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四玉隻是查乾貴的堂孫女,與後者的關係不如查二珍那麼親近,然而此時此刻,查乾貴卻轉目看向她,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慈和之色,讚了一句:“好孩子。”
他會出言讚揚堂孫女,就等於把自己的態度明明白白展現了出來。
柯向戎冷哼一聲,覺得此人實在不識抬舉。
近墨者黑,柯向戎習慣了孫相那派人的做事風格,當然覺得若是自己能順順利利將那八十萬兩白銀送到京中,就可以避免皇帝接二連三盤剝地方,絕對是一件好事,就算為此犧牲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惜那些江湖草莽不識大局,隻會亂講義氣。
隻可惜柯向戎此刻想犧牲的全是他人的利益,而且孫相一黨的口碑除了在當今皇帝跟北臷那邊很好以外,在彆人面前都不如何,彆人當然不肯相信她的承諾。甚至更有人認為,若是沒有奸臣趨奉,朝廷一開始便不會同意加那八十萬兩的稅,江南武林這邊派人幫著護送稅銀進京,已經算是委曲求全,若當真投了孫侞近,以後在江湖上行走,不免會被人瞧之不起。
到此為止,護送稅銀的隊伍已經算是分崩離析。
柯向戎心中憤然,拂袖離開,她的頭疼再度發作起來,被連紅榴勸回去房間休息,又加服了一貼藥。
*
查乾貴回到房中,立刻囑咐弟子收拾行裝,又道:“等那邊做了決定後,咱們就回家。”又道,“此事還不知得拖延多久,一珍替我拿紙筆來,先寫封書信回家……”
一語未儘,查乾貴微微皺眉,往窗外瞧了一眼,對在身旁侍立的查四玉道:“有客人到了,請人進來。”
查四玉應了一聲,快步出門,看見來人居然是壽延年。
在她的心中,壽延年與柯向戎完全是一丘之貉,缺乏本質上的差彆,查四玉剛剛與柯向戎起了矛盾,如今面對著壽延年,表情便格外冷淡,隻是略一拱手:“壽縣令,大爺爺請你過去。”
壽延年笑嗬嗬地進來了,絲毫不將查四玉的態度放在心上,反而顯得很是熱情。
查乾貴:“壽縣令怎麼有空過來?”
壽延年開口:“查派主,若是本官猜得沒錯,你此刻必然是在為稅銀失竊之事頭痛。”
“……”
查乾貴並非穿越人士,否則多半會覺得此情此景,就是所謂的“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他跟堂孫女一樣,保持著冷淡的神情,語調裡滿是不想給對方多糾纏的送客之意:“縣令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壽延年點頭:“查派主快人快語,本官也不跟你打啞謎。”接著道,“查派主本是江湖隱士,對官場上的做派不慎了解,多半不知道,此刻彌天大禍已在眼前。”
話音落下,查乾貴還能穩得住,查一珍的面色已經微變,從本來的面色如土,變成了面色如黑土。
壽延年:“依照本官之見,時候柯大人為了保全自己,必然會將罪過推到查派主頭上,說是查家劍派
保護不周,或許還會想法子栽贓陷害,說你們與盜匪裡外串通,才使得稅銀失竊。到時縱然查派主想要一力承擔,隻怕也難,倒是查家劍派不僅複興無望,隻怕還會就此風流雲散,從此失去傳承。”
查乾貴默然不語,心知壽延年說得不錯,這樣的事情,他相信孫相那邊絕對做的出來。
壽延年:“其實老派主並非無路可走,孫相一向求賢若渴,您若是投了他老人家,自然能夠無事。”
查乾貴:“原來縣令是給柯大人做說客來的。”
聽到說客一字,壽延年目光閃了閃,旋即笑道:“本官知道老派主江湖豪傑,必然不肯,所以又替你想了另一條路。”接著道,“這條路就是岑門主,他是江南武林魁首,或者也能回護。”
查乾貴瞧著壽延年,淡淡道:“你倒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
壽延年笑:“壽某是地方上的父母官,該知道的總得知道些,才能不得罪高人。”又道,“不過岑門主到底不是朝中大員,就算能護住諸位不被官兵捉去,查家劍派從此也得淪為匪類了。
“所以貴派投效之人,最好是一個名聲不錯,在朝中又說得上話的人。”
查乾貴看他,終於明白其意:“你說的人自然是陸公子。”
壽延年點頭:“不錯,陸公子跟岑門主關係不差,手下也有許多能人,在孫相那邊也能說得上話,若是居中轉圜,自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老派主本就受過陸公子的恩惠,此刻更是受陸公子之邀,才會出山辦事,今後大家關係再進一層,也不是一件壞事。”他不像柯向戎那樣咄咄逼人,說完後便站起身來,十分客氣地作了一揖,“如今查家一派的死生榮辱都係在老派主一人身上,還請老派主仔細考慮。”
說明白來意後,壽延年並不多待,直接告辭離去。
查乾貴坐在房內,默然不語。
陸月樓本身官位不高,不過他算是韋念安一脈在江湖上的代表,而韋念安又跟京中鄭貴人有關。
雖然查乾貴久在江南,也曉得鄭貴人聖眷優隆,而且育有子女即將成年,一向很受皇帝喜愛,在朝在野都不乏支持。這樣一個人,若肯在天子身邊說上兩句話,隻怕比旁人說上一百句一千句更加有用。
就在查乾貴為門派未來殫精竭慮時,唐馳光正在房中奮筆疾書。
她本來覺得自己應該能將失竊的稅銀追回,所以沒有向同僚求助,今日總算認清事實,決定開始搖人。
唐馳光將信紙放在竹管內,用蠟封好,表面再印上防拆的火漆,然後將竹管綁在一隻信鴿的鳥腿上。
她捧著鴿子,喂了一些穀物跟鬆子,又摸了摸對方的羽毛,才終於將鴿子放飛。
就在唐馳光剛鬆開手時,她恰好聽見上空傳來一陣撲翅膀聲,幾根羽毛隨之落下——唐馳光仰首望去,發現空中還有另一隻信鴿,兩隻信鴿碰到一起,居然展現出了難得一見的好鬥之態,互相凶狠地毆打了對方幾翅膀,然後才各自分開。
唐馳光
眼光厲害,隻是匆匆一瞥,就看出來另一隻鴿子吃的必然不是六扇門的公家稻穀,而是問悲門的雜糧。
……如此說來,剛剛決定搖人的不止她一個,閔繡夢那邊多半也覺得事情實在棘手,需要喊同伴過來一塊煩惱。
放出求援的消息後,唐馳光依舊未得閒暇,柯向戎已經倒下,壽延年未必靠得住,閔繡夢辦事能力不錯,偏偏是一個純粹的不能再純粹的江湖人,她得親自去盯著城內大小事務,免得出現紕漏。
雖說過去了那麼些天,唐馳光已經不是很肯定稅銀是否還在城內,不過保險起見,她依舊不敢開放城門跟碼頭,每天隻是安排可靠人員從城外運些菜蔬進來。城內居民若是有要緊事一定要出城,那麼出城時則絕對不許攜帶大件行李,而且必須經過官府查驗。
*
自從稅銀消失的不幸事件發生後,城內戒嚴令就一直沒有解除,大部分商家因為缺乏客源的緣故,都選擇暫時歇業。
有人在為稅銀的下落憂愁,也有人在為彆的事情憂愁,比如此時此刻,朝輕岫蹲在碼頭上,面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悵然之色。
她看著自家幫眾將無法運走的鮮魚曬成鹹魚,神色略顯沉鬱,隨後走過去,從裡面仔細挑了數尾看起來十分肥美的,讓人直接烹煮。
穆玄都本來有些憂慮,可發現幫主面上的悵然在看見鮮魚出鍋後,就瞬間消退,變成了滿意,才意識到老大今日隻是在為菜色而煩心,頓時又覺無甚大事。
日光明亮,遠處風聲發出微弱的聲響,原本正在挑選河鮮的朝輕岫忽然轉過身,凝神做了一個傾聽的動作,下一刻,她提氣縱身,輕飄飄躍上樹梢,雪白的衣衫隨風而動,與此同時,三枚青蓮子不分先後自她袖中齊齊飛出,打向遠處的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原本正要往縣衙方向飛掠,聽見腦後傳來一陣風聲,立刻發現有暗器來襲。此人並不回頭,隻是抽劍在手,倒持劍柄,向後柔中帶剛地劃出一個弧形,三枚青蓮子就像是遇見吸鐵石一樣,整整齊齊地貼在了劍身上。
來人的行動並沒有因為暗器受到阻攔,可他低頭掃了眼三枚青蓮子,發現每一枚上都寫著一行小字,分彆是“我恨加班”、放假快樂??[”以及“拒絕調休”,之前飛掠的動作便為之一頓。
——江湖中會在暗器上刻字的人不少,但刻得如此有個性的並不很多。
他停在樹梢上,樹動他亦動,樹停他亦停,整個人如飛絮般輕飄飄渾不著力。片刻之後,此人抄起青蓮子,同時在樹枝上借力輕蹬,如林燕般向著暗器飛來的方向倒掠了回去。
這一回,他隻飄出數丈便停下,而後向前一拱手:“朝幫主。”
日光下,一身白衫的朝輕岫微微笑道:“許久不見了,李少俠。”
她伸出手掌,李歸弦自覺地將方才的三枚青蓮子遞了過去,以便對方可以回收再利用,朝輕岫卻隻拿走了“我恨加班”跟“拒絕調休”,留下了那枚“放假快樂”。
面對許久未見的李少俠,朝輕岫的聲音顯得溫和而真誠,還帶著大夏本地居民所無法理解的悵然:“也給你留一個美好的祝願。”
李歸弦並不很能理解。
——江湖人的生活狀態類似自由職業者,隻要餓不死,一年四季都可以算作假日。
今日城門依舊處於戒嚴狀態,不過官兵防得住尋常百姓,卻防不住翻牆而入的李少俠,讓他順順利利地來到了碼頭附近。
李歸弦收到飛鴿傳信後,晝夜兼程趕來,此刻原本正要去縣衙見閔繡夢,不過工作一直就在那,不會長腿逃跑,既然先一步碰見了朝輕岫,就乾脆隨她一塊去了自拙幫的分舵。
等兩人回到分舵中時,朝輕岫已將前幾日發生的事情仔細告知了李歸弦。
朝輕岫詢問對方的意見:“李少俠覺得此事是誰所為?”
李歸弦看她一眼,回答得迅速而篤定:“姑娘說是誰,便是誰。”
路過的許白水深深看了李歸弦一眼,頓時覺得這小子十分上道。
他的話乍聽起來或許失之於放棄思考,不過換個角度想,如自己這樣認真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人,最終的結論也不過是“朝輕岫說咋辦就咋辦”,可見直接放棄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
——跳過中間所有瑣碎步驟直抵正確結論,也不能不算是一種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