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2 信任(1 / 1)

段闌生的回答是更凶地齜了齜嘴, 兩顆小犬齒在日光下,又尖又白。然而,他現在實在太小一隻了, 即便努力做出威嚇的樣子,也不可怕, 更像在虛張聲勢。

力量強大的妖怪,在缺乏食水的時候, 確實可以不吃不喝很長一段時間,隻靠消耗妖力來活命。

段闌生是半妖,又因為力量消耗過多而變回了狐形, 扛餓能力自然要折上加折。

陸鳶鳶思索了下,肩膀往後一頂, 聽見房門哢一聲合緊, 才把段闌生放到地上。

這個房間很小, 四四方方的格局,除了桌底, 沒其它地方可藏。

狹窄低矮的環境帶來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木頭味。段闌生的尾巴抵著牆, 頭往外,胡子微抖, 防備地觀察這個陌生人的行為。

為了隔熱,盛著熱粥的粗陶碗下, 墊著一個藤編的扁盆。陸鳶鳶用筷子挑出所有雞肉絲,放在藤盤裡, 將它放到地上。

雞肉的香氣徐徐飄來,段闌生一隻後爪墊在肚子下,壓著空虛的胃囊, 喉嚨發出咕咕的低鳴,像一隻剛到陌生環境、全身豎起尖刺的動物。

“放心,我跟你吃的是同一碗,裡面沒下毒。”陸鳶鳶單膝跪在地上,手肘壓著大腿,想到這小子長大後有潔癖,就補充了一句:“也沒有我的口水,是用還沒吃過的筷子挑出來的。”

“……”

陸鳶鳶拍拍膝蓋,站起來,自顧自地坐回椅子上,雙手捧起碗,吹了吹熱煙,開始吃早飯。

自從發現說好話哄騙段闌生的捷徑不通,她也就歇下了口頭上裝知心姐姐的心思。好在,面板上的沙漏漏得極慢,她還有時間等段闌生變回人形。

現在的他是狐狸,不會說話,變成人了,才能打探出他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那天早上,直到藤盤的雞肉絲冷下去,冷到像石頭一樣硬,段闌生也沒吃一口。他隻將身體緊緊蜷成一團,一副懨懨不樂、很沒精神的模樣。

陸鳶鳶沒辦法,隻能把東西收拾了,隨後,鎖上門,去了一趟前院。

大雪絮絮下了一夜。昨晚她就旁敲側擊過,現在識海裡的季節是十一月,因為位於北地,才十一月就下雪了。之後,天氣會持續繼續變冷。

既然不止在這兒待一天兩天,她就需要更多的禦寒衣物。不放心段闌生,又不好帶他上街,陸鳶鳶隻能先拜托李大娘幫忙買。

……

窗外大雪紛飛,暮色沉澱在山巒上。早上還冒著絲絲寒意的房間,到晚上就多了兩個炭爐,烘得暖呼呼的,還飄著一陣燒雞的焦脆香味。

陸鳶鳶換了一件暗青冬襖,正搬了張小板凳,坐在炭爐前取暖,膝上放了一個拆開的紙包,燒雞皮烤得褐紅發亮,底下是嫩得出水的雞肉。

烤雞是剛出爐的,有點燙手,她一邊撕開雞腿,一邊往指尖上呼氣。

段闌生吃飯口味偏於清淡,但那是他在蜀山食堂養成的口味。這麼小的時候,他沒道理喜歡吃清湯寡水吧?

把雞肉撕成小塊,放在粗陶碟上,陸鳶鳶故技重施,把它放在地上,推到桌下陰影邊緣,再坐回板凳上,一邊捧著自己那份晚餐,一邊默默盯著瞧。

等了許久,還是沒有動靜。

難道燒雞也吸引不了他?陸鳶鳶踟躕了下,忽然耳尖地聽到,桌下傳來了悉索的聲響。不一會兒,一顆小腦袋從底下慢吞吞伸出來。

陸鳶鳶一怔,忍不住露出一抹很淡的笑,鬆了口氣。

段闌生滿心警覺,見她沒有動,喉中咕咕低鳴兩聲,用爪子扒拉了兩下,將東西拖到裡面去。

他似乎不喜歡被陌生人盯著吃飯。

有了第一次的破冰,陸鳶鳶大受鼓舞。

果然,不管後來他長成什麼性格,現在的他也隻是個六七歲的小屁孩,沒有那麼容易攻破心防。

一轉眼,幾天就過去了。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段闌生似乎對她這個陌生人有了基本信任,不再像第一天時那樣,動不動就露出攻擊意圖。但他還是不願意陸鳶鳶靠近自己,哪怕是摸一摸他的頭。

不僅是飲食上試圖接近,陸鳶鳶還將買來的衣服洗乾淨,疊成一個窩,讓他睡覺。

就在她覺得一切都在逐漸變好時,一個讓她措手不及的意外降臨。

——段闌生不見了。

確切地說,是被人放跑了。

因為不想離開段闌生太久,這一周,陸鳶鳶都隻是用熱水擦身來清潔身體。這天下午,雪停了,陽光曬得雪地白花花的,她忍不住了,去洗個澡。

這個小鎮的環境很簡陋,沒有浸浴條件。陸鳶鳶在廚房燒了熱水,忍著冷,脫掉衣服,一勺勺地澆在身上,在水變涼之前,洗了個澡,還把頭發也洗了。但在她回到後院時,卻見自己鎖上的房門開了。幾個鎮上的孩子圍在一起,中間是一個拖著兩行鼻涕在大哭的男孩,正是李大娘的孩子阿進。

陸鳶鳶臉色微變,大步走上去,往屋子裡一看,段闌生不見了,地上的炭盆還翻了,未熄的黑炭上出現了幾個帶血的狐狸爪印。

她的腦海嗡地一聲,兩道目光轉向地上的孩子,厲聲道:“這裡面的狐狸呢?”

孩子們七嘴八舌道:“阿進說你房間裡養了一隻貓,他要帶我們來看看。”

“它把阿進抓傷,已經跑了!”

陸鳶鳶立即放下手頭一切事兒,跑出去找段闌生。

她房間裡養著狐狸的事兒,必然瞞不住房東。陸鳶鳶也沒敢讓李大娘他們知道段闌生不是一隻純粹的狐狸,畢竟,雖然這是識海,百姓對妖怪一棍子打死的厭惡態度卻和現實如出一轍。

所以這幾天,她都沒讓段闌生和彆人接觸。

可日防夜防,偏偏漏了可以拿到房間鑰匙的熊孩子。

她不能丟掉段闌生,如果沒有他,這個副本定會從初級難度變成死亡難度。

烏金西墜,黃昏的天空渾濁昏暗。一陣陣悶雷在群山後響起,如猛獸咆哮。冷風一直往她領口裡鑽,照這架勢,恐怕今晚會下雹。

找了一圈,鎮子裡找不到段闌生。

他這麼小,應該走不遠。陸鳶鳶裹緊衣服,轉頭往她來小鎮的方向走去,終於,在森林山道的一棵樹下找到了段闌生。

他扒拉著一根很高的樹枝,也不知道是怎麼爬上去的。狐毛在泥土、火炭灰裡滾過,又被樹上的雪水淋濕了,結了冰,狼狽至極。看到樹下的人,他猛地往樹葉深處藏了藏,狐尾耷拉著。

陸鳶鳶鬆了口氣,連忙跑上去,急切道:“段闌生!快下來,那裡太高了。”

段闌生不吭聲。

“……我今天下午出去了,不知道那些人會開門進來欺負你,是我的疏忽。”陸鳶鳶籲了口氣,輕聲道:“我保證,這樣的事不會再出現。這裡太冷了,馬上就要下大雪了,你下來吧,跟我回去,我明早帶你換個地方住。”

許久,那團臟得跟抹布似的白狐才動了動。下一秒,他在樹乾上面打滑了一下,又立刻縮回原位。

陸鳶鳶愣了愣,心念一轉,說:“你是不是凍僵了,下不來?等著,我抱你。”

段闌生趴在一根離地近三米的樹枝上,樹乾底部爬滿青苔,好在,表面也有一些凸起的老藤和樹瘤。陸鳶鳶伸手抓住,隻覺又冷又粗糙。一不小心還會抓到枯死的。她踩了兩腳,踩實了,靈巧而不乏小心地往上爬。爬到兩米多高的地方,再也找不到著力點了,陸鳶鳶仰起頭,衝樹上的白狐竭力探出手臂:“來,抓住我的手,我抱你下去。”

段闌生似乎很害怕,緊緊地抱住她的小臂,陸鳶鳶覺得自己的皮膚都快被劃破了。她忍著痛,沒哼聲,迅速將他往自己懷裡一撈,塞到衣服裡。白狐低低地叫了一聲,緊緊地貼在她溫暖的脖子上,一抖毛,碎冰掉進她的衣領,冷得她一哆嗦。

陸鳶鳶皺了皺眉,沒說什麼,開始原路下去。然而,快下到地時,踩到的一根樹藤毫無預兆地斷裂了,“哢”一聲,她猛地滑了下去。

下落瞬間,她弓起身體,把懷中的白狐護在懷裡。好在,樹下積雪很厚,又幸運地避開了石頭,沒摔傷胳膊腿。

段闌生沒有漏過她保護自己的動作,內心一動,默不吭聲地用狐尾掃過她的手背。

“好了,回去吧。”

深夜,陸鳶鳶帶他回到了李大娘的住處。前院已經熄燈了。在這個世道,人們大概不覺得丟失一隻寵物是多大不了的事。

回到房間,陸鳶鳶升起炭爐的火,將懷裡的狐狸拎出來,在燈下一照。

這幾天,段闌生一直躲著她,在各種旮旯睡覺,一身白毛都變灰了。今天又先是被炭火燎過,又爬了樹,身上更臟了。尤其是腹部的毛,因為他腿短,這兒的毛常拖在地上,又臟又打了很多死結。

段闌生顯然自己也很不舒服。一被她放下來,他就伸出粉色的舌頭,一下下地舔自己被火燎痛的爪子,還有肚子的毛。

陸鳶鳶:“……”

越舔越臟,看不下去,還是給他洗洗吧。她去燒了一盆熱水,帶著布巾回來。

第一天的時候,她已經給段闌生洗過一次爪子了。但那時的他昏迷,這時的他是清醒的。好在,他不是真的野狐狸,以前肯定是洗過澡的,知道陸鳶鳶要做什麼,並沒有很激烈地反抗。隻有在清洗下腹時,他有些抵抗,不知是覺得癢還是不適應,小短腿蹬了幾下。

陸鳶鳶頓了一下,想到某些畫面,也有些不自在。但停了一下,她就抓住布巾,讓他坐在熱水裡,淡定地繼續給他擦洗。

這家夥現在變小了,還是隻狐狸,這不就跟給一條狗洗澡差不多?

況且,這種地方,上輩子她也沒少碰,有什麼了不起的?

倒是段闌生,等以後離開了識海,若他想起這一天,搞不好會羞憤得想撞牆,表情肯定會很有意思。偏偏,他還不能來質問她責怪她,因為她這是在幫他嘛!

陸鳶鳶一扯嘴角,心裡再度冒出一絲快意。

——借著大義凜然的正當理由去欺負人的快意。

洗完澡,陸鳶鳶怕他著涼,迅速給他擦乾身體,自己也去擦了個身,熄燈上床。

夜深人靜,冬雷一聲比一聲響,轟隆隆的,吵得人難以入眠,鄰屋還隱約傳來了孩子被雷聲嚇哭的聲音。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兒,陸鳶鳶側臥在床上,躺了許久,朦朦朧朧地培養出一點睡意時,突然聽到指甲撓床腿的聲音。

她微微一怔,卻沒動,黑漆漆的眸子望著牆。既不去阻止,也沒有伸手拉一把的意思。有幾分聽天由命的意思。

等了片刻,她感覺到被子一沉。

段闌生爬上來了。

陸鳶鳶閉上眼。

……

黑夜的驚雷,戰栗著神經。

從前的每一個雷雨夜,段闌生都是與同族一起度過的。他從來沒發現過自己怕雷。可大概是今天受驚過度,他臥在空蕩蕩的床下,隻覺得世界變得好大,搖晃的枝丫都是會抓走他的怪物。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爬到了床上。

這個名叫圈圈的人類少女已經睡著了,呼吸平穩而清淺,驅散了他不可名狀的孤獨和不安。

段闌生沒有貼上去,就在離她有一段距離的床尾臥下,狐尾掃過被子,前爪輕輕撓動了一下,上了藥粉的爪子還是有些癢,他舔了舔,默默不語。

這時,借著閃電的光,突然注意到,對方露在被子外的手背,有四道還沒愈合的血痕。

是他抓出來的。

“……”段闌生盯著那兒,胸脯裡湧出一絲絲陌生而遲來的歉疚,垂眼,舔爪子的動作越來越慢。

然而,不等他將浮現在心中的那個念頭付諸實現,她的手就怕冷似的縮回了被子裡。

段闌生見狀,慢慢伏回原位,閉上眼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