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稍後竇春生經過一番梳洗前來拜見。

程嬤嬤上下打量她,這才覺得滿意了,起身道:“走吧。”

一行人離開了掖庭局。

小安子在前頭撐燈。

在跟隨他們去長春宮的途中,竇春生不由得胡思亂想,實在想不透溫淑妃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見自己。

她一點都不信程嬤嬤說的話。

長春宮。

溫顏半躺在貴妃榻上,單手托腮打盹兒。

迷迷糊糊間,采青前來通報,說竇氏來了。

溫顏打了個哈欠,困倦道:“領進來。”

竇春生由程嬤嬤領進寢宮。

貴妃榻上的少女生著一張銀盤臉,眉眼彎彎,梳著秀麗圓髻,穿著一襲月白寢衣,通身都是官家娘子的嬌氣。

竇春生不敢看她,伏跪在地叩拜。

程嬤嬤則退到一旁。

溫顏好奇打量跪在地上的女郎,說道:“抬起頭來。”

竇春生依言抬頭。

她的樣貌生得平常,近四十的年紀,兩鬢添了少許銀絲,鼻梁上有小雀斑,眉骨處有一顆痣,非常顯眼。

然而就是這麼一位相貌平平的女郎,卻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溫顏從未見過這麼明亮乾淨的眼眸。

哪怕被歲月磋磨,眼珠仍舊清透純粹。

視線轉移到程嬤嬤身上,吩咐道:“看座。”

程嬤嬤搬來椅子供竇春生就坐。

她卻不敢,局促道:“奴婢是罪奴,斷不敢受娘娘這等禮遇。”

溫顏笑了笑,打開天窗說亮話,“竇娘子覺得我半夜把你從掖庭局裡提出來,就是為了罰跪的嗎?”

竇春生心中愈發狐疑,緊繃著神經道:“奴婢愚鈍,還請娘娘明示。”

溫顏做了個手勢。

程嬤嬤上前把她扶起。

竇春生溫順地坐到椅子上,兩腿並攏,雖然落魄,官家娘子的教養還是有的。

溫顏挺欣賞她的這份體面,“你同我仔細講講,是怎麼把永福宮的宮女給醫治死了。

“不得有半句虛言,若不然,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

聽到這話,竇春生心中詫異。

她強壓下內心的翻湧,如實把永福宮宮女桃紅的死亡細細道來。

溫顏認真傾聽。

竇春生嚴肅道:“桃紅先前一直有婦症,月事淋漓不儘,身體虧空得厲害。

“奴婢曾與她診過脈,也問過病情,推斷她應是死於血崩症,且由胞宮癥瘕導致。”

胞宮癥瘕指的是子宮內有腫瘤。

溫顏思索道:“非你用藥導致的死亡?”

竇春生搖頭道:“因著草藥有限,奴婢開的方子都是常用的,不至於致人死亡。

“且奴婢與桃紅姑娘無冤無仇,斷沒有殺她的動機。

“但她確實是與奴婢接觸後沒過多久就亡故,故而,奴婢與她脫不了乾係。”

她說話不疾不徐,吐字清晰,用非常客觀的態度來敘說這件事,就好似局外人一般。

這樣的態度倒是讓溫顏感覺好奇,說道:“聽你這語氣,倒是一點都不著急。”

竇春生苦笑,“奴婢終究壞了宮裡頭的規矩,大限將至,也是應得的,怨不得他人。”

溫顏:“你不怨桃紅?”

竇春生搖頭,神情裡透著一股子悲憫,“都是苦命人,不怨。”

溫顏緩緩道:“據我所知,竇娘子於永平八年入掖庭,想來你也清楚宮裡頭的規矩,為何不收手?”

竇春生垂首不語。

似想到了什麼,她嘴唇動了動,黯然道:“記得小時候,阿娘曾與奴婢說過,醫者仁心。

“這條路,是奴婢自己選的。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可是奴婢一生所學,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

“今日闖下禍來,奴婢無怨無悔,隻是遺憾,十六篇《千金集》隻成四篇。

“阿娘說女子難為,婦人之症礙於男女大防不敢啟齒。

“奴婢到底輕狂了,竟妄想著著成《千金集》解女子之難……”

說到這裡,她眼中的光黯淡下來。

在某一瞬間,溫顏忽然明白她的眼神為什麼清澈純粹。

隻因她是一個單純至極的人。

醫學,是她唯一的摯愛。

唯一願意去獻身的信仰。

“你那《千金集》都記錄了些什麼?”

竇春生靦腆道:“奴婢不才,記錄的皆是奴婢看診後遇到的病症與解方。”

溫顏來了幾分興致,“且與我說說。”

於是竇春生耐心地同她講述過往遇到的病例。

大多數都是婦科疾病。

這是溫顏從未涉及到的領域,聽得津津有味。

連一旁的程嬤嬤都豎起耳朵傾聽。

那時竇春生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煥發出生機勃勃。

但凡涉及到她研究的醫學相關,整個人一改平庸,眼睛炯炯有神,連鼻梁上的小雀斑都變得可愛起來。

溫顏覺得她好像會發光。

就像現代的職業女性那般,自信又從容。

聽著女郎興致勃勃的講述,看她一改先前的拘束,不僅眼裡有了光,甚至還會做手勢解釋一些醫學名詞。

溫顏覺得這個人可愛至極。

兩個不同時代的職業女性在這個等級森嚴的黑夜裡侃侃而談。

她們是不一樣的,畢竟來自不同的時代。

可她們同時又是一樣的,因為靈魂獨立。

哪怕溫顏被約束在後宮妃嬪身上,哪怕竇春生受困於掖庭囹圄。

在人格上,她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思想見解,不因時代局限而屈服。

而那份堅貞不屈,對於竇春生這樣的女性尤為珍貴。

她是封建體製淤泥裡開出來的一朵花,傲骨寒霜,不懼風雨。

溫顏很喜歡這樣的女性。

這一夜燭光搖曳,透著幾分女性之間的浪漫溫情。

有時候竇春生會笑,有些許靦腆,特彆是溫顏口無遮攔問她豐胸的話題,她反倒有些難為情。

接近醜時,溫顏實在困倦得不行,才把竇春生安置了。

整晚竇春生徹夜未眠。

她躺在柔軟的床榻上翻來覆去,從未料想過有一天能跟溫淑妃這樣的貴人接觸。

那種接觸是非常新奇的。

竇春生的心情既激動又微妙,她仿佛在這座冰冷的皇城裡看到了一絲亮光。

那絲亮光,就來自人間。

翌日一早竇春生口中的《千金集》被程嬤嬤差人尋了來,竟有兩箱。

一些用炭筆記錄在粗布上,一些記錄在零碎紙上,還有刻錄在竹片上的,全都整整齊齊地存放在破舊的木頭箱子裡。

按竇春生的說法,《千金集》共計十六篇,涉及到針灸,病症醫理,疑難雜症等,全都跟婦科相關。

在還未進掖庭前她就已經在著《千金集》,因著抄家,初稿沒保得住,入了掖庭後又重新整理記錄。

木箱裡累積著她畢生所學,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溫顏也不嫌那些東西臟,親自撿起零碎麻布看上頭的記錄。

她看不大明白,上頭的筆跡晦澀難懂,有許多甚至是兩個字縮寫替代。

竇春生細心解釋,因掖庭裡條件有限,能用來記錄的東西並不多,能省則省。

很多縮寫替代溫顏看不懂,她則能做詳細的解說。

聽著對方就記錄侃侃而談,溫顏不由得生出幾分敬重。

她敬重心中有信仰的人,不論男女。

竇春生的這份醫者仁心,這份《千金集》,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宮廷裡顯得尤為珍貴。

溫顏想把那份珍貴拯救下來,不因係統任務,而是發自內心伸出援手。

遣退閒雜人等,她重新坐回榻上,看著竇春生道:“你的《千金集》,我很喜歡。”

竇春生平和道:“奴婢在臨死前能得娘娘佳讚,也不枉來了這一遭。”

溫顏笑了笑,端起茶盞道:“我倒是有個主意,你敢不敢與我賭一回?”

竇春生愣了愣,沒有答話。

溫顏指了指她,“我賭你下半生把《千金集》的十六篇著全,留給後世,你敢不敢?”

此話一出,竇春生被唬住了,慌忙跪下道:“罪奴不敢!”

溫顏抿了一口茶,用餘光瞥她道:“我若救你下來,你拿什麼來報答我,嗯?”

竇春生心中翻湧,她強壓下內心的震動,囁嚅道:“奴婢有罪在身,不敢臟娘娘的手。”

溫顏放下茶盞,隻道:“我救你性命,你餘生拿《千金集》十六篇報答我,敢還是不敢?”

竇春生嘴唇嚅動,想說什麼,終是止住了。

溫顏自顧道:“你竇氏因何被抄家滅族,我知道緣由。

“我保你是我的本事,無需你操心。

“你隻管回答我,敢不敢與我做這個賭注?

“倘若願意,便聽我的話,無論遇到什麼,隻管自保,不為什麼,隻為你的《千金集》不留遺憾。”

這番話深深地撞到竇春生的心坎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娘娘當真願意保罪奴性命嗎?”

溫顏點頭,“我願意去試試。”

竇春生紅了眼眶,猶豫了許久,才咬牙道:“奴婢敢與娘娘做賭注,餘生用《千金集》報答。”

說罷朝她行大禮跪拜磕頭。

溫顏很滿意她的識時務,說道:“這事若成了,不僅你能延續心中所願,六宮的宮女內侍們也會沾你的光。

“這事若敗了,你走你的黃泉路,我過我的獨木橋,也不算遺憾。”

竇春生伏跪在地道:“奴婢但憑娘娘吩咐!”

溫顏嚴肅道:“你且聽好了,這陣子不得出長春宮,甭管誰來提人都彆跟著去,我會讓程嬤嬤替你擔著,明白嗎?”

竇春生應道:“奴婢明白。”

溫顏:“且下去罷。”

竇春生弓身退了下去。

一旁的采青看得乾著急。

待竇春生退下後,她急得口無遮攔,“娘娘莫不是瘋了,那竇家曾參與許氏謀反一案被抄家滅族,如今你卻要保竇氏女,不是要造反嗎?”

溫顏淡定地看向她,“我知道。”

采青差點急哭了,哭喪道:“娘娘,咱們溫家雖然聖眷正濃,可是,可是,你這是在拿溫氏九族給聖上做球踢啊!”

溫顏:“……”

這比喻真他媽恰當!

她很想跟她說,溫氏九族遲早都會被周天子當成球踢。

反正九族都要掛到牆上,反正還有半年的時間,咱們何不多搞點事嗨翻全場呢?

萬一周天子被提前氣死,不就血賺了?

反正男人的乳腺又不發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