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38 (中間補一段)辜負(1 / 1)

窗台青葉搖晃, 日光明燦燦的,金沙般潑灑在少年的發上、劍鞘上,折射出耀目的光暈, 唯獨照不入他晦暗的雙目中。

陸鳶鳶沒想到段闌生會突然出現, 而且, 第一句就是同自己道歉。

靜默一瞬, 陸鳶鳶撥了撥發絲, 聳聳肩,說:“沒關係。我沒有怪齊道君,也沒有怪你。”

經過一早上的醞釀, 她終於把在齊悵背上沒說出來的那句“沒關係”說出來了。

剛才周雀告訴她虛穀真人重傷了,這件事, 與她記憶裡的情節對上。仿佛是一記敲鐘, 在提醒她,這裡不是現實, 隻是一本小說。

裡面每一個角色的命運,都掌握在作者手裡。有的角色會在某個節點愛上一個人, 有些角色會在某個節點領盒飯。人人都被看不見的絲線操控著,也像是一台精密的電腦,在執行應用程式。

縱然是本領通天的虛穀真人,不也兩輩子都沒跳出程序設定麼?

在昨晚那件事裡, 段闌生和齊悵,其實沒有任何不同。

在本質上,都是一個比她優先等級更靠前的人,觸發了作者給他們寫的程序裡的救人本能。

當然,這一切都是一物降一物罷了。作者給段闌生設置的優先等級,應該是女主角小若大於一切。等到小若出現, 殷霄竹的優先等級,恐怕也會下降一級。

本來,她也是這些角色中的一員。

若是她老老實實地聽從作者安排,那麼,她根本不會和段闌生一起進識海,不會到殷霄竹身邊做仆役,此刻也不會出現在靈寶秘境。

這一路多出來的艱難與曲折,都是因為她在蓄謀跳出作者給她畫的軌跡,是她試圖主宰自己的人生所要付出的代價。

她在逃離自己的軌道,免不了要和其他角色的軌道交錯。有意料之外的損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想明白這點,清醒冷靜下來,再在未來學會去淩駕,去規避風險,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至少她現在已經對任何事都有了最壞打算。並且知道了,不能什麼任務都蹭,凡是有段闌生和大師姐,或者段闌生和女主角小若同時出現的任務,最好是能不去就不去。就算不得已去了,也要躲他們躲得遠遠的。

……

見到陸鳶鳶輕描淡寫地回答沒關係,沒有質問和怨懟,段闌生反而一怔。

陸鳶鳶道:“真的沒關係,當時的情況確實又混亂又著急,沒時間商量那麼多。要是齊道君知道你保護的是元君,我相信他不會對我見死不救。把你們的位置調換過來,我相信也是一樣的吧。”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給他找好了完美的解釋,卻也堵住了段闌生的話,透露出一股不想和他往深裡聊的意思。

段闌生握住劍鞘的手指漸漸發緊。

他不想就這麼把話題揭過去。

陸鳶鳶在識海中對他有恩,他暗自發過誓會報答對方。明知她和齊道君素無往來,在蜀山劍派裡唯一的朋友就是他。而且,即使有不少人在暗地裡孤立她和給她使絆子,她也沒有退縮,仍堅持要當他的朋友。

可在浮屠穀裡,他雖然沒有拋下她,卻也沒分多少心神去照顧她。最後的關頭,他不假思索做出的選擇也是……

他辜負了自己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的友情和信任。

“不,有關係。我要向你道歉。”段闌生聲音沙啞,卻不含糊:“我們是朋友,那個時候,我應該多照顧你,是我沒有做好。”

陸鳶鳶這回沉默得更久了一點。

手指在被褥上搓了搓,她才看向他:“我是真的覺得沒什麼。不過,如果你過意不去,那麼,下次要是有機會一起出任務,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我,有好東西也多關照我。”

蜀山弟子慣於自立,以當寄生蟲為恥。她這要求,提得著實有些沒道理。可段闌生聽了,卻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惱,反而為她還願意對自己表現出真實情緒而感到了一絲高興。

“好。”段闌生抿抿唇,上前一步,問:“你的傷已經處理過了麼?”

“處理過了,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現在我想休息了。”

陸鳶鳶明亮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他。

雖然已經把話說開了,他卻在她眼底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冷淡。涼涼的,讓他看不透。

聽出了她在趕客,段闌生無法強留下來,隻能垂下眼。

陸鳶鳶眼珠微轉,突然改變了主意,道:“等一等,我口渴了,能不能麻煩你走之前幫我倒杯水來?”

被困在浮屠穀裡的那幾天,她每天都趁著趕路休息的空檔,從段闌生身上吸取生命值。儘管每次吸取的時間很短,生命值卻能一直維持在40/100左右。這一天一夜的經曆實在太要命了,生命值消耗很快,如今隻剩下12/100了。既然人都來到她面前了,她沒道理不補充。

段闌生自然不會拒絕她。退出屏風,片刻後,修長的手指端著一個瓷杯,送到她面前。

“我有點兒沒力氣,你彆鬆手,幫我拿穩杯子。”

陸鳶鳶咳了一聲,抬起手,覆上段闌生的手背,抓住他的握杯的手,送向自己。

雙方的肌膚一相貼,一股熟悉的暖流開始湧入她的身體。

水霧從杯口升起,蒸熏面容,很是舒服。陸鳶鳶往水面吹了口氣,慢吞吞地開始飲水。

果然,不是她的錯覺。

她的生命值吸收速度加快了,消耗速度卻變慢了。

在初期,這具身體的生命值儲存器就仿佛一塊老化電池。充電慢如蝸牛爬動,耗電倒是一瀉千裡。若要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苦逼。

大寫的苦逼。

對那時的她來說,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泡了半宿還能自行爬上岸這種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現在,一切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不同。

那幾天,在趕路中觸碰段闌生時,她已經感覺到了一絲異樣。隻是沒空細想。而昨夜的驚魂經曆,以及此時此刻借著喝水感受的生命值納入速度,都印證了她在浮屠穀裡產生的猜測——這具身體的生命值,進和出的速度,真的反過來了。

而這一切,都發生在她練了《媚心三式》的前半本以後。

果然,磨難……同時也是機遇啊。

陸鳶鳶垂眸,故意拖慢速度,一杯水喝得磨磨蹭蹭的,快涼了才鬆開手。隻是這次,段闌生對她沒有半分催促,默默地配合著。

杯子見底,陸鳶鳶才罷休,低低地道了聲謝,躺進被窩裡,閉上眼睛。

片刻後,她聽見腳步聲遠去。段闌生走了。

因為一直沒回頭,她並未發現,段闌生離開時,是背朝門口地倒退著走的,一直沒讓她看到自己的背。

……

一離開房間,沐浴在陽光下,段闌生的面龐顯得更加沒有血色。在原地定了片刻,他忍住輕微的眩暈,走向甲板一角的一個外門弟子。他記得,對方的名字叫岑飛,昨夜,剛下浮屠穀時,他在獸口裡把對方扯了出來:“岑飛。”

岑飛回過頭來,看到段闌生,一下子站直了。

這位可是宗內大名鼎鼎的人物,關於他的各種傳聞,那叫一個眾說紛紜。這麼近的距離來看,那張臉還真是如傳說中一樣好看,可惜是個帶把的。要是長在姑娘身上,不知有多禍國殃民……止住自己的想象,岑飛訕訕道:“怎麼了?”

“請問何處有冰消玉蓉膏?”

“你要那玩意兒作甚,那東西隻能治雷火獸的蜇傷。”岑飛疑惑地瞅著他,突然一瞪眼:“難道你中招了?在哪裡?”

說著,就要為他把脈。

段闌生避開了對方的觸碰,搖頭,啞聲道:“不必。給我藥即可。”

想到對方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岑飛歎了口氣,說:“哎,這可不是小事兒,我好歹也是專攻丹修方向的,我給你看看吧。走,去那邊的屋子裡,我給你處理一下。”

說著,他就示意段闌生和他去專門安置傷員的那個房間。

段闌生臉色微變,拒絕了他:“不去那裡。”

“怎麼?你害羞?放心吧,那邊有簾子隔開的。”

段闌生的眼神逐漸有些渙散,仍堅持道:“換個地方。”

岑飛無法,隻好將人帶到自己臨時休息的屋子裡。待段闌生脫下外衣,他便倒吸一口冷氣,看到段闌生的背部肌膚如同有雷火劈過一樣,皮肉綻裂焦黑,頗為可怖。

雷火獸是一種蟄伏在地脈裡的妖怪,力大無窮,神出鬼沒。被它們蜇到,就如同被雷電劈中一樣,劇痛難忍。不是金丹修士的話,很可能會當場心臟停跳。

岑飛抖著手,指著他的背:“你這是怎麼弄的?今天送元君回來時也沒有吧,是剛剛……不不不,應該說,你居然沒痛暈?你應該第一時間就回來上藥啊。哎,算了,我現在給你上藥吧,真是作死。”

藥粉落於肌膚上,段闌生的冷汗頃刻間滲出鬢角,可他忍耐片刻,還是重複道:“不要告訴彆人。”

在浮屠穀裡,他沿河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唯獨經過一處時,看到一具屍體。

那具屍體已經殘缺不全,被雷火獸啃了一半。可衣著……很像陸鳶鳶。他那刻如墜冰窟,為了看更清楚些,他硬是搶回了那具屍首。虎口奪食,自然會被不死不休地攻擊。

但他不想讓陸鳶鳶知道。

隻是因為覺得,這就像是在用自己的傷痛來減輕內心的愧疚感,並以此來告訴陸鳶鳶,為了找她,他也是付出過代價的,以此博取同情,要挾對方消氣。

這麼做,未免太過無恥。

找她,是他應該做的。也不是他在找人的過程裡挨了痛,就能抵消她受過的苦。看似是等價交換,其實並不公平。

對上段闌生望向自己的眼眸,岑飛舉起手指,保證道:“知道了,我肯定為你保密,不會到處亂說的。”

“多謝。”

……

另一邊廂。

安置傷員的地方是流動且開放的。在裡面待了一會兒,陸鳶鳶就轉移到了獨立的房間裡。

由於雙腳成了豬蹄,她以此為由,閉門不出,天天睡大覺,醒了便打坐。

充足的睡眠確實有利於精神狀態穩定。一連窩了三天,她感覺自己蔫了吧唧的心臟又恢複了往日的強度。

連續幾天都隻和周雀打交道,她也成功地與對方混熟了。這算是她這輩子加入蜀山後,第一個同性朋友吧?

這天,她剛用完午膳,得知殷霄竹醒了。

作為對方仆役,這種時候她怎麼也得現個身。再說,殷霄竹的昏迷多半和她的秘密有關,陸鳶鳶也有些好奇,有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蜀山的藥很有效,陸鳶鳶的腳傷口已經在長合了,就是還有些腫。為了舒服點兒,她托周雀給自己要了一雙大鞋子。走起路來是舒服多了,就是邁步時,難免會劈啪劈啪地打到地板。

來到殷霄竹房間外,和門外的人說明來意。那弟子進去問了一聲,便讓陸鳶鳶自己進去。

陸鳶鳶踏進去,兩扇門在背後合上。第一反應是——不愧是大師姐,一個臨時休養的房間都這麼豪華。透過屏風看向裡頭的床榻,隱隱約約能看見一個人坐在那兒。

“元君,聽說你醒了,我來探望你。”

她繞過屏風,瞧見殷霄竹散著發靠在床頭。因屋子不透風,並不冷,對方的被子隻蓋住了腹部,露出一雙腿,一條腿支起,一條腿伸直,還赤著足。

陸鳶鳶心裡冒出了一顆酸泡泡。

明明是在副本開始就掉線的傷員,狀態看起來卻比她好得多。唯獨比較奇怪的就是,明明是躺在床上,對方的衣服卻穿得很嚴實。

難道她怕冷?

不會吧,真那麼怕冷的話,怎麼不蓋被子?

殷霄竹自然也聽見了鞋子拍打地板的聲音。她歪了歪頭,瞥向聲音來處,看到那雙不合腳的鞋子,居然哼笑了一聲:“你剛才要是不說話,我還以為是有隻鴨子進了我的房間。”

陸鳶鳶:“……”

殷霄竹往後靠了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懶洋洋道:“聽說你的腳受傷了?過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