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循聲望去, 卻不知道該看向哪裡。
自樹洞內,聲音無處不在,它本身就藏身於樹洞之中。
“你出來。”鈴蘭喊了一聲, “不要裝神弄鬼的。”
隨著她話音落下去,樹洞內的樹皮剝落下來,盤在樹根上的虯枝緩慢蠕動,最終聚在一起,在鈴蘭面前結成微微凸起的形狀, 像一個人, 柳條一樣消瘦。
虯枝化成了人形, 卻沒有五官,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從樹皮底下長出來那樣。
“我是樹中住鬼。”那個人形說, “正法經十六鬼之一。我生於樹中, 生來就是為了苦修,飽受饑寒, 忍受蟲蟻啃噬之苦, 替迷路的過路人指導方向。”
“哦?那你還是個好鬼了?”鈴蘭問它。
“談不上好,也算不上壞,我隻是做我生來該做之事。我已替五百六十四個人指點過方向,攢了不少功德, 本來可以繼續攢下去。隻是在大概二十年前, 這座山發生了一些變化。”
樹中住鬼聲音嗚嗚響起, 在樹洞內仿佛刮起了一陣風, 像哭了一樣:“這座山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坐落在這裡, 一直養育山中所有的生靈,包括人類。但二十年前,它貧瘠了, 也枯竭了,也就死了。”
“我住在樹中,把這座山當成母親,母親死了,我的樹也枯了,我在此沉寂許多年,直到遇到了你們。”
“我的恩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們。”
這個好辦。
鈴蘭他們正愁上不了山頂,現在有了一個會指路的鬼,事情就容易多了。
鈴蘭說:“如果你真想報答我們的話,就告訴我們上山的路吧。我們要去山頂的鄂博,你應該知道吧?”
樹中住鬼長久沉默不語。
它稍微動了一下腦袋,看向一旁安靜如雞的王永柱,緩緩道:“這座山已經死了,我腦海中關於它的路都不通了。而我又無法離開這裡,不能給你們指明方向。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們帶我離開。”樹中住鬼腦袋還是看著王永柱的方向,“帶我走吧,不要讓我在這兒與蟲蟻為伴,讓我孤獨地死去。也許,除了你們,這座山,永遠不會再有人來了。”
這句話是對著王永柱說的。
樹中住鬼已經習慣了苦修,它習慣了忍受螞蟻爬過它身體的痛苦,也習慣了淒風苦雨刮過的疼痛,但無法忍受無人經過的寂寞。
它再也聽不見人類的聲音,也無法和枯死的樹木交流。
那是一種怎樣的孤寂?
它形容不出來,隻知道,它比一陣漫無目的的風還孤苦無依。
風至少還能走,而它將被永遠留在原地,唯一可以欣賞的景色,就是窄窄的一塊地,窄窄的一方天,和它最終毫無意義的死亡結局。
王永柱被樹中住鬼看得莫名,心想他要怎麼帶它走。
它住在這麼大個樹洞中,如果要背著它上路,哪怕力氣再大也不可能。
正想拒絕的時候,他懷中的神諭之書動了起來,脫手而出。
停在半空中的神諭之書無風自動,書頁自顧翻動了起來。
盤在樹根上的虯枝迅速探出,然後沒入王永柱的神諭之書內,最後消失不見。
王永柱驚訝得眼睛瞪圓。
等神諭之書停止翻動,他一伸手,神諭之書就自動落入他的掌中。
王永柱忍著心中的激動,重新翻開神諭之書,很快發現本來空白的一頁上出現了新的圖案。
那是一個人形一樣的虯枝盤成的人形。
右上角還寫著幾個字:樹中住鬼。
樹中住鬼住進他的書裡了!
意識到這一點,王永柱抬頭看了鈴蘭一眼,見她一臉了然,並沒有太過驚訝。
是了,鈴蘭的書也可以做到。
她隨身攜帶著神明。
王永柱剛剛激動的心情瞬間平息不少,他問鈴蘭:“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鈴蘭不太清楚,但她會猜。
根據灶王爺給的消息,以及超能研究所的提醒,她大概能推算出來是怎麼回事。
鈴蘭說道:“每個人的神諭之書都是獨一無二的,我的和你不一樣,你的也和我不一樣。也許你的招鬼吧,畢竟它沒有選擇我,而是選擇了你。”
話是這麼說,鈴蘭心裡還是挺在意的。
灶王爺說她的神諭之書就像一個個可以裝下神明的口袋,是一座座小神龕,但她也不介意來個鬼,這樹中住鬼乾嘛這麼講究,住住神龕怎麼了,真是的。
它要是選擇她的神諭之書,那麼她的籌碼就會更多一些了。
難道樹中住鬼害怕和神仙當鄰居嗎?
膽子也太小了。
鈴蘭把自己的神諭之書翻得嘩啦啦作響,想著能不能招來個神明或者膽子大一點敢和神仙做鄰居的鬼什麼的。
卻不想這一翻,還真讓她翻出點東西出來。
在郵表畷之後那一頁空白頁,已經出現了新的東西。
那是一隻蟬一樣的蟲子,旁邊還有一顆蛋?或者說,一個繭一樣的東西。
右上角寫著幾個字:
子母青蚨。
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去的。
鈴蘭愣了一下。
她抬眼看了一眼這樹洞內,不知道這隻蟲子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書上,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從樹洞內爬上來的。
和樹中住鬼一樣,子母青蚨也是住在這枯樹裡的。
但這個有什麼用?是什麼神明?
鈴蘭一頭霧水。
子母青蚨既不搭理她,也不說話。
鈴蘭的困惑無從得知,也就暫且不去理會。
此後,一夜安眠,沒有再發生彆的事情,也沒有再下雨。
次日醒來,山中空氣清新,陽光穿透濃密的樹冠投射下來,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柱。
鈴蘭從樹洞中鑽出來,伸了一下懶腰。
她回頭看了眼王永柱,對他說道:“把樹中住鬼放出來,讓它給我們指路吧。”
王永柱點點頭,低頭翻開神諭之書,隨後一陣風嘩啦啦作響,在他們面前挺立的一棵樹逐漸凸顯出一個人形。
人形左看看,右看看,在樹樁上靈活遊走。看了好一會兒,它撓撓腦袋,搖搖頭:“這……這已經不是以前的路了,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去到山頂。”
王永柱臉色一變,剛想說你這也太沒用了,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壓下去了。
……還是得靠自己啊。
鈴蘭撇撇嘴巴,也沒太失望,而是直接換了一個問法:“好吧,那你告訴我,哪裡有低矮的灌木叢、低矮的分形結構,或者有可以抗寒的大葉樹木。”
這些就是符合高寒、貧瘠生態的植物。
它們在哪裡,哪裡就是山頂。
樹中住鬼點點頭,垂下去的頭一點點抬起來,好像是覺得自己終於有了點用武之地,神態有底氣了許多。
雖然看不到太遠的地方,也不認識路了,但是附近的鄰居長什麼樣,它還是了解的。
“先往左邊走。走上二裡路。”
有了樹中住鬼的指導,接下去的路好走許多。鈴蘭終於不需要一邊爬山一邊迷路,同時還要收集植物的信息,走起路來順暢多了。
每走到一個新的地方,樹中住鬼就會跑出來,在一棵樹上現行,然後給鈴蘭他們指引新的方向。
就這麼左拐右拐,走啊走的,走得鈴蘭雙腿累得打顫,終於來到了“山頂”。
說是山頂也不儘然,因為這裡並不是這座山最高處。
邪神基本上算是把這座山打散了重組,以迷惑人的眼睛,讓人找不著路,所以所謂的山頂從地勢來看,反而是處於山腰往下處。
之所以能確定這裡就是山頂,是因為他們找到了鄂博。
鄂博多年缺少祭祀,附近沒有人跡。通向鄂博的路已經荒了,周圍雜草叢生。
一人高的草叢圍著鄂博,讓它看上去就像在草叢中穿著白裙遺世而獨立的女神,安靜聖潔,但難掩蕭條。
鈴蘭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了好一會兒氣,隨後才抬起頭來看向王永柱:“開始吧。”
王永柱點點頭,拿起他的砍刀,把擋在面前的雜草砍斷,硬是給鈴蘭開出來一條勉強可以走的路。
鈴蘭跟在他的身後緩慢前行。
兩人一路緩慢往前行走,終於來到鄂博前。
鈴蘭說:“你負責把彩綾掛上去,我整理一下祭台。”
王永柱聽了,解下後背掛著的祭品放在地上,自個兒抓著鄂博突出的白色石頭,順勢爬了上去。
他就像一隻靈巧的猴子一樣,下五除二爬到了鄂博上面——說來這鄂博也不算太高,這點高度對王永柱來說,小菜一碟。
王永柱有些笨拙地把彩綾綁到鄂博之上,隨後跳了下來。
而此時,鈴蘭也已經把祭台縫隙長出來的雜草拔乾淨,順便用手清理了一下祭台之上的塵土。
清理乾淨了,他們把祭品擺了上去——有酒,有肉,有米。
這些都是薩滿讓人準備好的。
做好這一切後,鈴蘭又一次跪在祭台前開始祈禱。
實際上她並不知道具體的儀式到底是什麼,不過應該都是心誠則靈吧,儀式並沒有那麼重要。
她就把祭拜五穀母那套直接弄成了具有普適性的一套公式。
“諸位住在這裡的神仙們,不知道你們都姓甚名誰,都為何棲息在這裡。”鈴蘭說道,“今天我擺上供品,想請求一位仁慈的神仙顯靈,把山裡的邪神趕跑,重新讓這座山活過來,承擔屬於山神的職能吧。”
隨著鈴蘭話音落下去,本來平靜的山頂上忽然山風呼號起來。
王永柱剛剛掛上去的彩綾被風吹得大動,幾乎要隨風而去。
有什麼東西,正在蘇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