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暈自頭頂散開,在明日香腳下暈出一團影子。她仰頭看向已經成為地縛靈的兩人,仔細聆聽他們和萩原研二之間的對話。
明日香身後,降穀零偽裝成的鑒識課警員低頭裝作在檢查是否遺漏物證的樣子,一邊翻找各個角落,一邊偷偷觀察明日香。
今晚是城市軟件夫婦遇害的第四天,靈魂像脫膠的拚圖,搖搖欲墜,記憶也像受損的影像膠帶,出現卡頓、模糊。
“抱歉,我隻記得來的人穿了一身黑衣服,至於他們的臉……”死去的太太倚靠著丈夫,面容憔悴,“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萩原研二連忙擺手安慰道:“沒關係,你已經向我提供足夠多的信息了。”
萩原研二低聲歎息,手指空點兩下,調出被他用來當記事本的虛擬面板:“夫人,我現在再向你確認一遍事情經過。”
“你的丈夫一年前接到一個委托,你們在了解內容後認為這將是一個跨世紀的成就,於是欣然應下。但最近幾個月,對方提出的新要求讓你們意識到,這個軟件要是研製成了可能會成為一場災難,所以你們拒絕了對方。”
女人蹙眉回憶了好一會,和丈夫對視一眼,才朝萩原研二緩緩點頭。
再過個十天半月的,他們就會化作一點幽暗的、沒有思維的鬼火,逐漸消散。
當然,偶爾也會有例外。比如萩原研二這樣的天賦異稟且內心堅韌型選手,或者直接成為怨念深重但失去理智的怨靈——不過這個世界的怨靈除了能讓人倒黴指數+1,起不到其他任何作用。
萩原研二問:“那你們製作的軟件呢,存放在了哪裡。”
丈夫抿唇回憶片刻,答道:“我把它放在了一個硬盤裡,但我們想不起來硬盤在哪。”
萩原研二皺眉,煩躁地揉了揉長發。
不記得凶手的名字和長相,不記得製作的軟件內容,甚至不記得存儲軟件程序的硬盤在哪裡,這要他從何找起。
男人連忙補充道:“硬盤上寫著我女兒的名字,是羅馬音,Nana。”
萩原研二應了一聲,回頭看向明日香:“明日香,你覺得這事該怎麼辦。”
明日香沒有回答。她抱臂站在茶幾邊,視線落向斜側已經開始檢查地毯的鑒識課警員。
明日香想,這家夥到底要翻找到什麼時候。他一直待在這裡,完全限製了她的發揮。
已經死去的女人猶豫片刻,輕聲道:“抱歉打斷一下。”
她摟緊身側的丈夫,小心翼翼地將視線落在明日香身上,問出從見面時就誕生的疑惑:“萩原警官,我能知道您和這位女士的關係嗎。”
“警官您是幽靈警察,為死靈主持公道,但這位女士怎麼看都像活人。”
在聽到「為死靈主持公道」一詞時,明日香抬了抬眼皮,懶散地瞄了眼萩原研二。
就在十分鐘前,明日香親眼見證了萩原研二高超的忽悠技術。他為自己包裝了一套高大上的「陰間
警察,正義執法」的人設,不過三分鐘就把能套的信息全套了出來。
不過普通人死了,眼前突然出現個穿著警服、自稱幽靈警察的家夥,也很難不被騙。
明日香想,還好死後的世界不需要做防詐宣傳,不然萩原研二一定是被抓出來當典型的那個。
萩原研二看出明日香眼底的情緒,但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手指著明日香向兩人介紹:“她啊,是我的BOSS哦,你可以理解為幽靈警視廳的警視總監。”
“……”明日香又瞟了萩原研二一眼,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
但她沒打算拆萩原研二的台,而是拍了拍降穀零的肩膀——雖然她沒能認出面前做了偽裝的鑒識課男警就是降穀零。
“麻煩你回去告訴目暮警官一聲,”明日香沉聲道,“這個案子存在疑點,很可能不是入室搶劫這麼簡單。
降穀零心下一驚,瞳孔不易察覺地顫了顫。他知道明日香推理能力很強,甚至比他還強,但他不知道明日香到底強到怎樣的境界。
作為剛獲得代號的超強新人,降穀零大致知道事情經過。
這起凶殺案是組織二把手朗姆所為,他不可能留下任何明顯的漏洞。
但這或許是個試探明日香實力的好機會。
降穀零推了推鼻梁上鏡框,裝作好奇的樣子,啞聲問道:“雪野警視長,您為何這麼說,是發現了什麼問題嗎。”
幸虧現在是冬季,藏在高領毛衣下的變聲器改變了降穀零原來的聲音。
明日香走到沙發邊蹲下,皺眉仔細打量一番後指著其中一處道:“看到這些黑色的斑點了嗎,是血跡乾涸後留下的。”
她站起身,模仿著凶手的行動從門口重新走進來:“凶手被招待著在沙發上坐下,他這個時候還沒向被害人露出獠牙。在太太雙手端著茶盤準備為坐在沙發上的丈夫和受害人上茶時,他掏出鋒利的匕首,先連捅兩刀紮穿丈夫的肺,然後再捅向毫無還手之力的太太。”
肺部被捅穿後,男人沒有立刻死去。但他張嘴準備呼救時,驚恐地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鮮血倒灌進肺泡,他連呼吸都成問題。
沾血的匕首捅向女人,男人已經自身難保,卻還是撲過去死死抱住朗姆大腿。
但一個長期久坐的軟件工程師怎麼可能是職業殺手的對手。
他眼睜睜看著妻子細嫩的白肉被割開,露出鮮血淋漓的肌肉橫截面。被掐著脖子壓在地上的女人起初還能反抗,但不消半分鐘,她便漸漸沒了氣,軟倒在血泊中。
“唔——啊——”
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眼淚爬滿臉龐,狼狽至極。
剛奪去一條人命的刀子已經被染成紅色,看不出它本來的模樣。男人摟著已經死去的妻子,被凶手從後方揪住頭發,一刀割喉。
再之後,凶手把現場偽造成了入室搶劫。這對倒黴的夫妻僅僅因為和歹徒撞了個正著,就被殘忍殺害。
……
聽
明日香緩緩陳述完她的推理後,降穀零冷著臉低下頭。他用力壓低帽簷,遮住顫動的瞳孔。
降穀零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甚至無法從自己豐富的詞庫中找到一個準確的形容詞。
他震驚敬佩於明日香的實力——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僅靠自己一個人就複盤出如此多又如此準確的信息,效率還如此之高。憤怒於朗姆的殘忍,痛苦於自己的無可奈何。
降穀零滾了滾喉結。再次開口,他才驚覺自己聲音沙啞:“那你有找到什麼指向性證據嗎?”
明日香抬起眼皮看向面前已經無法回憶起全部細節始末的受害人,遺憾道:“抱歉,我沒有證據。”
她垂下眼眸,遮掩住眼底的失落:“剛才的一切都是我根據現有線索,複原出的凶案過程。”
“是嗎……”
降穀零低聲呢喃,旋即不再說話。他扭頭看向地板上畫著白線的區域,仿佛能看到受害人痛苦掙紮時的場景。
正義感太強的人不適合臥底,但隻有正義感太強的人,警界才會放心讓他們臥底。
降穀零在上司遞過來的保密資料上簽下名字時,就已經知道這是一條由長著倒刺的荊棘編織而成的路,而他將成為赤腳踏上這趟征程的獨行者之一。
降穀零驟然想起還在讀警校時,曾和諸伏景光一起看過的某部電影。
「士兵,這是一場注定會犧牲的戰爭,你確認要去嗎。」
「是的,我願意獨自前往。」
降穀零為自己的職業而自豪,亦為自己的職業而備受良心煎熬。
“呼——”降穀零長歎一口氣,閉上眼睛,疲憊地用力揉了揉眉心。
內心痛苦不已,但他還是穩住面上的情緒,故作冷靜:“感謝您的意見,我會將您說的內容如實轉述給目暮警官。”
明日香點頭,不再多做停留。她轉身向屋外走去,卻在玄關的位置突然停下腳步:“受害人是全日本數一數二的城市軟件工程師,也許你們可以著重調查他們最近新研發或正在研發的軟件。”
明日香不知道的是,她說完這句話後,降穀零眼底翻湧起敬重的情緒。
他想,明日香配得起「東京最年輕部長」的稱號。
·
彆墅外,大雨初歇。
路邊的水窪倒映出明日香線條分明的側顏。
比起線條柔和的日本女性,明日香的長相更精致立體,也更富有攻擊性。
“明日香,你不用正義手冊拍一張剛剛的男警嗎?”
“不了。”
“為什麼?”
“我剛入職警視廳那一個星期,借著拜訪的名義遊走在各個部門,拍了七十八張照片,全是N和R。剛剛那個鑒識課男警一看就是基層,我已經放棄了。”
“原來如此。”
“所以比起這些基層警察,我現在更想收集警視廳中高層的資料。”
明日香頓了頓,補充道:“或者你
的同期們的。”
“哈?”萩原研二發出一聲不敢置信的感歎,“為什麼要特意收集我的同期?”
“感覺你的同期都蠻強的,說不定能在他們中間發現SSR。”
萩原研二撇了撇嘴:“我們現在繼續找小花嗎?”
明日香點頭:“嗯,不過我打算換一種方式。”
她從包裡掏出一個巴掌長的彩色繩結,握在掌心。這是她趁鑒識課不注意,偷偷從房間裡帶出來的。
明日香有事先反複確認過,這個玩具上面不存在任何有用線索,不然她也不敢公然把現場物證帶出來。
“明日香,你要做什麼?”
明日香沒有回答,而是一點點收緊力道,將手中被小花反複啃咬過的繩結捏出凹痕。
萩原研二疑惑皺眉,就在他準備湊近點看時,繩結發出聲脆響,驟然碎成細沙一樣的東西。
發出淺紫色熒光的沙粒細膩美麗,似樹蔭下溪岸邊遊曳的螢火蟲。
“這是!?”
明日香朝掌心的紫色細沙長呼一口氣,被風吹落的沙子在空中化作一隻隻飛舞的蝶,扇動翅膀向四面八方散去。
萬千隻似螢火蟲般散發著微弱光芒的紫蝶同時起舞,月光穿透半透明的翅膀,折射出漂亮的光澤。
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的壯麗景象讓人聯想到魔法,萩原研二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久久沒能回神。
“這是什麼?”他問。
明日香低聲回答:“用來尋找小花的蝴蝶。”
明日香站在蝶群中央,同樣仰頭看向天空。月色灑在肩頭,為她鍍上一層朦朧的光。
“如果小花已經死了,這些蝴蝶會找到它的靈魂,並回來向我複命。”
“如果蝴蝶沒回來呢?”
“要是沒有回來,就證明小花沒有死,或者已經死得連最後一絲殘魂都不剩了。”
一滴雨自雲端降落,墜在葉片上,把樹葉敲得晃了兩下。
天空再次下起小雨,明日香伸手試探過雨滴大小,重新撐開才剛晾乾水分的雨傘。
明日香適合雨。
她站在雨裡,好像要與世界融為一體。
但明日香討厭下雨。
從高處直落的雨滴,宛若有誰在無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