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1 / 1)

花廳中的氣氛因為沉默而更顯凝重。

不過這種沉重更多是單方面的——餘高瞻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時不時飲口茶,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不像是來問責,更像是來郊遊。

而且他的確有著不著急的理由。

原本天衣山莊與白河幫井水不犯河水,可惜自從與自拙幫的衝突後,白河幫徹底分崩離散,連地盤帶人馬被對方一齊吞下,如連充尉這樣惦記老幫派的人,多半是得不到什麼好。

連充尉皺眉,終於開口:“餘公子此來,是認定布匹的事情定是咱們這邊出了差錯了?”

餘高瞻神色淡淡:“鏢貨交到你們手裡才出了問題,不找你們找誰。”又昂然道,“到了今日,餘某也不瞞諸位,之前托你們保的那批布乾係極大,如今出了問題,隻好不顧往日交情過來請連舵主總得給個交代。”

連充尉:“在下當初去查驗時,就發現布匹上早已浸過水,而且痕跡已舊,可見那些東西的損壞時間早在托運之前。既然鏢貨不是在咱們手上出事的,那連某實在不知道餘公子口中的‘交待’又是何意?”

餘高瞻瞧連充尉面色不善,心中有些畏懼,隻是面上並不露出,反而刻意沉下臉來:“連舵主聲色俱厲,莫非是要動手麼?我曉得連舵主武功高強,隻是咱們天衣山莊卻不見得因此怕你。”

與此同時,一直站在餘高瞻身邊的護衛隨之上前半步,他行動之時,右手已然放在劍柄之上,其人身形端凝如鬆,氣勢渾然一體,僅僅看著,就大有高手風範。

連充尉立刻被對方吸引了注意,他清楚看見,那個侍衛三指搭著劍柄,另外兩指則按著劍格,握劍的姿態與一般劍客大為不同,心中頓時一驚。

這樣的人,若非不懂武功的新手,就是當真有奇藝在身。

連充尉回想江南門派,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名字,不由開口:“尊駕可是查家劍派中的高足?”

在提到“查家劍派”,她的神色明顯有些緊繃。

餘高瞻聞言,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得意的笑,隨後又用稍顯誇張的語氣,愉快回答:“連舵主好眼力,這位正是查三寶查兄。我時常與查兄出門,卻難得被人認出跟腳。怎麼,連舵主也認得查家劍派的人麼?”

查家劍派不算大派,門下弟子不多,平常也不大到江湖上走動,所以少有人知道,這個門派傳承下來的劍法十分狠辣,每每出必見血,又因為名聲不著,旁人往往料不清查三寶劍招來路,與人動手時,就總能占得上風。

餘高瞻想,他帶著查三寶出門過許多次,若說雙方動手後,連充尉通過招式認出查三寶的身份,那倒還好說,然而今天查三寶隻是一握劍,就已經被對方察覺到出身。

他雖然跋扈,卻並不遲鈍,此刻更在心中暗思,覺得倒是不能小覷這些幫派中人,同時又有些懷疑,連充尉是不是曾與查家劍派的人動過手,所以有些經驗。

連充尉緩緩搖頭:“雖

不認得,卻算是久仰大名。”

多年鄰居,餘高瞻了解連充尉的性格,心知此人要是真的認得查家劍派的人,絕不會不認。

他鬆了一口氣之餘,立刻有些不耐煩,道:“連舵主,今次的事情,你死活不肯站出來當擔,而我職責在身,又不能叫你混賴過去,既然如此,那隻好依照江湖規矩,靠手上功夫見真章!”

他放下狠話後,自己依舊端坐不動,查三寶則繼續向前邁出一步。

查三寶的目光陰寒,讓人想起生活在草叢中的冷血動物。

護衛在連充尉旁的分舵弟子見狀,也面露憤懣之色。

連充尉心知點子紮手,一揮袖,示意手下莫要輕舉妄動,自己則站起身來,單手按住刀柄,準備與對方交手。

她固然可以選擇車輪戰,然而面對查家劍派的高手,就算是分舵內的精英上去,也得先死上一批才能傷到對方。她既然是分舵主,就不能在敵人上門時躲在一旁,當縮頭烏龜。

不過連充尉雖然聽過查家劍派的名聲,卻從未與這個門派的人交過手,對於能否打贏查三寶之事,心中實無把握,尤其對方雖是受餘家禮遇而來,更是天衣山莊在川鬆一帶名列前茅的高手,明面上的身份依舊隻是天衣山莊分舵一個中層管事的護衛,此戰若是贏了還好,若是輸了,隻怕不止自己,整個分舵的名聲都會因此一敗塗地。

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縱然連充尉心中萬般不願,也不得不與查三寶較量一場。然而就在此時,連查兩人的動作卻又齊齊一頓。

或許是出於武者的本能,兩人被某種動靜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往外看去。

花廳外有輕微的呼吸聲傳來。

今日接待客人之前,連充尉已經將分舵內的尋常弟子打發離開,隻有少數親信留在此地陪她一塊接見來客。

連充尉治下甚嚴,分舵內弟子大多聽命行事,不會隨便跑來,那麼依照常理,此刻花廳外面該是空無一人才是。

莫非是分舵內忽然有事,所以才不得不不顧自己的命令,派人過來稟報?

她思考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倘若此時站在外面的當真是幫內弟子,又怎麼會直到走到花廳之外,才被坐在裡面的自己跟查三寶察覺到動靜?

查三寶卻想,無論站在外頭的人是誰,都必定是川鬆分舵內的人。就像連充尉會觀察他一樣,他也在觀察連充尉,從步法身形看,連充尉實在不像俗手。

查家劍法重攻擊而輕防禦,若是不能在五十招內擊敗連充尉,隻怕就難以贏下此局,倒不如先取了來人的性命,也好打壓連充尉的氣勢,便是最終輸了,也是一勝一敗之局,回家後也有話好說。

心念電轉間,查三寶已經斜走三步,身側長劍隨之出鞘,猶如毒蛇吐信般隔著屏風向外疾刺而出。

他雖然沒有看見人影,劍尖卻準確地指向了屏風外來人的咽喉。

這一劍既狠又準,即使查三寶站在餘高瞻那一邊與川鬆分舵為難,旁觀到這一幕的連充尉也

忍不住有些佩服他的武功。

此人當真不愧是查家劍派的弟子。

劍鋒刺入屏風,就像是刺進一塊柔軟的豆腐,沒遇見絲毫阻礙,然而就在此時,花廳眾人耳邊忽然響起了一種木頭折斷的清脆響聲。

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著,而後又過了一息,阻隔在內外兩人間的屏風,像是被人同時橫劈了三四刀又豎砍過三四刀那樣,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

日光下,好似有什麼清而鋒銳的影子閃了一閃。

查三寶的眼睛忽然瞪大。

仿佛被人點了穴道一般,查三寶的動作忽然凝固住,他右手中的長劍停在半空,劍尖猶在震顫不休,左手則想去摸自己的喉嚨。

然而他的指尖剛剛動了一下,咽喉處就噴出了一道紅色的、弧形的箭。

——血箭。

鮮血還未落地,查三寶已經仰面倒下。

原本一直安坐不動的餘高瞻豁然站起。

他已經清楚看到,碎裂的屏風外,此刻正立著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年人。

對方的身法很輕盈,像是被風輕輕吹了過來,她神情衝淡,眉目間自有一種悠然閒雅之態,此刻正用握著折扇或者鮮花的姿態握著一柄短劍。

劍尖上,一滴鮮血欲墜非墜。

朝輕岫覺得今天的經曆十分特彆,畢竟就算是她這樣時常遇見意外的人,也難得有在自家地盤上被人當喉一劍的經曆。

查三寶的劍法的確快極,劍嘯未起,劍身已至,而且雙方間還隔著屏風……哪怕換了功力與查三寶相若的人,在看見劍尖透過屏風的時候,多半便已來不及躲閃。

朝輕岫也確實沒有躲閃。

在感受到廳內人殺氣的瞬間,她也憑借自己的直覺,做出了最直接的回應。

朝輕岫不退反進,她展開身法,倏然一閃,人已站在屏風之前,屏風被她真氣一撞,更是直接變成了屏風的殘骸。

她身法不停,直接從碎裂的屏風中穿出,然後幾乎是擦著查三寶的劍身掠過去,以更快的速度,刹那間貫穿了對方的喉嚨。

在連、餘等人的視線終於捕捉到朝輕岫的身影時,她已經站回了原地。

更讓人駭異的事,明明是屏風比查三寶先碎,連充尉卻硬是沒能看清,那柄短劍究竟是如何沒入查三寶的脖子。

餘高瞻死死盯著站在花廳門口的陌生人,他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驚駭之意:“……尊駕是誰,為何來此殺人?”

他身上之前找連充尉麻煩的篤定感,此刻已經全然消失,從對方的身上,餘高瞻感覺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懼意。

來人絲毫不顧及這裡是江湖分舵的地盤,也不顧及查家劍派的高足,看著自己這位天衣山莊的弟子時,目光更是沒有絲毫溫度。

餘高瞻感覺到,自己包括武功、背景、權勢在內的所有依仗,在對方面前,就像是灰塵一般不值一提。

白袍少年人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在餘高瞻身上一掃便移開。與冷峻的目光不同,她神色很溫文,站在鮮血與屍體旁,卻清澹寧定得像是站在青山綠水之間,反差異常強烈,使得那種溫文也凝結成了一種更為森寒的殺氣。

她的下一句話更是叫餘高瞻心肝俱裂:

“賊子擅入寒舍,甚至對在下妄下殺手,在下又豈能束手待斃,容此人繼續在江湖上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