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1 養狐(1 / 1)

冷風凜冽, 雪的氣味灌入咽喉,陸鳶鳶蹙眉,打量他的模樣。

這個小豆丁形態的段闌生, 看著也才六七歲, 短胳膊短腿,烏亮濃密的頭發長到腰, 也沒紮起, 就這樣散在雪地裡。小臉嫩呼呼的, 好像能掐出水來。眉毛和卷翹的睫上凝結著白霜,唇瓣凍得失色。

乍一看, 還以為是個粉雕玉琢、精致可愛的小姑娘。

不得不感歎,九尾狐的後代是有點兒基因天賦在的, 確非凡色。從這稚嫩的五官,已經可以隱隱窺見長大後的風華。

段闌生躺在雪地上, 身體被一張寬大的披風胡亂裹著, 裡面的衣裳不是蜀山劍派的宗服,很單薄。寒冬時節, 這麼薄的衣裳,隻適合在燒了地暖的屋子裡穿。兩條小短腿已經被雪埋住了,褲子浸得濕冷。

陸鳶鳶垂眸,上輩子的記憶浮現在腦海裡。

她知道, 段闌生是八歲多進入蜀山劍派的。八歲之前的他,一直與他的母親九尾,還有數隻追隨九尾的狐妖一起生活。後來, 他的母族不知何故敗落了,他驟然成了孤兒。

修仙界本來就不待見妖怪,何況是人和妖怪交|媾而生的孩子。妖怪也不接納他, 見他瘦弱,嫌他硌牙,也不吃他,隻拿他當玩具來踢著取樂。

好在,機緣巧合之下,段闌生遇到了彼時來妖界追捕妖獸的蜀山宗主,以及當年才十三歲的殷霄竹,成功拜入蜀山劍派。苦逼的日子才得以結束。

而眼前這個段闌生,衣衫雖然很薄,料子卻是上好的,並不是破破爛爛的小乞丐打扮。再綜合他這個年紀,難不成此時,他的母族剛敗落不久?

陸鳶鳶一邊思忖,一邊掀開披風,就愣住了。

段闌生躺著的這片雪地,竟是暈開了一大灘紅豔豔的血。如被壓爛的紅梅,深淺不一,觸目驚心。

怎麼會這麼多血?

陸鳶鳶立刻俯身,將他撈起來,伸手一摸。

六七歲的小孩兒,側躺在她懷裡,輕得仿佛隻有一把骨頭,背部平滑,並沒有刀斧劈砍或撕裂的傷口。

陸鳶鳶一怔,似有所覺地轉頭,拾起一旁的黑色披風抖了抖,手感沉甸甸的。

果然,染血的是這件披風。

說起來,她剛才還看到一隻黑漆漆的怪物伏在段闌生的胸膛上。可如今將段闌生翻來覆去地檢查來檢查去,都找不到傷口。

那個怪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它在段闌生身上乾了什麼?

不可能是欲色鬼。

欲色鬼是一種原形很像猿猴、身形高大雄壯的惡鬼,還能隨時變幻形態,偽裝成美男子來誘惑婦人。絕不可能像那隻怪物一樣,又醜又瘦小。

彆說欲色鬼了,回顧自己的兩輩子,陸鳶鳶都確信自己沒見過那玩意兒。

不過,它那麼容易就被嚇跑了,料想,也不會構成什麼威脅。

應該隻是無關緊要的小精怪吧。

陸鳶鳶壓下疑竇,關注起更重要的問題來:“段闌生為什麼會在識海裡變成這麼小的樣子?”

係統:“也許是因為,此刻困住段闌生的心結,就形成於他這個年紀。”

在修仙界,一個人的記憶又稱為神識。神識彙聚在一起,就成了識海。

它集結了一個人的生平點滴,越重要的經曆,所占比重就越大。它來源於現實,又比現實更自由。在這裡,識海的主人可以幻化出過去、未來,任何一個歲數的自己。

一般來說,人們隻會向道侶或是其他可以交付身家性命的人開放自己的識海。因為,這相當於毫無遮擋地向外人交付自己的軟肋和本心。

俗話說,術業有專攻。像欲色鬼這種擅長搞精神攻擊的邪物,從識海下手也是它的慣用手段了——趁機滲入一個人的識海,狡猾地用鬼打牆的方式,將識海的主人困在他未遂的心結或者痛苦的回憶裡,導致他沉溺於此,走不出去。

神識淪陷在過去,肉|體自會失去抵禦之力。

……

陸鳶鳶:“那我怎麼會被吸進來?”

係統:“因為不可抗力。你是凡人,沒有金丹傍身,神識太輕了。現在,你和他的神識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他出去了,你才能出去。”

陸鳶鳶:“有限期嗎?”

係統:“請看面板。”

經係統提醒,陸鳶鳶才發現自己的腦海裡多出了一個沙漏。

係統:“在沙子漏光前離開這裡,你和段闌生就不會受到傷害。”

空氣中漂浮著曠野的冷冽氣息,風像刀子一樣呼呼地刮著臉蛋,天穹黑雲聚攏。看起來,馬上要下一場大暴雪了。

不能待在這裡,得找掩體才行。

陸鳶鳶當機立斷,環顧四周。

這片雪地很空曠,積雪之下,冒出很多枯枝,像扭曲的人手,伸向天空。四面八方都是山林,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出路。

沒有方向,沒有同伴。可以想象,若隻有段闌生一個人在,天黑後,這個鬼地方會變得有多可怕。

陸鳶鳶抖了抖披風上的殘雪,將段闌生卷起來,小小的一團背在身後,才站起來,仔細觀察各個方向。

好半晌,她真的在東邊的森林裡,看到了一團若隱若現的白光。

果然,因為她隻是誤闖進來的客人。所以,針對識海主人的障眼法,對她不是百分百有效。

那團唯一不同尋常的白光,多半就是真正可以離開這片雪地的路!

陸鳶鳶深深地吸了口氣,背著段闌生,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那邊趕。天色愈暗,迎面打來的風雪愈大。陸鳶鳶身上衣裳不厚,打著哆嗦,全憑意誌力在前行。

但很快,她就發現了一個糟糕的狀況——自己的生命值正在急速下降,四肢也越來越僵。看來,即使是在識海裡,生命值的流逝也不會停滯。

段闌生像個小秤砣一樣墜在她身後。也許是兩人之間門隔著的衣裳太厚了,她汲取不了生命值。陸鳶鳶隻好停下來,打算將他挪到前方抱著。結果,一解開披風,她就看到裡面的小孩兒已經無聲無息地變回了一隻白狐,合著狹長的狐眼,一動不動地蜷著。

這個模樣的段闌生,比他少年時的原形要瘦小得多,像隻病弱的貓,尾巴倒是比貓的要粗和蓬鬆。隻是,沾過雪水後,毛已經被冰結成一撮撮的了。

變成狐狸後,他沒變輕,可體型更小,更好抱。陸鳶鳶捏了捏段闌生的後頸,確定他是真的昏了,不會冷不丁跳起來咬人,便自己穿上披風,再將他往懷裡一塞。

當這個微縮型充電寶一緊貼在她胸口,一股久違了的暖流開始湧入百骸,凍得發僵的四肢都有勁兒了。

係統:“叮!生命值上升中,過程中請勿移開接觸口。”

流失的力氣回湧,陸鳶鳶緊了緊懷抱,吐了口氣,重新有了趕路的動力。她沒察覺到,當段闌生被她塞進衣服裡時,細瘦的前腿蹬了蹬。

緊趕慢趕,在暴風雪下起來前,她終於來到那個亮光的地方。那是一條通往山下的野徑,沿著它一路直行,一個鎮子出現在前方。

天黑後,路上沒什麼人,商鋪也都關了,十分蕭索。陸鳶鳶挨家挨戶地敲門,終於遇到一戶願意開門的人家。屋主是個耳背的大娘,帶著一雙兒女住在前院。

陸鳶鳶是用自己本來的樣子被吸進段闌生的識海裡的,錢袋在腰間門,上次獎勵的三塊中等靈石和若乾銀石都在。她花了十枚銀石,租下了這戶人家空置的後院。

多虧天色暗,人家沒看到她披風上的血跡。不然,估計要把她當可疑分子,拒於門外了。

後院的房子還帶有小廚房,陸鳶鳶一進屋,就將染血的披風脫下,迅速去燒了一壺水,倒入銅盆,端進房間門裡,暖了暖手,並給段闌生洗了洗兩隻後爪的傷口。

人形的時候,她沒看出來他身上有傷口。等他變成狐狸,她才發現他兩隻爪子都有血,毛上結著碎冰。他應該是跑了很長一段路,把足心磨破了。

白狐昏迷著。可在布巾沾濕熱水,澆在他爪子上並抹去血跡時,他還是會疼得抽搐,微弱地抽氣。

陸鳶鳶一頓,繼續動作,沒有故意用力弄疼他,也沒有馬虎,最後給他灑上藥粉。

她知道,這個段闌生,其實就是外面的他。他隻是忘了自己已經長大了,以為自己回到了六七歲時。

她是想讓段闌生哭,想讓他痛苦。但她不屑於用虐待、欺淩的手段。

無論何時,不會做的事,就是不會做。

而且,她追求的不是這樣短視的結果。

她出現得太遲。想讓外面那個段闌生對她放下心防、產生親近之心,實在太難了。

而眼前這個回歸本真的他,卻容易接近得多。

這樣的機會可不多。等段闌生以後出去了,她今天跟救世主一樣給他的友愛和幫助,一定會留在他的心上。

陸鳶鳶耐心地給他洗了兩回,又給他擦了身。這麼一折騰,段闌生毛上的冰都化了,慢慢蘇醒過來。

視野逐漸清晰,看到自己身處在陌生的房間門裡,前方還站著一個身著葛布衣裳的少女,段闌生狐瞳緊縮,齜起了尖牙。陸鳶鳶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黑影一晃,段闌生嗖地一下,從床上跳下地,似乎想逃出這裡。

可房間門門是鎖著的。

段闌生是在狐妖堆裡長大的,如今失去了和人類共處的回憶,不信任人類也很正常。好在,她身上沒有修士氣息,理應不會引起妖怪的反感。

陸鳶鳶思索了下,在他身後蹲下,換上友善的口吻,輕聲說:“段闌生,你彆害怕。我認識你母親九尾,是來幫你的。”

按照養成文裡的套路,用這樣的說辭來誘哄他,應該能更快取得信任。

陸鳶鳶這麼想著,手突然一疼。她倒抽一口氣,低頭,看見自己手背多了四道血痕,冒出了血珠。

怎麼回事,這種方法居然不奏效?

發現自己出不去後,段闌生鑽進了桌底,躲在角落裡,狐瞳半眯,警惕冰冷地仇視著她。

變成這個模樣後,他的行為都變得直白且孩子氣了起來。

陸鳶鳶一手扶著桌沿,一邊蹲下來,倒是沒有強硬地拽他出來,微微皺眉:“你聽得懂我說話的是不是?段闌生,我不是壞人,如果我要對你不利,要燉了你吃,就不會給你洗乾淨毛上的血,還上藥。”

但無論她怎麼說,段闌生都縮在牆角,不肯出來。

看來,這事兒急不得。

這座小鎮都是普通人,不能讓段闌生跑出去。好在,這兒的窗戶是釘死的,段闌生沒法從那縫隙裡鑽出去。隻要把門守住就行了。

這要真的是養成文,女主角這時候應該抱著段闌生睡覺,用愛感化他。

隻是,陸鳶鳶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明智地決定放棄。

算了吧,她不是女主。狐狸的指甲和牙齒又那麼鋒利,她還是更想要自己的手。

思及此,陸鳶鳶將房間門的床推到了門邊,頂著大門。這樣一來,段闌生想出去,就隻能先弄開她了。

來到陌生地方的第一夜,陸鳶鳶沒睡好,囫圇躺到雞鳴時分,就被一陣拍門聲叫醒了。

“圈圈姑娘,早飯我給你盛了點過來,放在門口了!”

屋主李大娘熱心地道。

李大娘的耳背症狀很嚴重。昨晚,陸鳶鳶說了好幾次自己的名字,對方還是笑眯眯地點頭念成“圈圈”。陸鳶鳶也就放棄糾正,讓對方隨意了。

陸鳶鳶蹲下來,將屋門打開一條縫,把早點端進來。

刹那間門,一團黑影瞅準時機,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竄了出來,衝過她腳邊,想趁機逃出去。好在,陸鳶鳶早有準備,一把拎住了他的後頸,將他提到半空。

段闌生嗤嗤地嘶著氣,狐眼血紅,衝她齜牙。

可與此同時,空氣中響起了響亮的一聲“咕嚕”。白狐蹬動的後腿一僵。

陸鳶鳶一怔,掃了眼自己左手。今天,李大娘煮的是白粥,粥面撒了切得很細的肉絲和蔥花,飄著淡淡的肉香味。

“……”陸鳶鳶福至心靈,試探著道:“你想吃雞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