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一開始拒絕扶蘇的提議,也不過是因為覺得這樣的事其他兒女恐怕不會答應。
但他似乎低估了這群兒女的不靠譜。
聽聽這都是什麼話?有空養男寵沒空養孩子,你們就是這麼當父母的?
陰嫚堅決不肯承認,非說自己是忙於事業才沒空照顧孩子。
而且她也不是不陪孩子,自己生的自己當然疼愛啦。反正留在府裡也是侍者照顧,放到宮裡不過是換成了先生照顧罷了,她一有空就會回來看孩子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回來看父親。
不然成了婚的女兒還天天往宮裡跑,粘著父親不肯走,會被旁人說閒話的。借口來看孩子,順便看看父親,那就沒人能說什麼了。
來都來了,不給父親請個安就出宮,那多不孝順!
陰嫚理直氣壯。
她和扶蘇不愧是親兄妹,一個賽一個地能說。而且兩人都很懂怎麼戳中能讓父親心軟的點,也非常擅長哄爹開心。
始皇被她的撒嬌弄癡磨得沒有辦法:
“好了好了,朕答應你了。”
其實一大群孫輩都在宮裡養著也挺好的,就他這些兒女的樣子,也不像是能養好孩子的。
放在宮裡好歹安全,真讓他們自己在家養,且不說會不會粗心大意養壞了,宮外也比宮內更容易混入刺客。
自從想起了愛子上一世在鹹陽宮中還險些遭人毒殺的事情之後,哪怕如今的鹹陽已經被層層戒嚴篩查過了,始皇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擔心。
這個心理陰影短時間內怕是消不下去了。
兒女們出宮建府時都長大了,生命力頑強還好些。他們生的小崽子可還嬌嫩呢,一不留神就會夭折,確實得妥善照顧。
陰嫚圓滿完成任務,高高興興地走了。
出門正遇大兄從外面回來,趕緊抓住機會邀功。
扶蘇聽罷點頭:
“乾得不錯,獎勵你一個好東西。”
陰嫚好奇地追問:
“是什麼?”
扶蘇但笑不語,隻道你回去看看就清楚了。
陰嫚立刻拎起裙擺,朝自己居住的宮室跑去,一秒都等不了。
片刻後,隔壁宮室傳來她驚喜的呼聲。
始皇帝疑惑地看向進門的愛子:
“你給她準備了什麼驚喜?”
扶蘇微微一笑:
“自然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寵……”
始皇帝挑眉。
扶蘇補上最後三個字:
“……畫卷了。”
妹妹想養男寵的心思昭然若揭,之前雖然沒表現得那麼明顯,可扶蘇還是看出了端倪。
既然如此,當兄長的怎麼能不幫忙出份力?任由小姑娘自己去挑人,萬一遇到男騙子被哄了怎麼辦?
扶蘇為這個妹妹操碎了心,特意派人多方尋摸。靠著商隊在附近打下的基礎,成
功尋到了好幾個合適的人選。
都是身家清白、家道中落的貴族之後,樣貌才情性格樣樣拿得出手,風格還各不相同。
無論陰嫚喜歡什麼樣的,都能滿足。
齊地果然是個好地方,找出的男寵質量都很高。
扶蘇叫人替那幾人畫了畫像,如今正放在陰嫚宮中,任她挑選。
扶蘇撐著側臉,饒有興致地問道:
“父親覺得陰嫚會選幾個?”
始皇拒絕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
扶蘇自顧自往下說:
“若是我,肯定全都要。”
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當然是都要。
陰嫚現在面臨的情況和他當初不一樣,當初他後宮中的要麼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要麼就是有重臣父親做後盾的姬妾。至少都得給她們一定的尊重,不好隨便棄置。
但妹妹的男寵卻沒這些出身,頂多比侍者身份高一些。男寵們可沒有鬨事的底氣,扶蘇也不怕他們敢為了爭風吃醋叫妹妹焦頭爛額。
若誰當真這麼不識好歹,他自然會出手收拾。所以陰嫚完全可以多收用一些,不必擔心麻煩。
始皇聞言卻是忽地扭頭盯住兒子。
扶蘇有些意外父親的反應,疑惑地看了回去。
他方才說的那些有什麼問題嗎?
莫非父親不想要寶貝女兒養太多男寵?
扶蘇開始認真思考,父親是不是嫌棄男寵身份太過低微,不配伺候妹妹。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倒也不是找不出出身高貴的男寵人選來。
但沒等扶蘇開口表示回到鹹陽就給妹妹提供新的、更好的選擇,始皇開口了。
他嚴肅地問道:
“是你你就全都要?你要養男寵?還想要養一大堆?”
他好好一個兒子怎麼就學壞了?
是誰帶壞了他的太子?
扶蘇:……
扶蘇無奈極了:
“父親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始皇帝瞬間收斂了故作冷凝的語氣,為愛子剝了個橘子:
“你若真想養男寵,也不是不行。”
有了上輩子的記憶在,始皇如今對愛子堪稱要星星不給月亮。不過是養幾個男寵而已,又不犯法,更不會危害大秦。
太子如今連個姬妾都沒有,若是當真願意養男寵,其實是件好事,至少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不過為了太子的身體著想,不養當然是最好的。
始皇現在隻想讓愛子保持開心健康,其他一切都能讓道。
況且,在先秦時期無論男女,養男寵都不是什麼稀奇事。
尤其是在楚王那邊,多的是好南風的。大名鼎鼎的《越人歌》,就是楚國王室公子和越地男子的愛情見證。
諸如此類的故事數不勝數,且越是禮樂興盛的地方就越多這樣的事情。
最出名的大約是魏國的龍陽君,人家可不僅僅隻是
個男寵。寵信他的魏王死後,他依然大權在握,被新君倚重,是個實打實的政治家。
始皇自己雖然沒養過男寵,但他也沒大家想的那麼迂腐。從小見識著先秦開放民風長大的人,哪有可能像後世某些直男一樣誇張得談gay色變。
他想著扶蘇的母親是楚國宗室女,大抵也遺傳了一些楚係的偏好。
扶蘇對父親的發散思維十分無奈:
“父親怎麼淨想這些有的沒的?”
始皇帝卻覺得自己很該想想這些,萬一愛子當真改了口味,卻因為顧忌父親不敢開口,豈不是委屈了愛子?
扶蘇:“……罷了,還是聊點彆的吧。”
雖然父親如此關愛他,讓他很是受用。但過分的關愛就不必了,他有些承受不來。
扶蘇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能從父親嘴裡聽到“你要是想養男寵也可以”這樣的話,可見前世那些記憶對父親的衝擊有多大。
不能再放任父親陷在自責中了。
扶蘇決定主動聊起這個,於是先遣退了侍從,而後開口道:
“我前世其實也沒有父親以為的那麼辛苦,父親不必太過掛心。如今父親對我已經很好了,不必再絞儘腦汁地補償我。”
始皇眉心微蹙:
“胡說,你如何朕都看在眼裡,怎麼就不辛苦了?”
有些事情自己做不覺得,比如批奏折批到手都抬不起來,始皇帝依然能面不改色地把手吊起來繼續批。
但是換到兒女身上,他就立刻覺得辛苦了。一想到愛子拖著病體處理朝政,他怎麼都安不下心來。
扶蘇發現他和父親根本就說不通。
二人互相辯論了半晌,依然各持己見。尋常在政事上出現分歧都不至於這麼各不相讓,為了這事倒是都據理力爭起來。
最後始皇不想和他說了。
太子慣會報喜不報憂,他自己有眼睛能看得出來。平時太子哄一哄他也就假裝相信了,這次不行。
始皇帝強硬地勒令扶蘇不許再提此事,再提就把他趕出去,眼不見為淨。
扶蘇:……
扶蘇隻好妥協。
父親想補償他就補償吧,或許這樣能叫父親心裡好受點。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何必為此惹父親不悅。
眼看兒子消停下來了,始皇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之前每夜夢見的舊事比較多,很多事情他都是一看而過。醒來後注意力都放在了大事上頭,某些小細節便被忽略了。
如今既然提起前世,始皇決定和兒子好好算一筆賬。
扶蘇見父親忽然變了神色,心覺不妙。
他突然感覺剛才若是被父親趕出家門其實也挺好的,總比留在這裡被父親清算要強些。
扶蘇試探著問道:
“阿父?怎麼突然生氣了?”
他不是都妥協了嗎?
始皇帝問他:
“朕記得,你曾經忽悠過韓信帶
你去禦駕親征?”
扶蘇:!
扶蘇立刻察覺到了危機,連忙找補:
“我那是嚇唬臣子的,沒打算真去。”
這件事說起來也簡單。
秦二世平定境內的叛亂之後,北邊匈奴又開始不安分起來。
大秦忙於內亂之際,未曾想到匈奴那裡出現了一個叫冒頓單於的人,統一了匈奴各部落。
原本被蒙恬打殘的匈奴卷土重來,意圖趁著大秦剛剛結束戰亂的機會,入侵中原。畢竟現在不動手,等秦國緩過來,以後就更沒機會了。
聽說秦朝的新皇帝是個病秧子,豈不是更好欺負?這病秧子皇帝還被個幼弟威脅到了皇位,一看就沒他爹難纏。
滅六國的功臣雖然大多還在吧,但一家滅五國的王氏當家人王翦那會兒早就死了。他兒子王賁倒是活著,可匈奴覺得這人遠不如王翦厲害。
還有隴西的李氏,頂梁柱南鄭公李崇也死了。下頭的新秀李信在滅楚的時候大敗,聽著也不像什麼厲害角色。
匈奴那邊一盤算,大秦正是微弱之時,他們可得趕緊抓住機會欺淩弱小。
正值匈奴出現雄主,此消彼長,匈奴士氣大振。
當時秦國朝堂內和六國餘孽有勾結的賊子還沒被清理乾淨,這些人仗著始皇不在,覺得扶蘇鎮不住他們,就忍不住蠢蠢欲動起來。
不是這裡卡一下,就是那裡鬨一下。
動作不大,但是煩人。
大戰在即,這些人還敢鬨騰,扶蘇自然不會容忍。於是他決定趁此機會將人一網打儘,儘量把魚都釣出來。
便有了禦駕親征這一出好戲。
當時扶蘇說的是:
“北境邊塞將有戰事,糧草等供給不能出問題。諸位愛卿定要辦好此事,不能耽誤大事。”
言下之意若是糧草實在不夠,少不得要貴族出點血支援一些。咱們先渡過難關,後續論功行賞和補償少不了。
當然,這樣的話在有些人看來難免像是空口許諾。萬一皇帝就是在找機會從他們的家裡撈東西,事後再隨便打發了呢。
誰讓二世陛下當太子的時候就不怎麼做人,大家不太敢信他。
見大部分臣子皆不言語,反對派就抓住機會跳出來了。
這個說打仗太過勞民傷財,大秦如今風雨飄搖,實在經受不住這樣的消耗。
那個說之前始皇帝在時就非要北擊匈奴,鬨得庶民怨聲載道。始皇帝一駕崩,你看,庶民果然一煽動就造反了,陛下你要吸取教訓啊。
還有人說國庫的糧草告急,哪能出得起這麼多糧草支持戰事。北境那麼遙遠,運糧過去耗費太大,根本供不起。
反正各種理由都有,就是要勸說扶蘇以大局為重,和匈奴議和。
左右匈奴也就是在邊境搶一搶,靠著北邊邊境的是誰?
——是原本秦國、趙國和燕國的領土。
六國餘孽也不是都團結一心的,魏韓齊
楚就不在乎北境安危。被搶的又不是他們老家,趙燕秦倒黴就倒黴唄,這些往前數幾十年都是他們的對頭。
然後不等扶蘇駁斥,也不等老秦人氣憤地跳出來宣稱“大秦從不怯戰”,趙燕兩邊先把主和派噴了個狗血淋頭。
扶蘇饒有興致地看了一場好戲。
戲看完之後,正事還是要決策的。到底是打還是和談,都得他來拿主意。
和談是不可能和談的,大秦可不怕匈奴。
扶蘇先是反問主和派,難道議和就不要出錢出糧了嗎?都是要花錢的事情,憑什麼給匈奴送錢而不是拿這些資本打回去?
然後扶蘇又質疑主和派是不是匈奴派來的臥底,否則華夏子民怎麼能做軟骨頭,不顧同胞的死活?
主和派倒是想說他們和燕趙不是同胞,但不能說。
現在大秦已經一統天下十餘年了,大秦之主最不喜歡聽的就是老舊的六國論調。
在他們父子看來天下都是秦土,天下人也都是秦人。你作為秦臣公然宣揚分裂論,明天你腦袋就沒了。
最後扶蘇還是強硬地壓下了反對聲,堅決要打。
可是當真開始籌集糧草時,又出現了問題。有些人在朝會上無法左右皇帝的決策,私底下就拖後腿使絆子。
他們想故意害得秦國打敗仗,這樣故國才有可乘之機。
扶蘇應對這些的策略也很簡單。
他先把害群之馬挨個查出來,先記著,以後再算賬。
大戰在前,處置大批官員隻會鬨得朝野失衡,反而影響戰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現在就撕破臉。
不能處理他們,那就要想彆的法子解決問題。
這群家夥故意拖延糧草發放是吧?
那隻要他這個皇帝在前線待著,臣子們為了不餓著皇帝也不能搞事。
反賊隻有背地裡搞小動作的能耐,真現在就撕破臉,他們自己也是不敢的。
明知道陛下禦駕親征還克扣糧草,就是實打實地造反了,朝中的老秦人能瞬間發難扣押他九族。
於是扶蘇就提出了要親征。
他自己心裡清楚自己的破敗身子當真去了邊境肯定會遭罪,一不小心就回不來了。但為了大局他不得不冒這個險,往好處想,就當是去旅遊了。
而且也不一定真需要他出去呢。
扶蘇的計策是先威脅臣子。
你們要是不配合,我就去禦駕親征。到時候你們不配合也得配合,還不如現在就乖乖老實下來。
若是威脅不奏效,才會真正啟程出發。
實際上這個威脅不僅威脅的是亂臣賊子,更是在威脅朝中的秦國貴族。
你們就事不關己地看著皇帝為難是吧?
那他掀桌了,誰也彆好過。
尋常時候貴族們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還會作壁上觀。可當皇帝用出魚死網破的無賴招數後,就不得不妥協了。
陛下不親征,他們隻是要捐出差
不多夠用的糧草等物。要是陛下真去親征,給的糧草就不能僅僅是夠用了,得儘可能往多了給。
秦國貴族立刻一改口風,勸說陛下不要衝動。
前線刀劍無眼,還是留在都城中比較安全。糧草之事不必陛下憂心,他們一定積極捐糧。
扶蘇:嗬嗬。
和秦國貴族的反應正相反的,則是不少有異心的臣子。他們倒是攛掇起來了,恨不得秦二世真去親征,然後死在前線。
隻不過反賊中依舊出現了分歧。
有人覺得皇帝在前線不方便自己搞小動作,他本來就計劃好了。一開始乖乖配合,等關鍵時候掉鏈子,一舉拖垮大軍。
也有人覺得皇帝就該死在前線上,沒了秦二世,剩下的秦國公子不足為慮。他們可以再複刻一遍始皇駕崩後的起義,這次絕對能成。
兩派吵得不可開交,老秦人又成了看戲的那個。
這時候再遲鈍的人也瞧出問題了。
陛下這是不是在釣魚執法啊?
扶蘇隻是淡定地讓人把這些家夥記錄下來,回頭挨個調查,看他們是真的情緒上頭還是有造反的小心思。
這件事最後的結果是扶蘇被王賁為首的武將勸下了。
王賁老淚縱橫地跪地請罪,表示都是自己這些臣子不中用,才需要陛下以身威脅。要不是他們摁不住朝中的反賊,哪裡需要陛下拋開養病的大事,為這點小麻煩煩心?
扶蘇一通威逼利誘,不僅逼得秦國貴族們乖乖就範,跟隨始皇打天下的功臣集團也被狠狠虐了一波。
始皇帝不在,他們竟然連太子殿下都護不住。等日後下去了,如何有臉去面見陛下?
一群人跟打了雞血一樣支棱起來,發誓一定處理好一切,不再叫扶蘇煩心。
之後朝中的小動作就少了起來,一群功臣文武協力,擯棄了之前的舊怨,聯合起來下了死手去防備亂黨誤國。
扶蘇這才能安心回去養病,不用再擔憂戰事出現意外。
等冒頓單於伏誅,立刻收拾了那群亂黨。
始皇帝當時看這段的時候光顧著心疼兒子和憤怒反賊囂張去了,如今回想起來,他就想起兒子妄圖以身犯險的事情。
就他那個吹個風就能病倒的小身子骨,他居然說要去禦駕親征???
始皇帝越想越氣:
“你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分明有旁的辦法解決,非要魚死網破和人拚命是不是?”
當時扶蘇都已經說動韓信了,隻要朝中局勢不好,他是真的會動身的。根本不像扶蘇狡辯的那樣,隻是威脅一下臣子。
扶蘇乖乖聽訓,靠在父親身側嗯嗯嗯地點頭,心裡卻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確實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此事,可都沒有這招效率高。大戰在即,再慢吞吞解決的話,隻會徒增傷亡、延誤戰機。
所以扶蘇選擇了最快捷的辦法,而且為了保證自己能撐下去,也做了很多準備。
他總不能真為了一場大戰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大秦還需要他。
始皇看扶蘇這副裝乖的樣子就知道臭小子又是聽了但沒有完全聽。
積極認錯,死不悔改。
太子長得分明是個溫柔的面相,偶爾做起事來卻比他還激進。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
扶蘇本性根本不是習慣於溫水煮青蛙的那種,他和曆代先祖們一樣,都是有點暴脾氣在身上的。
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蟄伏,有底氣了更偏向於和人硬剛。就像他祖父莊襄王,在趙國時謙遜地仰仗呂不韋,回到秦國繼位之後三年內指哪兒打哪兒,凶得不行。
太子扶蘇之所以仁善,顯然不是生性如此。再說了,前世扶蘇是惡魂主宰身體,天性中有個鬼的仁善?
兒子是自己養大的,始皇帝太知道扶蘇怎麼長成這樣的了。
是因為大秦需要個仁厚的繼任之君。
始皇帝開始正式教導長子政事的時候,已經是在為滅六國做準備了。可以預見他有生之年必然能完成大一統,並且為此讓庶民負重前行許多年。
有張有弛,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這是最基本的道理,秦國也是低調發育起來的,始皇帝不會不懂這一點。
所以始皇在培養兒子的時候,就有刻意將扶蘇往仁君上養。
當時他沒想過自己可能會做不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就提前駕崩了。他自負自己能搞定“暴君”該做的,剩下的就是讓“仁君”來安撫庶民,休養生息。
幸好扶蘇隻是被培養成了仁君,而不是本性仁愛。扶蘇自己很清楚,什麼時候該仁厚,什麼時候該酷烈。
隻有一半的惡魂讓他從頭到尾都很清醒地認知到,他自己不是個善人,他隻是在裝善人。
倘若他因為父親多年教導當真把仁善刻進了骨子裡,那父親猝然駕崩後接手大秦的他估計要做出很多錯誤決斷了。
不過那種情況下,父親應當也不放心立他為太子。
父親在滅六國之後就感覺到了自己精力消退,身體開始加速衰老。倘若繼承人撐不起來的話,父親怕是要後悔教孩子的時候隻教了仁。
好在扶蘇沒有讓父親失望。
始皇唯獨擔心愛子身體撐不住,從不懷疑愛子能不能接手他未竟的事業、在做完那些之後再施行懷柔政策。
始皇到底還是心軟了,伸手替兒子理了理皺起的衣袖:
“讓我兒一直為了大秦壓抑本性,為父甚是愧疚。”
扶蘇沒料到父親又開始自我反省起來。
他頓時後悔方才沒有誠心認錯了,不知那行為又叫父親聯想到了什麼。
可這個話題再掰扯下去又要回到原點,為免當真被趕出家門,扶蘇隻好說點開心的事情叫父親換換心情。
他便想起了臣子們明日要返程的事來。
扶蘇於是說道:
“明日馮相他們就要回鹹陽了,這些日子我們在各地購得了不
少特產,一直隨行攜帶也不方便。不如叫馮相一並帶回去,叫他給我們做一回押運物品的苦力。”
很無聊的俏皮話,但始皇還是給面子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他也跟著岔開先前的話題:
“這次回京,你那些弟妹也有不少要一並回去。你可高興了?最近總嫌棄他們在附近礙手礙腳。”
扶蘇好不容易和父親單獨出來,半路跑來個妹妹刷存在感也就算了,現在可是全家出動,人數直線上升。
扶蘇巴不得他們下一秒就啟程回京,越早越好。而且最好是所有人都回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有幾個家夥仗著自己的職位不要緊,非賴著要跟父親的王駕一起走。
部分弟妹不走都不算壞消息了。
早晨扶蘇去外面散心的時候,還被幾個弟妹堵住了。他們說他們即將和父親分離,居然至今沒有一副和父親的合像,希望大兄能不辭辛苦替他們畫一張。
扶蘇便反問:
“之前我畫的泰山封禪組圖裡頭,不是有你們和父親同框的畫面嗎?”
弟妹們覺得這不算,他們要的是自家人那種私下裡親親密密的全家福。
扶蘇細問後才知道,陰嫚那丫頭果然又沒忍住,拿著大兄之前給她畫的《海邊拾貝圖》出來炫耀了一番。
其他弟妹是不敢指望能有單人畫了,但是和父親的合像得有一張吧?
他們甚至都不指望畫像裡隻有自己和父親兩個人,大兄不會同意,父親也不會讓大兄受累,何況這麼多人每人一張根本就畫不過來。
所以他們隻要一張,就是全家一起在海邊陪伴父親的畫。
扶蘇:想得很美,但你們又沒去過海邊。
這群人淨做白日夢呢。
可這種事情並不是扶蘇不樂意就能躲過去的,有的人聰明地跑來求了父親。
始皇一方面想尊重兒子的想法,另一方面又不好連孩子們這點小要求都不滿足。
最後他選擇了折中方案,說到時候會讓鹹陽的畫師多觀摩一下太子畫的海景圖。然後叫畫師發揮想象力,畫一副他們想要的全家福。
弟妹們:……不!我們想要大兄正版!
可惜始皇堅決不鬆口。
他要是在愛子面前提了,愛子不願意也會為了不讓父親為難而答應下來。所以他提都沒提,隻當沒有這回事。
扶蘇和父親聊完開心的事後,找了個機會問史官上午他不在的時候,父親身邊可有發生什麼事。
史官隨口答道:
“也沒什麼,就是其餘公子公主來求畫了,但陛下沒同意。”
扶蘇一聽就知道是求的什麼畫。
他本來隻是習慣性問一問,避免有什麼要緊事被他錯過了。結果意外得知了這事,真是沒白問。
扶蘇塞了一包臨淄的特產小食給史官,作為他通風報信的獎勵。
始皇被兒女們纏得頭疼,竟然忘了叫史官封口。扶蘇也沒把這件事拿
出來說,免得下次想問就問不到了。
他回去自己草草畫了一幅圖應付弟妹,趁著這群人離開前給他們看了一眼。
而後說道:
“你們要的我已經畫好了,這下該滿足了吧?不許再拿這種小事去叨擾父親,也不許把我畫畫的事情說出去,叫父親知道。”
弟妹們一開始還在點頭,直到聽到最後一句,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扶蘇費解地皺眉。
他正要質問這點小事都做不到嗎?
忽聽身後誰用平淡的語氣明知故問:
“什麼事不許叫朕知道。”
扶蘇暗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怎麼就正好撞見父親了。
他轉過身去,將畫作往身後一藏,裝起傻來:
“哪有什麼事?是父親聽錯了。”
始皇伸手:
“拿出來給朕瞧瞧。”
扶蘇不情不願地上交畫作。
始皇看完問他:
“何時畫的?”
昨日愛子大部分時候都和他待在一處,剩餘那點自由活動的時間肯定不夠畫這麼一幅圖。
扶蘇老老實實回答:
“夜裡點燈畫的。”
始皇就知道會是這樣,他轉頭用死亡視線凝視那群不懂事的兒女。
出發在即,就這麼點功夫,非要昨日纏著大兄說要畫,想要不能早點說嗎?不知道大兄身體弱,需要充足的睡眠?
兒女們哭喪著臉,覺得冤枉得很。
一人壯著膽子辯解道:
“我們是前日晚上才知道長姐有畫作的。”
所以不是不想提前說,昨天早上說已經是最早的時機了。要怪也該怪長姐不早點炫耀啊,他們有什麼辦法!
另一人也跟著補充:
“我們也沒讓大兄今日就畫好。”
是大兄自己要趁著今早出發前打發他們,並且跑來找他們說封口的事情,順便威脅他們不許再鬨。
還有一人則說:
“大兄熬夜就能畫完,他要是白日裡畫了,不就不用熬夜了嗎?”
熬夜的鍋怎麼能扣在他們頭上,分明是大兄為了瞞過父親故意不在白日動筆的。往陰謀論裡想的話,說不準大兄就是故意熬夜呢,為了在父親面前裝可憐。
畢竟大兄也不是沒乾過這種事。
這三人的話說完,剩下的兒女不論心裡讚不讚同,都意識到完蛋了。
不乖乖認錯還敢頂嘴,而且還把最受寵的大兄和長姐齊齊拖下水,父親不生氣才怪呢!
果不其然,始皇帝聽著他們一個兩個推卸責任,額角青筋跳了跳。
他先是沒收了這張畫,然後訓斥了一通不懂事的兒女們。等到眾人齊齊保證再不敢犯後,才氣順了一點。
眾人被他嚇得大氣不敢出,隻能用眼神求助大兄。
雖然大兄很討厭,但關鍵時候他們還是隻能依賴大兄保命
。一般這種情況下,大兄還是相當靠譜的。
扶蘇確實開口了,不過初衷是擔憂父親生氣傷身。
他勸道:
“弟弟妹妹年紀還小,父親就包容他們一些吧。他們下次肯定不敢了,阿父——”
這次喊阿父也不好使。
始皇看著愛子眼下熬夜弄出的青影:
“你閉嘴,朕還沒有和你算賬。”
扶蘇隻能愛莫能助地看向弟妹們。
弟妹們頓時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連大兄都勸不住父親,他們這次真的要完蛋。
最終,這場家庭危機以始皇帝給兒女們布置了海量功課作為結束。當爹的太知道要怎麼拿捏兒女了,這群小兔崽子就怕作業。
說起來這招還是跟太子學的。
除卻尋常的作業之外,始皇帝還額外布置了一些檢討書。字數要求一萬以上,因為他要給這些冥頑不靈的兒女一個教訓。
檢討內容不僅有不該勞煩長兄,更重要的還是孝悌問題。被訓斥時居然強詞奪理拖兄姐下水,誰教他們的壞毛病?
始皇之所以認定兒女在狡辯,主要是個信息差的問題。
扶蘇昨日大部分時候都和他待在一起,他到底是何時被弟妹們勸動要作畫的?
始皇思來想去,覺得隻有一個時間。
兒女們說他們一開始請求長兄是早晨,但扶蘇那會兒顯然沒有答應。同一時間還有人跑來找他這個父親說項,他也沒鬆口。
始皇認定兒女們原本是想著從他這裡作為突破口,結果失敗了。於是選擇了另辟蹊徑,再次去找大兄。用彆的說法,譬如“大兄不答應的話我們再去歪纏父親”,鬨得扶蘇不得不應下此事。
這樣一來,扶蘇不讓弟妹往外說他畫了畫的事情,就說得通了。
而這個再次來找扶蘇的時間,定是午後他和扶蘇分開後。
午後父子倆散了會兒步,後頭就各自去小憩了,那時他們有充足的時間談判。
兒女既然說得出“大兄自己不在白日裡畫肯定是故意的”,就必然不是夜裡二人分開回屋就寢那次。早晨之後他們兩個分開就午後這一回,沒彆的時間了。
小憩過後再次見面的時候,扶蘇也提過想單獨出去玩。但始皇看今日外頭風大,沒有答應,留兒子在身邊待到了夜裡。
始皇於是懷疑當時扶蘇說要出去玩,其實是偷偷躲去房中畫畫。
畢竟他們談判的條件就牽扯到是否繼續打擾父親,以扶蘇的性子肯定會偷偷做好一切,不叫阿父再為這個煩心。
邏輯從頭到尾捋一遍之後,始皇覺得完全沒有毛病。所以就是兒女不懂事,結果事後還不肯乖乖認錯。
什麼“大兄故意熬夜畫畫”,要不是他們拿父親做借口威脅,他們大兄能被迫選擇熬夜嗎?
可實際上,扶蘇的消息來源根本不是弟妹。他是午後找機會問了史官,但很顯然,史官他那薛定諤的存在感又發揮了作用。
弟妹們還不知道自己是替史官背了鍋。
扶蘇也沒往這方面想,隻以為父親單純不滿弟妹推卸責任。
不過就算知道了,扶蘇可能也不會熱心地為弟妹們正名。
不正名就可以繼續從史官這裡探聽情報,要是父親知道是史官說漏嘴的,下次他就彆想得知消息了。
終究還是弟妹們承擔下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