隨時可能崩毀，除了灰黑之色，難尋到其他色彩。

連綿山巒之間，數量過四千的身影搜尋靈物，要麼是草莽打扮，要麼就是野修穿著。

四千餘人中除了修士外，大部分其實是軍士，既有大燧的，也有梁國的。

此時，一塊乾枯發黑的藥田內，一身著黑衣的中年武夫挺立，正是大燧佐龍司佐首澹台忠。

翻滾而來的陰霧，止步於他三十丈外，其身前地面上，堆積有近百件帶有殘餘靈氣的靈物。

銅矛、斷劍、短杆、楔子、鏡片、鎖扣、圓輪……種種殘器，皆為傀儡殘片和傀儡兵器。

不時有其他勢力之人路過，無人敢上前，因澹台忠背後有一尊武道虛影依附，令人望而生畏。

“出了五處秘境，此方秘境內傀儡機關腐朽，許是最為簡單好闖的，引得一群梁國人也來湊熱鬨。”

澹台忠冷眼掃過遠處陰霧中的身影，能看出有不少是軍伍中人，步調與大燧軍士稍有不同。

他沒有費時費力地出手屠掉這幫人，一是因此行是為秘境內的靈藥和其他靈物，二是對方也有五境到場坐鎮。

收回目光，澹台忠看向身前眾軍士收集來的靈物。

“喀嚓、喀嚓……”真罡震蕩，大半腐朽殘器破碎，隻有四件未碎。

罡氣卷過四件殘器，送入腰間的圓盤內。

作為手握重權的佐龍司佐首，且是五境，他的納物法器在大燧是難得的稀罕貨，隻有巴掌大小。

手中又捏出一張藍符，符是玉真子留與他聯絡之用，卻始終不見動靜。

“玉真子失蹤數日，不知在謀劃什麼，彆叫他真個入了五境。”

澹台忠眼神有些陰沉，那玉真子當真是膽大，受命為皇上尋覓靈藥，不知情況到底如何。

除了頭一夜入內拿回的靈藥殘根，中間無任何收獲送回。

“大人。”殘影一閃而至，是位身形精瘦的四境都統。

“可是找到了玉真子？”澹台忠沉聲道。

“不是，是手下弟兄們有些撐不住，在此徒耗幾日，所得儘是些傀儡殘器，屬下想著可否分成三營輪流進來，容弟兄們有喘息之機。”

精瘦都統面有慚色，進來尋藥的軍士全是軍官，至少是校尉，乃是從大軍中抽調而出。

便是人手幾件護身法器，還是葬送了不少好手在此，死前如傀儡一般自語，自稱是神工宗弟子。

當下正是與梁國和瑜國打仗的時候，軍中精銳折損在此，實在是可惜了些。

“梁國人都沒怕死，你等先怕死了？給我滾。”澹台忠口中冷喝。

其背後武道虛影猛地抬手，沒有絲毫武夫真罡顯露，一股吸扯之力將精瘦都統卷起，甩出百餘丈遠。

罵了聲廢物，澹台忠腳下狂風驟起，騰空而起，目光轉向遠處山腰上的一無眉武夫。

同為五境，那個來自梁國的殘缺之人，手裡集了不少靈物，說不得其中就有皇上需要的靈藥。

他這邊一無所獲，等著一幫軍士四處尋覓，還不如搶現成的。

“隆隆……”氣浪轟鳴。

澹台忠放開自身真罡，禦風飛遁而去。

陰霧下方，兩國軍士，各方修士，都被這一幕吸引，仰頭上望，隻見陰霧被拖出長長一條空白。

空白前端，直指遠處的山腰。

四境以下，無人能看清兩道交手的人影，三境也僅僅能捕捉到些微殘影。

隻聽到罡氣對轟的炸響聲傳開，山腰被截斷，山體整個開始往下倒塌。

武夫真罡之外，兩位五境武夫的交手，超出了尋常武夫範疇，有了武道的影子。

碰撞之處，四境可見兩個鬥在一起的身影，一方周身散出強大的吸扯之力，如一人形旋渦，所到之處山石崩催，飛旋著激射向外。

另一方罡氣渾厚如實質，結成一尊巨鼎護身。

兩位五境武夫出手，手段不是道術，但有了道術的玄妙，且更為直接霸道，正是五境觀照境武夫所領悟的武道神通。

一座山體崩塌，緊接著又是兩山接連倒塌。

眾人正驚駭於五境的破壞力，高空中陰霧翻滾，忽然向著某一處彙去。

不止是一方陰霧在動，視野所及的腐朽天地內，四方陰霧翻滾，全向著一處湧動。

如同水池之底，陡然多出了一個窟窿，所有水流都順著窟窿漏了出去。

眾多視線彙聚之處，那裡天空中像是多了一個“窟窿”，裡面黑洞洞的。

“是主峰那邊，快快過去看看。”

“先前分明搜尋過一遍，全是些靈氣散儘的腐朽之物才是。”

“大人，還請收手……”

崩塌的山體間，澹台忠和無眉武夫同時收手，各自禦風急遁向群山的主峰。

遠遠看去，峰頂的“窟窿”下方，赫然立著一邪意少年人。

那少年人身後，一尊通體猶若琉璃的傀儡呆立。

幾個眨眼間，高空中的“窟窿”穩定，化作一扇門戶，那門的對面是一片青山綠水。

一人一傀儡升空，一步踏進門戶，就要離開此方小天地。

隨著此傀儡一隻腳離開，整個腐朽的秘境上空，多出蛛網般的裂痕，登時令此間近四千外來之人心膽俱寒。

眾人感覺之中，整片天都似搖搖欲墜，而他們就似將被碾死的螻蟻。

“孽障，竟是得了此秘境主人執念寄托之物。”

“玉真子，你在作甚？還不回來！”

兩位五境趕到附近，不敢靠近過去，面色劇變。

那具琉璃傀儡傀腐朽大半，看樣子出手都難，然則此物一動，瀕臨崩潰的腐朽秘境像是失去了支撐，想來多半是此間主人執念的寄托之物。

他們不敢靠近，是因這尊傀儡身上的些微氣息，也令他們本能畏懼。

哪怕是那尊腐朽傀儡僅餘一次出手之力，恐怕也足夠滅掉五境，他們不敢賭。

背靠青山綠水的邪意少年人，自是玉真子了，他笑容燦爛，完全不像是被四品邪物汙染的中邪之人。

“佐首大人，你來遲了些，就不用送貧道了。”

“幫我給周煦那老兒帶句話，他命人給我修複肉身，暗中留下禁製這筆賬，他日若再會，玉真子會與他算一算。”

玉真子說完轉過身去，迎面青山綠水，深深吐納一口天地靈氣，嘴角難掩笑意。

所料不錯的話，前方就是陰玥皇朝地界。

近段時日，有異鄉人來到大燧境內，還有精妙功法出現，為數不多的異鄉人來自同一處，陰玥皇朝。

眼下玉真子心中明悟，他前方這片天地緊挨著大燧，而此間秘境就處於兩邊的夾縫之中。

少年人大笑一聲，跨出了另一隻腳，帶著傀儡徹底脫離秘境。

開啟的門戶一閃而逝，重新被一個“窟窿”取代。

“嗤、嗤嗤……”撕裂般的怪音回蕩於整片秘境。

肉眼可見的，上方的天破裂了般，爬現密密麻麻的裂痕。

兩國軍士，數千軍中精銳，哪裡還管什麼五境大人，一個個亡命逃竄。

少了執念影響，部分瘋癲迷失之人，也完全恢複了清醒。

自上空看去，下方數千人形若蟲蟻，全湧向了秘境入口。

……

於此同時，宜州邊境之外，接近梁國的野地內。

這裡有條流向凹地深處的溪流，溪流上方數丈的位置，同樣有一副似是蜃景的畫面。

比起深林內那處傳言是傀儡宗門的秘境，來這邊的修士明顯少了太多。

周遭的灌木內有不少人盤坐，多是出於謹慎，暫時不敢進入秘境。

一個不起眼的山村，桃樹滿村，風景宜人，短短數日，卻叫梁國和大燧兩邊不少好手慘死。

“轟隆隆……”毫無征兆的，夜色下雷音般的炸響聲蕩開。

灌木間，各自提防的身影驀地扭頭，不約而同地看去。

聲音傳出之處，就是那片有傀儡宗門的秘境所在，本以為是個安穩些的去處，沒想到是五處秘境當中最先出事的。

“好像出大事了，怕是要死不少人。”

“老夫來此之前查閱過古籍，這動靜估摸著是秘境崩塌。”

“師父，那林子上空多了道黑口子。”……

近百人來曆不同，各自與同行之人低聲談論，此等情景他們是頭一回見識，畢竟秘境往往數百年也難得出現一個。

如今倒是稀奇，三大國打仗，五個秘境齊出，鬨得人心不安。

就在他們被深林上空的動靜吸引時，溪畔不遠處，草皮塌陷一塊，一截大若屋頂的蟲體悄然鑽了出來。

此蟲張開口器，二十餘蠱師，以一面生蛇鱗的陰鷙老者為首。

直到他們走出蠻蠱，附近百餘人一無所覺，有幾人近在眼前，居然無一人看向突兀出現的蠻蠱和蠱師。

這一行趕在這時候到來的蠱師，正是來自蛻仙宗。

陰鷙老者身後，面孔發黑的，體生雷紋的，肉身如碎肉的，形如屍魅的……所有來此接受試煉的弟子俱是眼神驚奇。

他們好些是三世身，能感應到周圍百人也不弱，來闖秘境的有不少三境。

但此刻這些人跟睜眼瞎一樣，對他們視若無睹。

再細看幾眼，多聽幾句，又會發現周圍百人狀態詭異，動作在重複，嘴裡的話也在重複，仿佛循環重複著各自的認知。

不用多想，一下子製住百人的，就是他們身前這位蛻仙宗三長老。

較之武夫直截了當取人性命的強橫武力不同，入了五境的蠱師，手段愈發詭邪，人死的無聲無息，叫人死了還不自知。

站在二十餘弟子之中的柳風，他以禪眼看向周圍百人。

放眼一圈，二境，三境，包括三名四境，所有人的生機都在被剝離，正在變成一具具死屍，死得真叫一個安詳，不見任何一人反抗。

再看三長老的背影，這老鬼體內生機在壯大。

二十三名弟子前方，三長老邱泉神態懶散，袖中落出一隻隻蠱蟲，爬滿剛多出的百餘屍身。

待“覺骸”子蠱入體，屍體一同起身，不管生前敢不敢闖秘境的，現在是個個狀若行屍，爭著躍入溪流上空的秘境。

三長老轉過身來，看向二十三名弟子，其中三個三世身成了他的分身。

算下來，真正接受嫡係試煉的隻有二十人，除開他的分身，此次能出個三五位嫡係弟子便足夠。

過往本宗嫡係過關的，每次差不多也就三到五人。

“此秘境的凶險之處，你等也知曉了些，隻要看到幻象中有賊寇殺來，莫要等幻象再變，速速退出來。”

“都進去，帶出一件入品靈物即可，品階不論。”

能來到此處的二十三人，是獲得了內宗弟子身份的人，過了這關就是蛻仙宗嫡係。

眾弟子神色不一，有人面色冷漠，有人眼角抽動。

三長老出來就屠了上百高手，也不考慮這些人背後有無後台，似乎壓根不擔心惹到強大勢力。

那上百人在他們眼前跟瘋狗一樣，正瘋狂躥向秘境畫面之中，當了探路石。

沒等眾弟子回過神來，簡單知會兩句，三長老邱泉飄身進入秘境。

這老鬼如閒庭漫步，仿佛成了畫中一人，身影模糊，消失在了眾弟子視線中。

三長老一走，蠻蠱鑽回地下，駐足溪畔的二十三名弟子當中，祝勝男及另外兩位三世身，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進入秘境。

十二名二世身弟子，除牛芸外，其餘人瞬間與三世身弟子拉開距離，小心翼翼地走進入口。

朱明夜看了眼聚在一起的裴良和穆昊，此二人一言不發，都在柳風手裡吃過虧，擺明了是要聯手。

“柳兄弟，我們進去。”

柳風點點頭，目光掃向前方一人，四日過去，他打聽到了此人名字，計常思。

沒有多看，本體與朱明夜在前，分身隨手抓起牛芸，躍入蜃景畫面當中。

溪流旁隨即空無一人，而遠處深林上空，黑色裂口並未持續太久，小半炷香後天空便恢複如常，再無傀儡宗門的蜃景。

至於短短小半炷香，有多少人能從裡頭逃出來，此事自是與蛻仙宗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