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笑聲的刹那,書生終於意識到,自己被這人騙了。
之前的氣勢泄了大半,弟子道:“你莫騙我。”
緊繃的身體略微放鬆,他說:“總之這裡不安全,儘早離開。”
床上的人暫時放下手裡話本子,起身倒了杯水,慢慢喝了口,道:“隻要來了,便沒那麼容易走。”
他略微思考,又笑了下,道:“中途他們或許會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再偶遇也說不定。”
弟子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人似乎自己能察覺到什麼異常,問:“你知他們不對勁,為何還上車?”
“他們去瞿州,我也去。”
塵不染看了眼弟子,打了個嗬欠,懶散提醒道:“有蟲進了你衣領。”
站在對面的人一愣,瞬間開始翻找衣服,翻了一圈,衣衫亂了大半,結果房間裡的人要睡覺,他被趕走了。
再次從窗戶翻出去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又被騙了。
心裡還想著自己被騙的事,虛假的書生實際上的弟子一側眼,視線掃過樓下時,瞳孔一動。
夏季的晚上也明亮,今晚天上沒什麼雲,月華灑下,光下什麼都能看清。
他看到了停在路邊的馬車,還有靠在其一側的馬車夫,馬車夫沒睡,面朝著這邊。
心裡猛地一跳,弟子快速移開視線,在這時半途停下更顯得怪異,他近乎機械地返回自己房間。
馬車夫一直在觀察他們。
——隻要來了,便沒那麼容易走。
似乎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弟子原本就未乾的後背再次被浸濕。
宗門教過本領,教過知識,卻未教過他們世道人心。
第二日早上,一行人又在酒樓大堂一同用早飯。
在酒樓吃早飯的人不多,比起昨日,今天算是安靜了不少。
金光閃閃和昨日沒有差彆,吃得倒挺開心。
放下手裡碗筷,他喟歎了聲,之後像是閒聊一般道:“我那趕馬車的昨日夜起,可能是睡恍惚了,看到你翻進了老先生房裡。”
書生動作一頓,不自覺移開視線,卻看到一旁的頂著頭亂毛的人依舊捧著茶杯,氣定神閒。
沒有得到回應,金光閃閃一擺手,道:“那應當是他看錯了,小兄弟也不像是半夜爬人窗戶的人。”
“他怎麼不是。”
原本在悠閒喝水的人放下手裡茶杯,道:“他有特殊癖好。”
“……”
飯桌上都安靜了一下。
弟子眼睛直接大睜,不可思議地看向身邊人。
其他人半闔著的眼睛也睜開了,視線在兩人間來回移動,重點落在顯眼白發上。
即便是一向健談的金光閃閃一時間也很難說出話,最終隻艱難道:“……是嗎。”
一句話把整桌人都搞沉默。
一行人安靜吃完了飯,安靜上了馬車。
隻是今日和昨日略有不同,金光閃閃坐在了塵不染身邊,目光時而複雜。
金光閃閃似乎很喜歡撿人,在快要接近瞿州時又撿了一個人,對方長得好看,穿著青衫,自稱是富家子弟,去瞿州路上遇著了山匪,仆從被山匪所殺,他逃命至此,也不知該如何回去。
一車幾個人,各有各身世,相比起來,經曆最普通的便是塵不染,隻是從普通地方來,普通地去取個藥。
距離瞿州越來越近,他們也不再在驛站停下,隻在離瞿州最近的一個專用來休息的地方稍作休息。
金光閃閃和他的仆從留在車上,馬車夫給馬喂草料,塵不染依舊沒扔他那一開始就拿手上的小樹枝,杵著樹枝去樹蔭底下看話本子。
弟子去了一側的樹林裡繞兩圈放鬆心情。
這裡隻有他一人,他原是想拿出傳音石向宗門彙報,結果還未拿出時,身後傳來腳踩在地上枝葉的聲音,於是一轉身。
來的是富家子,看到他轉身看過來後還伸出手打了聲招呼。
這裡沒有旁人,富家子走近,先是看了他一眼,之後直接開口笑道:“我看了兩日,你定不是常人罷。”
沒料到這人會說出這話,弟子一時間沒應聲。
富家子視線從穿過重重樹影看向停在遠處的馬車,道:“你知他們是什麼人。”
他這是肯定的語氣。
弟子依舊沒有應聲,富家子於是從懷裡拿出塊玉牌,藍色穗子在空中一閃而過。
他說:“我是器宗弟子,你是哪個宗門的?”
約莫是顧忌著馬車上的人,富家子動作很快,玉牌在眼前一晃而過,太快而難以看清,但弟子認得輪廓,確與器宗玉牌類似。
迎著對方視線,弟子沉默片刻,最終道:
“說來慚愧,我隻是書生。”
“不知先生是器宗人,之前若有得罪,還請多多包涵。”
他又反問道:“先生是大宗弟子,知道得多,可否告知他們是何人?若是心懷不軌之人,我現在還來得及跑。”
富家子對上他的視線,垂在一側的手指動了下,最終道:“他們喜歡拉攏修士,你被他們帶上車,我看你模樣,還以為你也為哪個宗派的弟子。”
他說完又看了馬車上的人一眼,笑了下:“倒是我想錯了,他們也有行好事之時。”
認錯了人,富家子說了聲抱歉後便不再打擾,離開樹林重新回了馬車。
馬車內,原本閉眼假寐的金光閃閃睜開眼睛,看向剛上車的人。
穿著青衫的人臉上依舊帶著還未收起的笑意,道:“他似乎不是宗派派來的人。”
原本在喂馬吃草料的馬車夫把草料直接放地上,也站至馬車車窗邊。
金光閃閃說:“那他那日半夜翻窗是作何?”
其餘人不說話。
片刻的沉默後,侍從看向馬車夫,問道:“那日你還看到了什麼?”
“他就翻了窗,翻過去,又翻回來。”
馬車夫一邊回想著,一邊又道:“翻回去時,他似乎……衣衫不太整齊。”
“……”
一行人的視線不自覺投向坐在不遠處看話本子的人身上。
更加長久的安靜之後,金光閃閃道:“……人的愛好總是多樣的。”
休整得差不多,其餘人都在往回走,塵不染也收了話本子,跟著上車,上車時收到了莫名其妙的類似於憐憫的視線。
弟子回來的時候也被眾人行以注目禮。
馬車向前,再走了半日不到之時,終於可以看到瞿州城的城門。
瞿州不似蘇州那般富饒,但也熱鬨。他們穿過城門時還早,下午時間剛過半。
街上儘是攤販,原本賣什麼的都有,轉過一條街後,空氣裡飄著的便儘是藥草味。
“我到這便好。”
馬車在路邊停下,塵不染拿上自己小破樹枝,看向金光閃閃和一邊的仆從,道了聲多謝。
他提出離開提出得太過自然,像是不是之前說“沒那麼容易走”的人一般,弟子看向他,手不自覺一動。
其他人看到了他的動靜,塵不染也注意到了。他側過頭,問:“你想跟我一起走?”
其他人幾乎是瞬間便想起了之前的翻窗事件,視線悄然轉向書生。
弟子覺得自己分明什麼事也沒做,但莫名如芒在背。他也沒想跟著下車,隻遲疑著道了聲珍重。
滿頭白發的人下了馬車,走時還不忘帶走自己拿了一路的小樹枝。
直到那身粗布麻衣融入人海,弟子像是想起了什麼,慢慢斂下眼睫,收回視線。
塵不染下了馬車後就順著街上慢慢走著。
街上人多,路邊多是頭發斑白的老人,他走在其中難得的顯得不突兀,隻是被幾位頂著稀疏頭發的人問用的何生發藥。
很遺憾,這些發量多少顯得有些危險的人依舊沒有要到生發藥。
從青山鎮到瞿州一連花了好幾日,原本帶的藥單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唯一完好保存的紙質的東西便隻有話本子。
但好在記憶還算不錯,塵不染記得藥單上的內容,一條街走到尾,要的藥基本湊齊。
他邊走邊逛,中途還和人一起圍觀了一場賣假藥的和不慎買了假藥的人的罵戰,最終賣假藥的人被帶走,人群散了,天也黑了。
左右無事,帶路上的話本子已經看完,終於圍觀完全程的人想著找兩本睡前讀物,於是開始四處閒逛,試圖找個書鋪。
書鋪沒找到,但聞到了酒香,順著傳來的還有一陣歌聲和笑聲。
每個地方總有這麼一條街,塵不染也不避諱,徑直穿過。
街上人光鮮亮麗,男男女女站在街邊攬客,讓進去喝兩杯聽兩首小曲,耳根子軟的人沒經住勸,笑著便進去了。
店裡人招攬著,從街上路過的人無一幸免,沒進店裡,卻無端沾染了胭脂味和酒味。
——塵不染幸免了。
在賣藥的街上,他能融進人群無甚差彆,走在這裡時卻明顯格格不入,攬客的人自動跳過他,熱情和下一個路過的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