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巍,或者應該說是魘妖。
魘妖頂著軒轅巍的臉,身體一圈觸手中噴出大量粘液,與此同時,紙片胎妖自他身後蜂擁而出,目標皆是賀蘭闕。
場面極其惡心又震撼。
少年將法刃從一隻紙片胎妖體內抽出,腥臭血肉濺沾在他玉白臉龐上,無休止的殺戮令他眼底赤色漸濃。
賀蘭闕幾乎將所有紙片胎妖屠儘,然而魘境之中,少年力量被壓製,法刃感受到他此刻的吃力,發出‘嗡嗡’地震鳴聲。
臉頰綻開一道猙獰傷口,賀蘭闕抬手擦掉蜿蜒進口的血。
魘妖用了十成的力攻向少年腕間螢蝶。
妖力炸開,螢蝶散乜,化成一片金色細粉。
少年的背脊彎了。
天空像是下了一場紅雨,胎妖內臟的碎肉劈裡啪啦的從半空中墜入水裡,海面上暈出一圈圈血印,細細密密的血珠從天連線而墜。
菩蘭悠手持破軍,劍意通心,瞬間化作一柄水綠色油紙傘,她抬頭望向賀蘭闕。
“都說了,我不會禦劍。”菩蘭悠歎了一聲,而後持傘禦風,踏浪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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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魘妖的六隻觸手已經被賀蘭闕砍掉四條,可賀蘭闕的代價也不小,他左臂卸力地垂在身側,早已經斷了多時。
賀蘭闕抬起右手,擦拭被血霧蒙住的眼,再次向魘妖發起攻擊,他身法詭譎,仿佛永不會疲累般帶著淩然殺意再次襲擊。
這次的目標,是魘妖的妖身。
“彆白費力氣了。”魘妖避開法刃,龐大的身軀震了震,冷笑賀蘭闕的不自量力:“你可知,為何你用儘全力也殺不掉我?”
魘妖發出桀桀笑聲,“賀蘭闕,你身為神妖血脈,除了感受到我的妖氣,難道就沒有彆的讓你疑惑的東西?”
少年皺眉,沉沉眉眼盯著魘妖,自己體內殘存的神力寂靜無聲,即便是此刻他法刃已經被鮮血裹滿,妖力激湧,可體內神力卻絲毫未被調動,是以這一戰才格外吃力。
他本以為是因自己早已成妖的緣故,如今看來......還有一種荒誕的可能。
賀蘭闕眯眼,“你便是神器。”
不是聞訊,他結論下得很快。
是了。
神器化妖。
棲霞鎮離軒轅壇不過一個時辰的腳程,途徑此地的靈怪猶如過江之鯽,神器在此不知沉積多久,隨著這裡妖氣逐漸濃鬱,最終將神器喚醒,有了神識,寄生於軒轅巍體中。
和他一樣,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賀蘭闕腳踏虛空,睨向難掩得意的魘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你覺得,我殺不了你?”
妖力的確無法與神器抗衡。
魘妖若是神器,賀蘭闕自知奪取無望。
既如此,這所謂神器,便沒有留著的必要。
可已化為半妖的神器,還有另一種用途——
少年持刃抬手,這次的刀鋒,對準的是自己筋骨斷開的左臂。
無用之物,皆不必留。
“哧啦——”一聲,刃風快速擦過,那條早已斷掉的左臂被賀蘭闕硬生生砍下!
魘妖得意的笑僵在臉上,少年神情肆意瘋狂,左臂儘斷,體內神力瘋狂攢動溢出,魘妖頃刻間知曉他此刻目的——“你瘋了?!!!”
不惜以這種不可挽回的自傷,來喚醒體內沉睡的神力?!
賀蘭闕額紋妖冶,眉梢猩紅,血光落儘少年黑洞的眼,燃不起一絲人氣。
賀蘭闕再次揮動法刃,這一次,神力悉數自他體內抽出,速度極快地向魘妖衝去——
魘妖目眥欲裂,自賀蘭闕體內迸發出的神力對他的威壓讓他渾身僵直,動作開始弛緩,千百隻胎妖自少年刀鋒之下很快化為齏粉,賀蘭闕絲毫不顧斷臂之處血流的更加洶湧。
天空變成濃墨般血紅,賀蘭闕眼底殺戮翻湧,幾乎將自己吞噬,他雙手齊握灼燙法刃,神妖兩股力量激蕩,渾身肌骨發出顫裂聲響,少年動作絲毫不停。
法刃劈開濃重黑霧,帶有摧枯拉朽之勢斬向魘妖——
霎時,那半神半妖之物瞬間化成一片血霧,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魘妖身死。
與此同時,雷鳴齊下,天地間爆發出極強的撕扯之力,山海撼動,巨浪如同火焰般陣陣襲卷,要將半空中的少年卷入漩渦之中。
魘妖織造的夢境即將坍塌。
賀蘭闕垂眸向下看去——
不知何時,原本菩蘭悠停身的礁石上已無她的身影,須臾間,那塊礁石漸漸被海浪淹沒。
她走了。
腕間瑩蝶消散,留下一些淺淡的碎金顏色,停留在他枯瘦的腕骨上,印證他方才並非入夢。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眼前所有畫面快速扭曲,最後一絲神力自賀蘭闕體內殆儘,他額間妖紋深邃,顯出古老蛇形。
他望向悶雷陣陣的天空,薄薄的雲逐漸積攢成烏黑一團,黑幕漸漸下壓,天穹觸手可碰。
天地間,再次隻剩下他一人。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運呢。
賀蘭闕慘笑。
殘雲落,雷鳴下——
大妖降世,山川同悲。
神力儘出,賀蘭闕徹底化妖,再無回旋可能。
法刃在此刻低低嗚咽。
賀蘭闕垂眸,動作輕柔微微撫摸著彎月的刀鋒,聲音罕見地平和,眼底泛起笑,“抱歉,隻能讓你陪我葬在這了。”
他沒力氣出去了。
若這是他命運終點,他卻並未如彆人所說的那樣,在臨死前腦海中走馬觀花,除了一望無際的黑,他心中什麼都沒有。
血雨沾濕他的臉,斷掉的左臂墜入海中,賀蘭闕手持法刃,像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以極快的速度向海中墜落。
賀蘭闕不合時宜地忽然想起,菩蘭悠說,她的東西,她絕不會隨意丟棄。
可他並不是她的所有物,不是麼?
她走,他該無所謂的,死亡於他而言並不可怕,隻是如今胸腔內酸麻委屈,讓他眼底發疼,又是何故?
想必是他屠儘四洲的願望還未實現。
可執著許多年的執念,如今變成幾個冰冷的符號與字眼,輕飄飄地在他腦海中沒什麼重量,甚至沒有發覺菩蘭悠離開那一刻,帶給他的情緒起伏大。
她對胎妖母女尚且心存憐憫,為什麼對他不行呢?
少年合眼,任由身體向後仰去——
若是死在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在巨浪再一起試圖將他卷入海中之時,賀蘭闕耳邊炸開一道熟悉聲響。
“賀蘭闕???你的左手呢???”
似夢,似幻。
少年漸漸睜眼——
一道持傘身影向他快速奔來。
滔天海浪的怒吼中,賀蘭闕隻能看到那一個人,她自九天墜下,裙尾翻飛,發絲翻卷如同細緞般在她身後展開,海水幽深的光未將她汙濁半點,菩蘭悠整個人散發著金光——
他扯出一個笑來,眼底發熱,旋即視線開始模糊。
他仍在下墜,卻下意識地伸出手——
碰不到。
是夢麼。
片刻後——
溫暖席卷掌心。
菩蘭悠瞬息而至,不顧賀蘭闕是何神態,直接環住他的腰,在躲過一道猛烈海浪後,持傘禦風,瞬間飛起幾十丈。
海浪仍在翻湧,卻離他越來越遠。
少年額間蛇形紋印幽幽散發著濃重妖氣,斷開的臂膀還在流血,臉上被紙片胎妖劃開數道傷口,身體濡濕,不知是他的血還是魘妖的。
一身的狼狽臟汙。
菩蘭悠什麼都懂了。
血雨傾盆,山海相擊,砸出雷鳴聲響。
她望向那雙血紅眼底——
賀蘭闕亦在等她開口。
痛意蔓延全身,腦中響起一連串的蜂鳴之音,他咽下喉中血腥,隻是定定地望著菩蘭悠,嘶聲低問,“想知道什麼?”
她會說什麼?
是斥責他隱瞞早已成妖的事實,還是咒罵他輕易便抽出神力,再無向好之可能?
抑或是,她要親手了結他?
她能回來,他很高興。
他曾聽聞,若能親手誅殺大妖,靈愈術便可突破九重。
若她想要,他可以給。
賀蘭闕望向菩蘭悠,靜靜等她回答。
少女持傘向上飛去,聞言用手將他的身子箍的更緊了些,輕輕歎氣。
溫和的聲音灌進他耳裡——
她說,
“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會禦劍。”
她隻會禦風呀。
如今破軍劍化成傘形,才勉強帶著二人向安全處飛去,可逆風而行,菩蘭悠格外吃力,累的手直抽筋。
她還不忘手疾眼快地在他斷臂之處貼上一張止血符,而後輕輕吸了口氣,話裡有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憐惜與無奈,“賀蘭闕,是不是很疼?”
賀蘭闕深深看她一眼,不放過她面孔任何變化。
厭惡,虛與委蛇,憎恨,懼怕,都沒有。
沒有他以為的所有情緒。
她隻是輕聲問他,你疼不疼啊。
賀蘭闕輕輕喘息,才發覺他方才竟然刻意屏住呼吸。
疼痛潮海一樣襲來,自心間泛起滔天的顫栗——
於是撐了半天的少年渾身卸力,試探的,委屈的,帶著一絲貪婪的雀躍,將自己的重量全部壓在菩蘭悠身上。
她沒有推開。
那便再也不許推開。
菩蘭悠感受到懷裡的人抱她的力度越來越緊,少年手臂陷入她腰肢,鮮血灼的她心驚。
魘境碎裂的同時,一道虛弱潮濕的聲音盈在菩蘭悠耳畔——
他說,
“嗯,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