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國運龍脈(1 / 1)

扶蘇回到章台宮時,發現父親還沒回來。約莫是為了躲避妹妹繞遠了一些,也不知繞去了哪裡。

原本扶蘇還特意讓侍人扶著他進殿呢,結果戲白演了,觀眾根本就不在場。

沒關係,他還有第二方案。

侍者取來活血化瘀的藥膏,為太子殿下褪去鞋襪,果然見太子腳背已經紅了一片。

尋常男子皮糙肉厚被踩一腳根本不痛不癢,也就他們太子細皮嫩肉的,一碰就紅腫,許是平時保養得太好了。

其實這裡頭也有體質的問題。

就像有些人身患人工性蕁麻疹,稍微在皮膚上劃一下就容易腫出一條印子來。扶蘇就有點這個毛病,所以有時候沒受傷也看著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侍者替太子仔細上了藥膏,又取來乾淨的鞋襪要為太子穿上。

扶蘇製止了:

“一會兒把藥膏蹭掉了,先放著吧。”

這藥膏味道淡,穿上鞋襪一會兒就聞不見了。父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他當然不能自己把受傷的地方藏起來。

左右如今已經入夏,天氣漸漸炎熱,不穿鞋襪也不會著涼。

自從臨江宮的清涼殿建起來後,秦王政夏日裡就愛帶太子來那裡避暑。不過今年稍有些忙,暫時還沒來得及挪地方,好在章台宮也增設了水幕設施。

扶蘇盤算起什麼時候搬去臨江宮的事情,再不去夏日最熱的時候都要過去了,就沒必要再搬。

思索間秦王政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見扶蘇用奇怪的姿勢坐在杌子上。

尋常都是正坐時腿間夾一個杌子,看起來像是跪坐著一樣。現在卻是以坐在床沿的姿勢坐在矮矮的杌子上,一雙大長腿無處安放,類似蹲著一般。

偏偏扶蘇還在低頭思考什麼,整個人看著就仿佛團成了一顆球。

秦王政腳步一頓,下意識放輕了動作,沒有打擾到兒子。而後輕輕走到扶蘇身邊,戳了戳球球的發冠。

大團子身上就這一處是格外凸出來的,非常影響整體的形狀。要是沒有這個發冠,那就是相對規整的球體了。

扶蘇這才發現父親來了,抬手去夠自己的腦袋,發現發冠果然被父親戳亂了。

他疑惑地看向父親。

秦王政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蹲在這裡想什麼呢?”

扶蘇撩起衣擺給父親看:

“坐著呢,沒有蹲著。”

蹲著多累啊,雖然小杌子這麼坐著也有點費勁,可總比蹲著好。

衣擺撩起來後,光著的腳自然而然也露了出來。

之前因為光腳踩在殿內的玄色石磚上有些涼,扶蘇就乾脆踩著自己的衣擺暖腳了。衣擺垂落下來,正好遮住了一切。

秦王政這才看見兒子沒穿鞋襪,腳背上似乎還抹了什麼藥膏。

他當即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扶蘇把腳往裡縮了縮:

“沒事,就是腫了一點,很快就能消腫的。”

秦王政見他不說,便去問周圍的侍者。侍者就仿佛中那種嘴快的丫鬟一般,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一股腦全講了。

“方才陽滋公主踩了太子一腳,太子的腳背就紅腫起來了。”

秦王政又去看兒子:

“你招惹她做什麼?”

扶蘇無辜地仰頭看著父親:

“我隻是逗一逗她,誰知道她脾氣那麼凶。”

看著抱膝團成一個圓子的愛子,秦王政實在舍不得說他。隻好把愛子從矮矮的杌子上拉起來,讓他去軟塌上坐。

又命人去做一些高的杌子出來,免得以後太子要坐凳子都找不到合適的。

扶蘇覺得坐在軟榻上可比正坐舒服多了,而且這裡距離案幾不算近,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懶。要是坐累了,甚至還能躺下睡一會兒,軟榻旁邊還有侍者放的瓜果茶點。

不過這樣用於休息的軟榻自然是不好放在正殿的,畫風格格不入,因而被安置在了側殿中。

側殿是用屏風格擋出的裡間,古代的殿宇一般不會直接築牆分隔房間,多是用博古架、屏風一類的擺設隔開。如果隔得不是很嚴密,互相之間是可以看見彼此的。

扶蘇坐的位置就能看到正殿的情形,不過正殿的人一般沒事不會往裡看。

太孫橋鬆進殿後就沒瞧見他爹。

橋鬆年紀還小得睡足了時辰才行,一般不會跟著祖父和父親一同早起。他會在太子宮睡到晚一些,然後和妹妹弟弟一起用過早膳,再單獨趕來章台宮學習。

尋常這個時候章台宮已經處理了一會兒奏折了,但是今日祖父看起來似乎才剛剛落座,侍者沒有擺上奏折。

橋鬆疑惑地問道:

“今日朝會開了很久嗎?”

秦王政想到早朝上群臣照例為了泰山封禪的事情爭論不休,唇角微微揚起。

不得不說,看他們為了這個爭執確實很有意思。雖然這幾日每天都有類似的情形上演,但他就是百看不膩。

今天吵得額外久一些,因為典客居然當真讓張良立了小功,在朝會上大肆宣揚。秦王政確實很看好這個年輕人,便誇了兩句,順道誇了一句典客啟。

這下子其他人都坐不住了,覺得啟是奪得了先機。一個兩個都開始絞儘腦汁搜尋自家部門最近有沒有值得稱道的業績,朝會便這麼拖延了一會兒。

不過這種事情不好和小孩子說,秦王政隻道今日出了點小狀況,問題不大。

橋鬆點點頭也沒有多問。

他賊兮兮地左右看了看,發現他爹是真的不在正殿裡,膽子瞬間肥了起來。

趁著親爹還沒來,橋鬆往他爹平時的位置上一坐。先美了一下,幻想自己是唯一的儲君,沒有他爹什麼事。

等祖父看過來,才趕緊回神。討好地衝祖父笑笑,然後往祖父身邊又挪了挪。

他湊近了問道:

“祖父,下一次巡遊可以帶我去嗎?不帶父親,讓父親留下來監國。”

秦王政:……

秦王政默默偏頭,看了一眼偏殿裡饒有興致偷聽的太子,心裡為孫子默哀了一瞬。

見祖父不說話,橋鬆回憶著他爹平時是怎麼撒嬌的,伸手拽住祖父的袖子,開始東施效顰。

“祖父——祖父你最疼我了——”

秦王政將袖子扯了回來:

“這件事你要先去同你父親說,他同意了才行。”

橋鬆無法理解:

“為什麼?”

他爹撒嬌祖父就心軟,他撒嬌祖父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果然,他就是個撿來的。

秦王政沒回答。

倒是從橋鬆身後對著的偏殿方向傳來一道幽幽的聲音:

“因為你祖父早就答應了,以後隻帶你父親我一個人出門,你來晚了。”

橋鬆身體一僵,緩緩回頭。

隻見他那討人厭的老父親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軟榻上,透過屏風上那輕薄的絲紗繡布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他的身影。

橋鬆晴天霹靂:

“父親,你為什麼躲在那裡?!”

扶蘇從軟榻上站起來,走出偏殿:

“因為我腳受傷了,在那裡休息片刻。”

其實是坐在那裡等藥膏乾透,然後才好穿上鞋襪回來乾活的。

秦王政皺眉:

“你出來做什麼?先把鞋襪穿了。”

寒從腳起,每到冬日扶蘇本就容易手腳冰涼,現在還不好好穿襪子。光著腳在沁涼的石磚上走動,還嫌不夠冷是吧?

橋鬆的關注點卻在父親說他腳受傷了。

那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父親手被燙傷的時刻。他警惕地看向父親的腳,懷疑父親會不會借口這個又偷懶不乾活。

雖然腳受傷不影響批奏折,但當初父親左手受傷也沒耽誤他偷懶啊。

片刻後,橋鬆確認了:

“你胡扯,你的腳根本就沒受傷!”

扶蘇並不搭理他,乖乖坐回軟榻上。在侍者的侍奉下穿好鞋襪,這才回到正殿。

他伸手準備將霸占了他位置的橋鬆拎到旁邊自己坐下,手伸出去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病弱美男子的人設。

病弱之人怎麼能拎得起十歲的少年呢?

所以扶蘇絲滑地將手轉了個方向,搭在父親肩膀上:

“父親還不餓嗎?今日朝食未用呢。”

因為陰嫚的中途打岔,父子倆都回來遲了。侍者沒得到準許就一直沒擺膳,距離平日裡用膳的時間都過去好一會兒了。

秦王政這才想起自己忘了這事。

上朝前他吃了點湯餅墊肚子,並沒有太饑餓的感覺。不過太子一提,他倒是覺得之前吃的那點東西都消化乾淨了,確實應該趕緊用膳。

秦王政便起身,帶著太子去側殿用膳。

橋鬆被落下,沒有人關

心他吃不吃。畢竟大家都知道他是吃過早膳才來的,這麼短的時間內應該不用吃第二頓。

扶蘇不能直接把倒黴兒子拎到旁邊,但他可以把父親引到彆的地方。等他們用完膳回來,父親自然會替他將橋鬆拎開的。

今日又是成功維護了病弱人設的一天呢√

秦王要的高杌子不到中午就送來了,若不是為了雕花,這種東西分分鐘就能做好。

不過東西送來的時候太子殿下已經用不著它了,因為那點不算傷的小紅腫早就消退了,根本沒必要換藥。

扶蘇倒覺得這樣的杌子坐著舒服多了,躍躍欲試想給自己再換個高點的案幾。如果杌子上頭還能有個靠背,那就再好不過。

有靠背的高杌子坐的時候可以倚靠在上面,不如就叫“倚子”好了。

倚子聽著不太正經,好像是為了偷懶發明的一樣。換個偏旁,叫椅子吧,這樣看起來正式一些。

扶蘇叫工匠嘗試著做了一套出來,就擺在自己的寢殿裡。新式的桌椅父親不一定能接受,扶蘇就自己先用著。

若是當真舒服,他才不管什麼“正坐是祖宗傳下來的坐姿”、“正坐更顯得端莊肅穆”這類亂七八糟的規矩,必須得給父親換了。

好東西要一起分享。

隔了些天,朝中的事情減少了許多,秦王父子就收拾收拾準備去避暑了。

政務減少的原因不是彆的,就是各部門的長官都想弄到封禪的伴駕資格,於是卯足了勁地乾活。

臣子都積極加班了,秦王這裡的事情自然會減少許多。秦王覺得這樣很不錯,希望臣下能繼續保持。

他還在朝會上對眾人說:

“原來愛卿們竟如此能乾,看來平日裡還是略清閒了一些。”

言下之意是——寡人發現了,你們之前都在偷懶。以前的事情就暫且不計較了,以後不要再出現類似的情況。

如果叫王上發現他們再次偷懶,那之前揭過的舊賬可能也會被重新翻出來算一算。

臣子:QAQ王上你聽我們解釋!

加班提升的工作效率怎麼能和正常上班一起算呢?您這是耍賴!

但作為卷王之王的臣子,當君王的自己都樂於加班乾活、並且不覺得犧牲休息時間處理政務算是額外付出,那麼臣子最好也有一樣的覺悟。

還是太子殿下考慮到要讓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飽。於是提議給群臣增加了一些俸祿待遇,這才沒有叫臣子全都免費加班。

秦王政疑惑:

“寡人給他們的俸祿還不夠多嗎?”

扶蘇卻說:

“正是因為父親給他們的正常俸祿很多,額外的工作就要給更多的獎賞。”

基礎工資是日新100的,加班費得是150起步。要是基礎工資高達500,那就要750起步了。

秦朝當然沒有現代的勞動法,但道理都是一樣的。人家正常上班拿的俸祿那麼多,加班肯定想要更多的錢,否則

為什麼要加班呢?

秦王政倒是不小氣這個,加班薪水的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搜羅了六國寶庫的大秦根本不缺錢,更何況還有官方商隊這個生金蛋的母雞。若是缺錢了,就多往西域那邊賣點不值錢的好紙忽悠西方人掏錢。

紙可真是個好東西,輕薄易攜帶。商隊可以帶一大堆過去,然後按張賣,一張就能賣上天價。

西方貴族真是人傻錢多。

最近商隊發現西方人喜歡富麗堂皇的東西,什麼低調典雅有內涵目前他們的審美還沒發展到這一步。

所以賣過去的紙怎麼華麗怎麼來,像是提前在紙上彩印一些圖案,或者製造紙的時候就動點心思,弄出灑金箋之類的紙,也很好賣。

還有就是東方的畫作、遊記,那些西方貴族也很感興趣。

扶蘇特意叮囑了,不要在這些文學內容上提及太多技術性的東西。要學技術可不是給這點錢就可以的,先帶海量的金銀銅鐵過來,他們再考慮教不教。

橋鬆便問:

“真的要教那些西人嗎?”

扶蘇給了他一個你怎麼這麼傻的眼神:

“教不教的,先把人騙來再說啊。”

人家帶著那麼多金屬千裡迢迢來了大秦,難道大秦不教的話他們還會當真再費勁吧啦地將東西背回去?

那可是金屬,一個賽一個地重,帶回去不累嗎?!

如果大秦不教,他們大概率也不會就這麼離開。臨走前為了不虧本,就會把錢鐵都花用出去,換成輕便易攜帶的絲綢紙張等等商品。

畢竟來都來了,不買點東西豈不是白來一趟。更何況這些東西在本土買肯定要便宜一點,帶回去還有得賺。

橋鬆恍然大悟:

“父親,原來你是打著把人騙來宰一頓的主意啊。但是這種手段玩多了,他們肯定就不來了,這不是竭澤而漁嗎?”

誰也不是傻子,還能反複上當不成。

扶蘇頷首:

“你能懂這個道理,也算是不笨了。”

但他沒有直接給出解決方案,總是他來解答,小孩子沒有一個思考的過程,是無法成長的。

所以他詢問兒子:

“若是你,你會怎麼解決?”

橋鬆覺得他爹現在這個樣子有點眼熟,他想了想,好像祖父平時也是這麼考教父親的。

隻是父親太過優秀,祖父考了幾次就覺得沒必要再考。所以後來隻有他這個輩分最小的孩子被反複考教,現在連父親也開始學祖父考他了。

秦王政對他們的聊天內容頗感興趣,放下筆仔細聽孫子打算怎麼做。

橋鬆皺著小眉頭努力想了半天:

“我聽說西方很多東西都沒有,我們比他們先進得多,是不是真的?”

扶蘇頷首,確實是如此。

橋鬆眉頭舒展:

“那就簡單了,我們的東西都是改良換代了很多次的,他們卻連最基礎的

都沒有。我們把最基礎的那種高價賣給他們,這樣不就行了?”

那些東西對於大秦來說就是老舊的破爛,但西方卻不會嫌棄。大秦願意賣就不錯了,他們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

橋鬆覺得自己想到了一個極好的辦法,期待地看向祖父,等一個誇獎。

扶蘇卻又問道:

“若是他們拿著老舊的技術,自己去研究,慢慢追上我們了呢?”

橋鬆的第一反應是:

“怎麼可能?他們要是有這個本事,還會到現在都那麼落後嗎?”

扶蘇輕笑一聲,什麼都沒說。但他的態度已經都展現在笑聲裡了,這是一種帶點嘲諷意味的笑。

秦王政看著已經有些驕傲自滿苗頭的孫兒,陷入了沉默。

現在的橋鬆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的是所有以大秦為榮的老秦人。他們得意於自己國家的強大,看不起其他人,覺得那些都是蠻夷,給他們幾百年也比不過大秦。

這是個很危險的跡象。

但可怕的在於,這樣的跡象除卻太子之外,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不對。因為他們都被滅六國的功績迷花了眼,開始膨脹了。

秦王政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他是不是也飄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秦王政心裡清楚,他確實有點飄了。

這是人之常情,聖人也難以避免,身處高位的君王就更難了。畢竟總有很多人整日在他們耳邊吹捧,聽得多了,謙虛的人也會變得自滿。

秦王政歎了口氣:

“當年關東六國也是這麼看秦國的,他們覺得秦人皆為蠻夷,不通教化,根本不足為慮。”

結果卻是秦國經過數代的積累、經過商君變法,在全國上下鐵了心要變強不再受人欺淩的局面下,成功完成了蛻變。

秦國的崛起速度在有些人看來極為驚人,好像一眨眼就從弱國成為了霸主。如果秦人不吸取自家的這個經驗教訓,同樣的事情很容易發生在彆國身上。

扶蘇教育兒子:

“永遠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再小的對手也要抱有足夠的警惕。你可以蔑視現在落後的他們,但是不要覺得他們如今的貧弱就等於徹底喪失了崛起的潛力。”

橋鬆還不是很懂這個道理,他見過的世面太少了。

扶蘇想了想,招來史官:

“讀史可以明智,以後太孫閒暇時間就隨你研習史書。”

史官並不想帶孩子:

“臣隻懂記錄,不太會分析那些……”

不如還是找個朝中高官教導太子這些道理吧,他們才是人精。

扶蘇卻搖頭:

“現在還不必學得那麼透徹,你就讓他自己研究,分析王侯將相為何會做出史書上那樣的選擇。倘若他有想不通的地方,能解答的你為他解答,不能的再去詢問蒙卿。”

見史官還要推脫,扶蘇讓人去將巴蜀新進貢的鮮果分了一些給史官,讓他拿去給家中孩子嘗嘗味道。

史官頓時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俸祿錢財易得,這類有定數的貢品卻不是他想要就能買到的。

難怪群臣被迫加班也加得起勁,一邊是不答應就會得罪君上,一邊是答應就各種好處不斷,根本沒得選。

橋鬆意識到自己好像犯錯了,縮著脖子不敢說話。等父親和史官聊完,他才小聲開口,問長輩有沒有生氣。

扶蘇斜眼瞥他:

“我若是同你計較,每天生氣可生不過來。”

橋鬆立刻反駁:

“才不是,分明是父親天天氣我!”

側頭看見祖父在看自己這邊,橋鬆剛冒起的氣焰又弱了下去,祖父還沒說有沒有對他失望呢。

秦王政隻對太子說道:

“既然你覺得西方人能靠自己研究出更厲害的技術,那你可有對策?”

這算是替孫子解圍了。

扶蘇也沒指望橋鬆能想到什麼解決方法,之前隻是提醒兒子不要光想著用破爛打發西方人,還得警惕他們借機崛起。

文明的火苗很多時候看起來非常微弱,但眨眼間就能燎原。

見父親也對這個感興趣,扶蘇才不再賣關子。

他出了個非常狠辣地主意:

“既然擔憂他們自己研究,那就不給他們研究的機會。每當西方人琢磨出比買去的技術先進一些的變種,我們就將更優越一點的東西直接拿出來售賣。”

假設他們一開始買去了煉鐵技術,但是煉出的鐵脆到隻能砍豆腐。如果他們自己改進出了能砍軟木的,那大秦就立刻賣他們可以砍硬木的。等他們研究出能砍脆鐵的,大秦就賣他們能砍硬鐵的,以此類推。

想要打壓對方的文明發展其實也不難,滅殺他們的創造力就可以了。你給的東西永遠比他們自己研究的要好,那麼慢慢的他們就會產生惰性。

——反正自己研究的也沒什麼用,不如直接買現成的。

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折騰半天搞出的新東西瞬間就被取代。

倘若成本能收回來,可能還會有人低價傾銷,占領低端市場。要是成本收不回來,那長此以往就沒人願意去琢磨了。

不是所有民族都肯長久地投入資源去拚一個未來的,他們的自信心不夠的話,就會懷疑自己永遠都無法超越旁人,然後放棄努力。

先賢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反過來,如果不想讓彆人學會釣魚,那你就一直送他現成的魚。

八成的人都會被這招養廢,國也一樣。

橋鬆聽傻了都:

“這……原來還能這樣?”

秦王政讚許道:

“這招不錯,不過得保證大秦一直處於技術的最前沿。否則給不出更高的技術,這個法子也就廢了。”

而且隻保持優於對方也不夠,最好能拉開差距。差距拉得越大,給自己留下的餘地也就越多,不至於緊巴巴的。

對敵人

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國家與民族之間的博弈本就如此。生存資源隻有這麼多,不自私一點倒黴的就會是自己乃至自己的後人。

說得更難聽一點,這樣的手段你不對敵人用,以後敵人也會對你用。到時候你就去賭吧,賭你的後人能衝破封鎖、靠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來。

這太難了,沒有必要給後代找這樣的麻煩。他們完全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騰飛,何苦自己拚搏。

畢竟失敗的代價太慘重了,誰也承受不起。

扶蘇摸了摸兒子的腦袋: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都能套用到國家上去,就像這種養廢的操作,許多貴族都乾過。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他們就故意將人嬌養得沒有能力隻懂吃喝玩樂,等你見多了就不覺得稀奇了。”

橋鬆若有所思。

把陷入沉思的兒子拋到一邊,扶蘇看向心情愉悅的父親。今天給孩子灌輸的內容已經夠多了,他決定聊點不用動腦子的事情。

於是扶蘇問父親:

“何時動身去臨江宮?”

秦王政頭也不抬地繼續批閱奏折:

“怎麼?在章台宮裡憋久了,已經待不住了?”

扶蘇承認了:

“還想和父親一起去集市裡逛逛,整日悶在宮中著實無趣。”

秦王政批完換了一封奏折:

“過幾個月出去巡遊之後,總有你逛的時候,何必著急。”

扶蘇覺得那不一樣,鹹陽風貌和其他地方的風貌是不同的。而且鹹陽的流行風向一向是其他地方跟著學的,在鹹陽才能看見最新的樂子。

他跟父親分享自己從史官那裡聽來的八卦:

“最近鹹陽市集裡流行起了誌怪故事,講的是各種神鬼傳說,父親一定感興趣。”

秦王政覺得自己求仙問道的黑曆史是過不去了,太子怎麼還提?

他放下奏折,盯著兒子不說話。

扶蘇不痛不癢,接著往下說:

“也不知是誰編的故事,都是些情情愛愛的。什麼仙人下凡曆劫,結果陰差陽錯痛失愛侶,為了複活愛人於是截取龍脈煉製成仙丹。”

秦王政:……

寡人的龍脈,是讓你拿來談情說愛的?

扶蘇:“還有什麼凡間女子偶然投胎去了仙界,和仙界的帝王產生了情愫。但仙人是不能成婚的,於是他們遭受到了天譴。為了抵抗天道,他們決定與天下所有人為敵,一場大戰導致山崩地裂。”

秦王政:…………

哪裡的山崩了?哪裡的地裂了?不會是寡人的大秦吧?

秦王政感到了窒息。

這都是誰瞎編的故事,編排仙人也就罷了,還總是和他的領土過不去。世人不都敬畏鬼神嗎,怎麼會寫出如此不祥的故事?

他們最好不要以大秦作為故事背景,禍害仙人可以,禍害大秦不行。

秦王政狐疑地看向愛子:

“不會是你編

的吧?”

其他人不像這麼膽大妄為的樣子,這樣的故事怕是聽都不敢聽。但他家太子不同,太子時常表露出對神仙存在的不以為意。

哪怕太子自己身上都出現了重生這樣離奇的事情,可他還是不信天下間有仙人。

當初秦王針對這一點問過,結果扶蘇理直氣壯地表示,鬼可能存在,仙大概沒有。反正父親不能去求仙,父親要是吃丹藥他就跟著一起吃,看誰先死。

雖然秦王政對於丹藥會吃死人還有一點零星的懷疑,但聽到兒子都揚言大不了我們父子一起被丹藥毒死,我身體不好肯定比父親先死?”,還是驚得七魂飛了六魄。

不行,他不能叫扶蘇冒任何一點的險。

這會兒面對父親的質疑,扶蘇假作若無其事地回道:

“哪裡就是我編的了?不信父親陪我去集市聽一聽,真的有人在說這些故事。”

秦王政猜到了他會曲解自己的意思。

熟練地把話挑明:

“寡人說的是,這些故事內容是你編出來的,然後找了人在集市裡宣揚。”

扶蘇:看破不說破嘛!

扶蘇嘴上肯定是不會承認的:

“父親冤枉我,我怎麼會寫這樣的故事編排仙人?不過編寫者大約也不是有意冒犯神仙,可能隻是想叫庶民不要迷信虛無縹緲的神仙吧。”

秦王可不信兒子走這步棋是隨性而為,他肯定有彆的目的。

嚇唬父親,徹底掐滅父親求仙的念頭恐怕隻是其一,還有彆的想法。

扶蘇見父親堅持追問,隻好低聲解釋起來。

他回去之後左思右想,都覺得周天子當初搞的什麼“承天之命”是個大坑。自稱上天之子,隻能糊弄一下庶民,而且東周式微時連庶民都不信這個鬼話了。

但是天命所歸這樣的手段,又確實是個很好用的東西,隻不過副作用太大了。風調雨順時還好,一旦災禍太多,就容易顯得君王在天道跟前失寵了一般。

那麼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代替“天”這個神祇呢?

扶蘇把目光放到了龍脈和國運上去。

將龍脈和庶民掛鉤,作為整個民族的庇佑之神。龍脈在,民族血脈就能生生不息,龍脈出了問題,百姓就會病疫四起。

國運則和國家安穩掛鉤,是朝代存亡延續的體現。國運昌隆時風調雨順沒有戰亂,國運衰落時各種天災頻發。

秦王政聽得直皺眉:

“你是想……”

把天災人禍推鍋給國運和龍脈,這樣就和君王本身割裂開了。這些不可控的問題出現和君王沒有關係,是這兩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自己生病了”。

但是君王可以做那個拯救者、號召者。

號召天下萬民齊心協力對抗天災,大家一起挽救龍脈和國運。

龍脈自不必說,為了自己的存活和血脈的延續,庶民當然會努力自救。

而國運,願意救國的人不一定很多

。但國運穩定時會風調雨順,庶民為了叫自己能過上好日子,也會努力維持住如今的朝廷。

畢竟誰也不知道改朝換代能不能讓國運重新昌盛起來,萬一不行呢?隻要如今的朝廷沒有逼得庶民完全活不下去,能狠下心去拚一個未知未來的人就不會太多。

秦王政點評道:

“倘若君王能夠救國成功,恐怕會積聚龐大的信仰。”

到時候他的王位能坐得比任何人都穩,這對統治者是有好處的。

即便君王沒救成功,那也不怪他。畢竟這種以人力抵抗天道的操作,不成功是很正常的事。

天災人禍四起也不關君王的事情,君王難道還能損毀龍脈和國運嗎?君王隻是個凡人。

“但如此一來,君王就失去身份上的獨特性了。”

扶蘇點頭:

“所以還得再添點說辭,比如王室子弟受國運庇佑,再比如國運與君王息息相關。

國運昌隆時會孕育出明君,明君治下海晏河清,正好能佐證國運在變好。而國運自己出現問題,就會孕育出昏君,導致國家越發衰落。”

但事無絕對,每一代總會出一些集合了龍脈氣運的宗室子弟。如果國運不行,可以讓這樣的氣運之子嘗試站出來拯救天下,借用龍脈之力去挽救國運。

“倘若他們當真信了國運的說辭,時間一久,或許大秦就會成為唯一受國運庇佑的朝代。後續哪怕真出現亂臣賊子篡國,可能也不會改變國號了。”

畢竟繼續用秦做國號,就可以繼續享受秦的國運庇佑。哪怕掌權者自己不信這種騙人的話術,隻要天下百姓都信了,他們也隻能妥協。

這就是扶蘇給大秦準備的最後一個後路了,實在不行哪怕皇帝不是嬴姓秦氏的子孫在做,能保住“秦”的國號也好。

畢竟秦國是他們嬴家建立的,後繼者再出色也抹不掉這一點。提起大秦就要提起嬴姓先祖,父親的威名永世不忘。

秦王政聽罷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雖然不想聽到篡國這樣的可能性,但愛子說得不錯。後人的事情他們也沒法阻攔,除了把局面弄得儘量好看一些之外,彆的他們都做不了。

父子倆就著這個國運和龍脈的說辭商量了幾日,儘量完善其中的邏輯。

要想讓天下人相信它,就要先把漏洞都補上。成型之後接下來該怎麼造勢,那就是扶蘇擅長的東西了。

如今鹹陽城裡流傳的神仙故事都在努力將神仙和凡人割裂開來,告訴所有人仙人有他們自己居住的世界,一般不能乾擾人間。

所以天災人禍和仙人無關,也不要指望仙人拯救他們。大家能做的就是自己努力,隻要把國運和龍脈嗬護好,一切苦難就都能過去。

表面上還是披了一層神話的皮,實際內裡宣揚的是人定勝天。求神不如求己,相信老天爺不如相信和國運有關的君主以及和龍脈有關的氣運之子。

本質上是在給庶民塑造一個精神領袖,讓他們跟著領袖的指

導行動。

扶蘇尤其壞心眼地在誌怪故事裡增添了許多仙人不顧凡間死活的內容,什麼斬龍脈毀國運的。非常明顯的夾帶私貨,努力將庶民拉攏到王室這一邊來,而不是繼續篤信什麼神仙。

神仙是個不可控的傳說,方士可以隨便編故事忽悠百姓。但朝廷不可能輕易掌控所有方士,所以最好彆給他們留瞎編的口子。

國運和龍脈能編的就沒那麼多了,最終解釋權還都在王室手裡。操控起輿論來會輕鬆很多,任何事情都能往上推。

不過天底下沒有完美的說辭,無論哪個對策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扶蘇便教導兒子要把握好裡面的度。

這個說法是拿出來糊弄民眾的,你彆自己信了,以後也要這麼教育你的子孫後代。被套進去傻乎乎地覺得自己確實不配為君應該禪位給氣運之子的話,祖宗也救不了他。

扶蘇還和兒子說:

“其實這樣也好,要裝氣運之子就要承認自己是嬴姓秦氏的子孫。亂臣賊子都下定決心改姓認你當祖宗了,也活該人家能夠篡國。”

當王室裡出不了能當領袖的人物時,人家起義軍首領也不會傻乎乎放著這麼好的大旗不往身上扯。

編個說辭,說自己是嬴家流落在外的子嗣,就能冒領龍脈庇佑的名分,情況複雜的時候可能一下子冒出來好些人冒領。

那他們就打去吧,無論誰贏了都得認始皇帝當祖宗。而且贏的人大概率還是裡頭最得民心最有能力的,正好佐證了氣運之子確實不凡的說辭。

扶蘇覺得這樣也挺好的,比單純隻保留了秦的國號強一點,畢竟改姓認祖了。

橋鬆:!!!

父親怎麼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啊!祖父你也不管管他!大秦好著呢,才沒有什麼賊子篡國!

哪個開國之君整天想著亡國的事情啊,雖然他爹也不算開國之君,但他祖父勉強能算。

橋鬆隻想說,你們擔心得也太遠了。先擔心一下這麼複雜的說辭宣傳出去後,會不會自己先玩脫了吧。

扶蘇嗤之以鼻:

“各種律法比這個複雜多了,你以為我和你祖父跟你一樣傻?”

他和父親肯定能在駕崩之前將這個說辭推入正軌,給後人留下足夠的執行經驗。後人隻要照著他們的方法做就行了,一般都出不了岔子。

秦王政見孫子還是有點崩潰,隻能告訴他你得習慣這個,你爹就是這麼操心。以後你還會見識到更多,這才哪兒到哪兒。

順便秦王政還點評了一下改姓這點:

“如今嬴姓的人太多了,他們真要改都不必改姓,隻要改氏就好了。”

彆的不說,李信將軍還是嬴姓李氏呢,往上數在上古全是一家人。哪怕日後以氏代姓了,要他們改回嬴姓其實也沒什麼壓力。

本來就是先祖時期使用的姓。

所以重點不是改姓,而是改氏。秦氏才是單純指他們秦國這一支,以後族譜裡要重點標明,不能隻改個姓就糊弄過去。

扶蘇點頭讚同:

“還是父親考慮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