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闕手掌呈爪狀,暴戾地襲向紙人,瞬間將那張五官模糊的臉撕的粉碎。
可還沒完。
借著他術法的光亮,菩蘭悠看清周圍駭人一幕。
“你們快看!”
隻見成百上千的紙片妖朝三人飛撲而來,水底無處可借力,傀儡術作用微乎其微,此刻見賀蘭闕手中法刃鋒芒畢露斬殺紙妖,軒轅巍大聲道:“蘭悠師妹,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
這裡有賀蘭闕拖著,他們還有離開的機會。
賀蘭闕循聲而望,在菩蘭悠身上停留片刻,繼而滿不在乎地收回視線。
同伴臨危而逃,他早已習慣。
若他們要走,他亦有出去之法。
紙妖越聚越多,妖力湧動,朝著賀蘭闕襲來——
菩蘭悠被硬生生逼退幾步,並未搭理軒轅巍,她額間神印明滅,是半神之體對妖族天生存有戒備的緣故。見少年殺招儘顯,菩蘭悠腦中忽然閃過荒誕念頭。
賀蘭闕殺意陡增時,紙妖攻擊力明顯變強,若他放下殺意呢?
菩蘭悠嘗試手中結印,淺金色靈愈術法緩緩自她周身漾開,猶如一圈圈春風漣漪,她面孔變得更加平和溫柔,賀蘭闕拍散一團向他襲來的紙片妖,偏頭見到少女動作——
他習慣用刀和血逼退敵人,從未想過他法。
她周身溫善靈力仿佛母親輕柔的手掌,那些紙片妖攻勢明顯變弱,在接近菩蘭悠時,竟全部慢慢停下。
“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黑水中,望不到天光的混沌裡,哭聲周而複始。
菩蘭悠驅使靈力,試著往賀蘭闕身邊走去,所經之處紙片妖果然不再發起攻擊,賀蘭闕手中法刃絲毫沒有手軟,殺戮令他眼底赤紅,和菩蘭悠形成極端對比。
軒轅巍水性不好,此刻臉色有些難看,菩蘭悠見此,把方才賀蘭闕不要的避水香囊遞給他,“你拿好,會舒服些。”
賀蘭闕默不作聲地掃向他們二人短暫相交的手。
與此同時,水底開始出現漩渦,吸著三人往更深處墜去。
菩蘭悠勉強穩住身形,把軒轅巍推向賀蘭闕,“你拉住他,小心走散。”
這水中詭異不見光,若是走散,便很難尋到。
賀蘭闕睨她一眼,帶著自己也未明的情緒,冷冷道:“讓他離我遠些。”
菩蘭悠:“......”
他們三人中隻有賀蘭闕戰鬥力比較高,隨著紙妖不斷增多,鼻間血腥氣越來越濃,賀蘭闕臉色漸漸蒼白,法刃砍向紙片妖的速度變緩。
菩蘭悠恍惚間,一隻紙妖鋒利如刀,瞬間砍進賀蘭闕的肩膀中。
血液彌漫,吸引更多殺戮——
賀蘭闕身後,一隻紙妖迅速向他靠近,眼看那隻彎鉤狀的指甲就要刺入賀蘭闕的心臟,菩蘭悠向他喊,“小心!”
然而太遲了。
過度消耗令少年動作遲緩,賀蘭闕掌中法刃光芒漸漸熄滅,他視線變暗,回身隻見紙妖尖利長甲,離他的心臟越來越近。
他指骨發白,做好受這一擊的準備。
與此同時,有人向他快速靠近——
“叮——”
破軍劍與胎妖尖利指甲摩擦,發出刺耳聲響,菩蘭悠動作已足夠快,可紙妖身形靈巧,瞬間在菩蘭悠臉上刮開細微劃痕,她在水中旋轉幾圈,伸手扯住賀蘭闕。
少年驟然被她拉至一旁。
她持劍立於賀蘭闕身前,破軍嗡響,邀功般在手心震動,菩蘭悠勾唇,“好啦好啦,知道你很厲害。”她側首尋賀蘭闕,掌心仍在他腕骨之上,“可有受傷?”
虛無中危險未消,賀蘭闕看向少女臉龐血痕,她面容白皙,即便是在暗沉水底,那道傷口仍然刺目顯眼。
為什麼呢。
在無數次瀕臨死亡時,他也曾想問。
可那時天地間似乎隻剩他一人,賀蘭闕連問詢之人都沒有。
他不信神明,自不會問天。
可是此刻,賀蘭闕是真的想知道為什麼,在各派視他如奴,輕賤他性命之時。
這個人,擋在他身前。
菩蘭悠抬頭,借著淡淡光芒望向賀蘭闕,瞧出他眼中疑惑,少女面孔溫和,笑得像是雨後白芙蕖般,“小妖怪,在太阿山怕是沒學過什麼東西吧?”
賀蘭闕定定地注視著菩蘭悠,等她的後話。
他難得沉默,少女嗓音如同裹了幾千層輕軟羅紗,帶著亙古的平和安寧,“仙門弟子第一課,善良。”她眨了眨眼,明亮的瞳孔離倒映出翻湧的黑水和少年臉龐,“我是個善良的人。”
“……”
賀蘭闕思潮漸退,聞言勾起一個譏諷的笑,眼見紙妖去而複返,即將觸碰到菩蘭悠時,他迅速地將少女拽到自己身後,揮手又阻擋了一波進攻——
少年偏頭,留給她一個半明半滅的輪廓,話語陰鷙,“太阿山最容易學到的東西,並不是善良。”
“而是虛偽,冷漠。”
菩蘭悠:“……”
話如此說,可他掌中法刃熠熠,替她擋下鋪天蓋地的殺戮。
腥風血雨在他身前,少女一身潔淨,立於他背後。
賀蘭闕掌風如刀,速度極快,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紙妖漸漸頹力對抗。
側目窺見少女崇拜雙眼——
荒蕪心底,柳枝抽芽,時節正好時,萌發出稚嫩綠意。
再次出手時,一片妖魔皆被斬殺殆儘。
這一次,他似乎忘記,不可以將背後交之與他人。
菩蘭悠盯著少年瘦削背脊瞧。
眼前之人仍豎著全身防備,話裡也帶刺,可菩蘭悠敏銳察覺,那道布滿荊棘的屏障,好像微微碎開一條微弱縫隙,有一些什麼情緒破土而出,細嫩如芽。
菩蘭悠還未開口回他,水底突然劇烈震動起來,眼前景象突然發生巨變——
他們腳觸水底,眼前景色漸漸變亮。
片刻後,天地豁然在目,萬物明晰。
天空殘陽如血,紅絹一樣懸於穹頂之上,他們身處一處古道,一旁立石上刻著‘棲霞鎮’三字。
菩蘭悠握緊破軍,不動聲色環顧四周,“欸?阿巍師兄呢?”方才水底她急著救賀蘭闕,一時忘記了軒轅巍。
少年收起法刃,抬手擦去臉上血漬,“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
鱗次櫛比的房屋整齊地排列在村道兩側,一方小攤前,一位身著麻衣的婦人正抱著屜籠,她面前有個兩人高的木架,上面正露天擺著散發著香氣的肉包。
她瞧著約莫三十來歲,腹部高聳,黑灰色的布巾包裹著頭發,是已婚婦人的打扮,隻是臉色死白,透著濃重的怨氣。
“老板娘,再來碗米粥!”
“來了來了。”那婦人急忙把屜籠舉起放在木架上,動作吃力卻熟練地盛了粥,口中熱情對客人道:“多給您盛了些分量,趕著就是秋收了,可得吃好再乾活咧。”
遠處層巒山峰下,金黃色麥浪趕著風,映出人間豐收景象。
賀蘭闕皺眉望向那婦人,她正忙不迭地燒水,包包子,整理上屜,忙成一團,卻是一臉死氣。
“她體內有兩個怨魂。”少年聲音淡淡。
菩蘭悠挑眉,偏頭望向賀蘭闕,“你倒是聰明。”
這世間無論妖魔人,死後隻有一縷魂魄,然而眼前女子體內卻有兩個,兩魄中有一魄力量微弱,但確實存在。
再看她腹部……兩個怨魂話……
那另一個,便是她腹中之子。
她死前是懷著孕的。
兩人踱步行過包子鋪時,那老板娘卻忽然喊住菩蘭悠,“阿蘭!”
菩蘭悠停下腳步,她有些訝然地看向老板娘,便見她笑得如同一朵花似地對她眨眨眼,“知道你新婚燕爾,怎麼連出門都帶著小郎君,是怕他丟啦。”
菩蘭悠:?
被稱為她小郎君的賀蘭闕沉默,一張臉上冷冷淡淡沒有任何表情,菩蘭悠眯眼,猜測漸漸浮出水面。
早聽聞有些魘妖能把人拉入自己創造的魘境內,其中真真假假,心智不堅之人會逐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最終成為魘妖修煉的肥料。
“實在是心中喜愛,忍不得一點分離。”菩蘭悠面不改色地胡謅八扯。
賀蘭闕心上微動,偏頭看向她,見少女笑靨如花地反問老板娘,絲毫未被對方空洞雙眼懾住,“姐姐懷有身孕,怎得還如此忙碌,可要當心些,莫要傷了身子。”
那婦人臉皮扯動,露出一個甜蜜羞澀的笑,“我家男人今日去醫館給我抓藥,臨出門前也是讓我好好歇著,說不讓我操勞,可歇一日便耽誤一日的營生,我便出來幫他分擔一些。”
正說著,一個肩上扛著鋤頭的男子從遠處走了過來,隨著他逐漸走進,菩蘭悠面色一怔。
那男子喉嚨竟有個半指寬的傷口,傷口向外翻著,露出裡面森森血肉,昭示著他的死因。
兩人魂魄竟然都被困在魘境當中。
那女子仿佛看不出這張臉的可怖,連忙上前接過丈夫身上扛著的水桶,惹來對方一連串的叮囑,“你彆動你彆動,快歇著,我自己來。”
“怎麼跑出來忙活啦,不是讓你在家好好歇著,若是磕著碰著我兒子可怎麼好。”那男子微微彎腰,耳朵湊近婦人的肚子,朗聲道:“乖兒子,今天有沒有聽你娘的話?”
菩蘭悠片刻便了然。
這二人生前不知發生過什麼,心存怨懟而死,進而被魘妖當成了肥料,靈魂受縛,此後一直在這魘境中千百次重回心中執念,便能反複產生新的怨氣。
眼前景象,應是她生前的記憶。
菩蘭悠輕輕歎氣。
是個可憐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