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簌簌而響,在四野寂靜時格外明顯,賀蘭闕收斂思緒,目光落在幽暗森木深處。
“有人。”
菩蘭悠也望向樹林方向。
賀蘭闕提步欲上前查探,不妨被少女拉住手臂,她不讚同,“用妖力一探即可。”哪有用臉探草的。
她在關心他。
那種陌生感覺幾乎讓賀蘭闕心尖戰栗,絲絲縷縷的愉悅散到全身,他不排斥,反而如同病中毒疽,讓人反複刺痛,以求得短暫快意。
好奇妙。
賀蘭闕眼底漸漸染上潤亮,盈盈望著她。
看他突然雀躍的菩蘭悠:……哪句話爽到他了?
“無礙。”
“什麼礙不礙的。”她掌心朝上,遞給他藥丸,“先把這個月的解藥服下再去。”
是太阿山咒術的解藥,自下山以來,第二次服用。
賀蘭闕瞥了一眼她的藥,“你這藥放久了,可會失效?”
“怎會?”少女看向手心藥丸,疑惑道;“難道你吃了沒用?”
賀蘭闕卻盯著她張開的掌心上,幾道細嫩的紋路瞧。
他曾見過一個老道,自稱能根據掌心線絡看出未來。賀蘭闕視線清掃少女掌心那道長長的姻緣線——
那麼長……是和誰?
少年未答話,默默伸手拿過藥丸服下。
“......你不怕我給你的是毒藥?”見他動作絲滑毫不停頓,菩蘭悠驚訝道。
他們之間的信任竟然如此深厚了嘛。
少年撇她,似乎笑了笑,“你會嗎?”
菩蘭悠因這笑容微怔,隻因他唇邊弧度自然,與往日那種冷笑截然不同,聞言反問,“你覺得呢?”
“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吃?”
他唇畔笑意深許,往樹林走去,菩蘭悠拎著裙子隨他身後,聽到他的話傳來。
“是你給的。”
因為是她給的,所以他吃了。
哪怕他不確定,是否是毒藥?
“……”
樹林深處,有氣息漸漸接近。
賀蘭闕收起懶散笑意,將菩蘭悠扯到自己身後,妖瞳幽幽地盯著樹林,冷聲開口,“出來。”
少年立於她身前,菩蘭悠隻能看到他漆黑長發,在魘鏡虛假太陽照耀下,漾著細光。
他總是習慣站在她前面,菩蘭悠抿唇,手指輕蜷。
半晌,樹林中有人走出。
菩蘭悠驚訝,“軒轅師兄?”
他怎麼會在這。
“蘭悠師妹,原來你們在這裡!”軒轅巍雙眼一亮,踉踉蹌蹌地向菩蘭悠跑過來,見到賀蘭闕,視線停頓,“我在水底被衝上岸,昏了好久才找到你們。”軒轅巍解釋完,惹來賀蘭闕目光如同蛇信一般在他面上掃過。
少女目光一轉,歪了歪頭。
半晌寂靜後,菩蘭悠從少年身後走出,與軒轅巍講明他們遇到的情況:“我們正打算去寺廟去會會那個老道,師兄可要同去?”
女妖曾和他們講,丈夫遇見贈藥老道之處便是城中寺廟。
“我正有此意。”賀蘭闕的目光越來越幽冷,軒轅巍不自在地轉移視線,他率先抬步而行,走在二人身前,避開那道灼人探究。
軒轅巍身後,賀蘭闕盯著他的背影,輕聲說:
“他不對勁。”
“看出來了。”菩蘭悠接過話茬,“棲息鎮不小,偶遇這種事情,騙鬼吧。”少女言罷,自袖口中又拿出一顆藥丸來遞給賀蘭闕。
兩次和軒轅巍分開都能莫名其妙再次相逢,若說沒有點什麼,菩蘭悠很難相信。
見她遞過來的東西——
賀蘭闕:……她隨身帶了多少藥?
“這是糖。”似是看出他神色,菩蘭悠耐心解釋,“是糖丸,很甜的。”
菩蘭悠隨身攜帶許多零嘴,魘境中的東西她不敢輕易吃,隻能嘗幾顆自己帶的糖解解饞。
“他有麼?”賀蘭闕抬起手臂,用法刃刀尖指向軒轅巍,又垂首望向菩蘭悠,“還是隻有我有?”
他記得水底,菩蘭悠將原本給他的香囊,給了軒轅巍。
“……”菩蘭悠咳了一聲,腳尖踢了踢石子,小聲說,“隻有你有。”
而後她便見少年牽起唇角,漏出個淡淡的笑,朝菩蘭悠伸出手,示意她把糖丸放上。
菩蘭悠:……
她挑了一顆綠色的遞過去,少年緩緩放入口中。
鋪天蓋地的甜,齁的嗓子疼。
賀蘭闕用舌尖觸碰口中糖丸,那股齁意過去,絲絲密密蔓延出藥香。
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樣。
唇舌觸碰下,糖丸化開一層薄薄水漬,裹著他的舌尖,潤澤甜蜜。
少女唇畔晶瑩,她眯眼笑,“甜不甜?”
眼睛都彎了,像兩個小月牙,載著無數顆小星星,仰頭望他。
賀蘭闕注視著少女,複又用舌尖卷住口中糖果,輕微用力,那股和她身上如出一轍的藥香便泛開化開,與他融為一體。
他將糖果吞入腹中,而後回她的話,
“甜。”他輕聲說。
-
等到達寺廟時,院中已站滿了人。
一名身著白色道袍,醫師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院中,在他面前,是大排長龍的人群。
人群裡有男有女,有些婦人挺著肚子,正午太陽如同沸滾的火焰燒在大地之上,婦人擦掉額上滲出一顆顆汗珠,她腹中胎兒同這太陽一起,似乎是想吸乾她每一縷精神。
烏壓壓的頭頂一個接著一個,賀蘭闕身量修長,在人群裡有些鶴立雞群,赤陽如火,他渾身卻一絲汗意都沒有,面孔清冷。
察覺到菩蘭悠在看他,賀蘭闕睨她一眼,“怎麼了。”
“得扮成個孕婦才行。”
來尋老道的,多都是求子。
她語氣無奈,眼睛從賀蘭闕頭頂看過去。
他背後是蒼茫蔚藍的天,即便這裡是幻境,藍天依然純淨高掛,草木繁盛茂密。
少年皺眉,見她在自己腹間上拍了拍,一瞬,她天青色襦裙被隆起的小腹撐起,瞧著真像個孕婦一般。
“……”賀蘭闕目光從她煞有介事扶腰的手轉到她清麗的臉,語氣未明,“你可真是為大義不拘小節。”
“像麼。”菩蘭悠扶著腰。
“……”
軒轅巍自到了寺廟便一句話未說,木頭樁子似地沉默。
隊伍前面的人越變越少,等到前面之人離開,菩蘭悠才假模假樣地坐在了診桌前。
那醫師抬頭瞬間,賀蘭闕背在身後的手輕輕一握,菩蘭悠察覺到他的意圖,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少年腰側。
“您看我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菩蘭悠伸出手來,一臉期待,倒真像一個期盼孩子的母親。
那醫師抬手把脈,皺如樹皮的手指放在菩蘭悠腕間一刹那——
“小心——”
賀蘭闕話音方落,菩蘭悠眼前桌椅俱碎,陣陣白煙瞬間彌漫。
須臾間,天空開始開始變幻,院中排隊的人漸漸泡影般消失。
幾息之後,日光漸漸被黑雲覆籠。
有雷聲轟隆隆響起,四周的樹木被妖風吹的歪斜,枯黃葉子在地上飛速卷成一個個漩渦,裹挾著殺意向菩蘭悠衝過來。
少女處在風暴中心,雷鳴電閃中,衣裙被風吹的鼓動,如同一朵夜中幽蘭。
菩蘭悠被逼得步步向後退,風暴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她死死按在風眼中。然而下一秒,少女便如同一隻靈巧的蝶,一個漂亮地下腰躲過風暴中的妖力,偏頭見賀蘭闕正在不遠處,直接大喊道:“他在風暴中心!我看到他了!”
她話音剛落,賀蘭闕瞬間以身為餌,法刃帶著濃厚血腥的殺氣地向風眼進攻。
有人攔下他的動作。
破軍卷成綢緞般柔軟的質地,牢牢圈住少年的腰身,在賀蘭闕愣神之力,拽著他向菩蘭悠飛去。
空氣被這股力量撕扯扭曲,少年黑色長衫被割開幾個口子,漏出裡面蒼白肌膚,長發仿佛是滴進湖中的墨水般散蕩在他身後。
賀蘭闕被她拉到身邊,雙瞳愕然神色來不及收,竟讓他看起來有些單純懵懂。
賀蘭闕手掌握緊,怕傷到她,趕緊撤下已經聚起的妖力。
枯葉漫天,日光倒卷,漫天雷鳴中,他被扣進一個人的懷抱裡。
他周身外泄的妖力竄過,一道細小的妖息擦過菩蘭悠脖頸,留下淺淺紅色痕跡。
黃沙漫漫,兩個人的身體在快速轉動,菩蘭悠一直死死抱緊他的腰,沒有讓疾風將他們分開。
“你...跑進來乾嘛?”天地震動,世界慢慢漆黑,菩蘭悠克製著想吐的感覺,斷斷續續地道。
“你不是說他在風暴中心嗎?”他循向她的眼。
“我是讓你想辦法把他引出來。”菩蘭悠扶額,“誰讓你進來啦?你找死呀!”
......
不知過了多久,肆虐的狂風漸漸停下,四周漆黑,仿佛是看不到儘頭的永夜,腳下粘稠,鼻間飄浮著濃重的血腥味,菩蘭悠鬆開緊抱著少年的手臂,“這是哪裡,怎麼什麼都看不見?”
摸著不見光,仿佛全世界隻剩下自己,隻一刻,菩蘭悠剛自他腰側當下的手複又抬起,開口喚他,“賀蘭闕?”
“在。”此刻的賀蘭闕盯著她,聲音極輕地又說了聲:“我在。”
菩蘭悠的手指很細,帶著一股淺淡木質藥香,在這漂浮著血腥味的環境裡格外舒服,那雙手還在亂摸,冰涼的手指又摸向賀蘭闕的臉,他未躲開。
菩蘭悠瞪大眼睛,卻依然什麼都看不到,她放在賀蘭闕臉上的手摩挲著,直到觸碰到他薄薄眼皮,眼睛看不到,觸覺便十分明顯,指腹下的眼珠轉了轉,菩蘭悠福至心靈,“你能看到,對不對?”
她笑開,猶如雨後潔淨的梨花。
“嗯。”賀蘭闕沒否認。
妖能夜視並不稀奇,可在仙門弟子眼中不過是下三濫的法術,賀蘭闕注視著周圍可怖景象,等著菩蘭悠貶低嘲諷。
可菩蘭悠知道,不是所有的妖怪都能夜視的,他們修煉不易。
“你好厲害。”黑暗中,她牽起一個笑,又摸摸他的眼睛。
眼皮肌膚薄嫩,對方因她的話,體溫漸升。
察覺到自己的變化,賀蘭闕轉動的眼睛瞬間停住,呼吸下意識放輕,卻未躲開她的手。
黑暗中,指尖觸感明顯,被她碰到的那塊肌膚在微微發熱。
菩蘭悠訝然。
他……是在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