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翻滾,一葉扁舟趟過磅沱的雨水,帶著飛濺黃濁的泥濘停在了岸邊。
老人跳下船艙,用粗壯的麻繩將小舟係緊,確認船不再搖晃之後對船艙內喊道,“丫頭,可以下來了。”
“哎,來啦!”
隨著清脆的話音落下,一隻素白卻又帶著些許繭子的手掀開簾子,從中踏出一名十六七歲左右的少女。
厚重的蓑衣遮蓋了少女的身形和眉眼,但側臉上一大塊青色的胎記卻依舊引人注意。
少女弓著腰,拖出一個網兜,兜裡魚的數量很少,而且個頭也不大。
她抬手擦了擦滲在臉上的雨水,歎氣道,“突然下這麼大的雨,魚都沒撈多少,日子越來越難過了,要是北齊沒有被滅……”
少女一席話沒有說完,額頭上就被敲了一個爆炒栗子,老人心有餘悸般的看著她,“這話是我們小老百姓能說的嗎?你忘了幾個月前的那事?”
他們居住的村子位於原來的北齊國與南黎國的交界地帶,北齊存在之時,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稱不上什麼大富大貴,可溫飽卻是不成問題。
然而,當南黎把控天下以後,村裡的成年男子都被拉去做了壯丁,隻剩下他們這些老弱病殘苦苦維持著生命。
幾個月前村裡一名婦人的最後一個兒子也要被官差帶走,她忍不住開口說了幾句倘若北齊還在的話,便直接被那官差毫不留情的一刀抹了脖子。
回想起當時那血濺當場的場景,少女忍不住瑟縮,“我……就是在沒人的時候才說說而已。”
在老人家不滿的目光中,少女的聲音越發的低沉,她逃避似的躲開老人家的視線,“沒……沒人我也不說了……”
“那是什麼?!”突然,少女拔高了語調,指著岸邊一抹黑色的影子,“我怎麼感覺那像是個人啊?”
老人家定睛一看,“那就是個人!”
少女被驚的目瞪口呆,網兜裡的魚也顧不得了,一溜煙從船艙上跳下來直奔那人身邊,“這江水這麼猛,你可千萬彆死了啊。”
一老一少將人從水窪裡拖到稍微乾燥一點的樹下,這才開始細細打量著對方。
這是一個少年人的模樣,年歲不大,臉上還帶著些許的稚氣,可渾身上下卻全是傷。
刀傷,劍傷,撞擊傷,縱橫交錯,擠擠挨挨,尤其是胸口的傷痕深可見骨,卷起的皮/肉被江水泡的發白,看的人頭皮發麻。
“該……該不會死了吧?”少女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般猙獰可怖的傷口,一時之間都不敢動彈。
老人將手指放在少年人的鼻子上停頓了一息,“還活著,不過……”
“爺爺,”少女面帶哀求,“我們救救他吧,太可憐了。”
老人家沉默不言,許久才歎了口氣,“不是爺爺不想救他,從這些傷勢來看,此人身份定然不簡單,這萬一惹禍上身……”
“這是什麼?”少女突然打斷了老人家的話,手裡舉著一塊黑漆漆的滿是斑駁痕跡的令牌。
老人家將令牌接過,隻見上面一個“羽”字依稀可辨,他瞳孔驟縮,忍不住呢喃,“羽林衛……”
“什麼什麼味?”少女沒聽清老人家說的話,疑惑的到處嗅了嗅,“哪裡有味道?”
老人家將令牌擦拭乾淨揣進懷裡,隨後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躬下身子開口道,“你不是想救這個人嗎?幫忙把他攙到我背上吧。”
“哎,好!”少女滿心歡喜,一邊將蓑衣蓋在少年人身上以防被淋的徹底,一邊攙扶著自家爺爺,還不忘拍馬屁,“爺爺最善良了。”
磅沱的雨幕中,一老一少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被徹底遺忘在船艙裡,困於網兜無法回到江水裡的魚:喵喵喵?
我們的死活就不管啦?
沒有人為我們發聲嗎?!
委屈jpg.
——
這一邊,在喊出趙紀是叛徒以後,朱子謙就因為體力不支而昏迷了過去。
季青臨吩咐幾個人將朱子謙抬到火堆旁,給他做傷口的清創。
“殿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趙紀絕對不會是這種人。”在等候清洗傷口的時間,張伯滿臉凝重的開口說道。
趙紀是個孤兒,從小在街邊乞討度日,因為年紀小,搶不過彆人,常常受儘打罵,還餓肚子。
張伯看不下去收養了他,小小的孩童自此便跟在了張伯的身邊,寒來暑往,紮馬步練功夫,從來沒有叫苦叫累過。
後來入了羽林衛,又敢衝敢闖,總是把要當大將軍的夢想掛在嘴邊。
那般明媚活潑的少年,又怎麼可能做出背叛的事情來?
彆說張伯不願意相信,就是其他人也是忍不住懷疑這當中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令朱子謙誤解的事情。
季青臨稍稍安撫了一下張伯,“我相信小紀,具體的情況,還是等子謙醒過來再說吧。”
朱子謙身上的傷勢很重,張伯做不出硬逼著一個傷員解釋的昧良心的事情來,即便心裡難受的緊,他最終還是點點頭答應了,“嗯。”
目前隊伍當中沒有大夫,不久之前季青臨讓楊蹇轉危為安的措施讓其他人對於季青臨的醫術深信不疑,彆無他法之下,隻能讓季青臨給朱子謙進行傷口的處理了。
季青臨邊檢查著傷口一邊包紮,但漸漸的,他漫不經心的視線開始變得凝重,深邃的目光中染上了些許的懷疑。
——朱子謙此人,有問題。
不是他胡言亂語惡意揣測朱子謙,實在是這人身上的傷口太過於奇怪了一些。
不同於方才的楊蹇身上刀傷,劍傷,槍傷等等錯綜複雜的傷痕,朱子謙身上的傷口太過於單一了一些。
而且,他身上數十道刀口,刀刀都避開了重要的部位,看著好像重傷難愈,實際上都是輕傷而已,根本要不了命。
原本以為自家隊伍裡沒有大夫,沒有人能察覺出他身上傷口不太正常的朱子謙:攤上事兒了啊喂……
“殿……殿下,快跑!”
夜深人靜之時,朱子謙嘴裡大聲嚷嚷著,一個軲轆從稻草堆上坐起,狹長的瞳仁中泛著紅,充斥著對背叛之人徹骨的恨意和戾氣。
季青臨讓影十一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感覺怎麼樣?”
朱子謙聞言瞬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起來,“殿下,還好你沒事,屬下都要嚇死了,嗚嗚嗚……”
“屬下原本是甩開了那些追兵的,可卻在半途中和陸霆撞到了一起,屬下親眼所見趙紀與陸霆態度親密,若不是因為屬下殊死反抗,屬下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殿下了呀……”
季青臨靠在石像邊上,靜靜的看著朱子謙的表演,始終一言不發。
朱子謙哭了半晌也不見季青臨有反應,心裡有點麻麻的,“殿下,您這是不相信屬下嗎?”
季青臨的視線穿過火堆,看著朱子謙在火光照射下近乎扭曲的面龐,“我信你。”
“殿下……”張伯猛然間拔高了語調,“小紀他不是……”
“孤心裡有數,”季青臨在眾人面前頭一次如此鄭重地自稱為“孤”,讓所有原本想要勸解的人都下意識的閉了嘴,“子謙身上的傷勢做不得假,孤自有判斷。”
明亮的火光照射著朱子謙蒼白的眉眼,他悄無聲息地低下頭,一抹冷笑轉瞬而逝。
如此輕而易舉相信他人的太子殿下,果真是不可能完成大業的,幸好他早已經棄暗投明了。
他可真機智。
——
黑色的膘馬奔騰過黃土平地,揚起一大片飛濺的塵土,箭矢嗡鳴,漫天箭雨兜頭射下,儘數插進空曠的土地。
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場景並未出現,他們追擊而來的地方空無一人。
陸霆騎在高頭大馬上,眉頭緊鎖,“該死的,我們上當了,欒初言根本就沒有走這條路。”
副統領湊到陸霆跟前,眯起眼睛告黑狀,“大人,那個朱子謙是不是故意裝作叛變,引我們來此?這裡處於兩山夾角之處,若是從上方扔下滾石,我們豈不是要被甕中捉鱉?”
陸霆冷眼瞧他,“怎麼,你覺得我這般蠢笨,讓一個賤奴忽悠至此嗎?”
副統領也沒想到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慌不擇亂的認錯,“屬下失言,是屬下失言。”
“知道失言就把嘴給我閉緊,”陸霆調轉馬頭,長劍指向另外一個方向,“他們絕對跑不了太遠,往那裡追!”
於此同時,距離陸霆等人不遠處的山崖之上,朱子謙整個人抖若篩糠。
他身體打著擺子,大汗淋漓,咬緊了牙關試圖狡辯,“幸虧殿下深謀遠慮沒有選擇從這條路走,否則這後果不堪設想,殿下,屬下認為,我們當中除了趙紀,定然還存在著另外一個叛徒。”
季青臨眼底掠過一絲冷笑,“那按照子謙而言,你覺得會是誰將孤的行蹤告知了陸霆?”
朱子謙抬手一指,信誓旦旦,“必然是張伯,前些日子殿下已然懷疑到趙紀身上,張伯為自保,才會故意引來追兵想要射殺殿下,如此叛變之人,理應誅之!”
“哦?是嗎?”季青臨慢慢悠悠的轉著手中的匕首,眉宇間一片冷然,“可是這條路線……孤隻告訴了你一個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