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關掉了灶台的火,鍋裡的菜煮得半生不熟,煙霧騰騰升起,在牆面的瓷磚上結下一層薄薄的水汽。
房門被輕輕關上,江稚茵連離開前找的借口都十分拙劣。
明明手機沒有響過,她卻結巴著聲稱江琳也打電話叫她回去吃飯了。
江稚茵那時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接受了陳雨婕的提議,一邊說著抱歉的話一邊下樓。
聞祈臉上的表情也懶得再維係住,他輕輕咬住牙齒,隨手把鍋蓋蓋上,也失去了吃東西的欲望。
本來就是個臨時找的借口,失去了需要迎合的客人,這幕戲就沒有繼續出演的必要了。
聞祈回了房間,開了桌上一盞小台燈,從筆盒裡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裡面有一串蝸牛殼做的風鈴,一半的殼都已然碎掉了。
還有一張被剪爛過又被黏起的舊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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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祈以前很怕黑,因為有人時常會借著“捉迷藏”的名義把他鎖在櫃子裡、玩具箱裡……總之是各種各樣的封閉的地方。
他聽不見,又不會說話,即使被關進去了,也隻會拍拍門,安靜得過分。
在又一次被拽進衣櫃鎖住以後,聞祈已經麻木到不想掙紮了,隻抱著自己的雙腿靠在櫃子裡,緩慢眨動著雙眼。
運氣好的話,可能會有人發現這裡上鎖了,然後找王奶奶來開鎖;運氣不好的話,就渴死、餓死在這裡吧。
這個衣櫃是壞掉以後準備拆了重裝的,有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無所謂了……他闔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緊一些,想睡覺,睡醒之後再等命運的審判,審他是死是活。
衣櫃的門關不緊,露出一條縫來,透過那條縫,他看見對面屋子窗戶上有一串棕灰色的風鈴,懸在灰白色牆面上方,一搖一曳間,應當會有好聽的聲音。
聞祈幻想著那種聲音,風鈴擺動一下,他就數一秒,數到最後自己都要睡著。
迷蒙間,他發覺櫃子在震動,似乎有人靠了上來,擋住唯一的縫。
“現在是我當鬼了,我要找到他。”
“他餓了自己就會出來的,茵茵我們先一起去吃飯吧。”
“我不,玩遊戲之前就說了,他藏得再好我都能找到的。”
他聽不見外面有沒有在說話,隻覺得衣櫃在震動著。
“你擋在那兒乾什麼,聞祈肯定就在裡面!”
“……不在。”
“你把他鎖起來了!我要告訴王奶奶。”
“彆彆彆!我把他放出來不就好了……你彆到處說,你說什麼奶奶都信,然後就來揍我。”
那幾個男孩惡作劇地衝江稚茵豎中指,她也不服氣,晃著兩個歪著紮的辮子衝那些人吐舌頭做鬼臉。
擋在門縫前的人撤離,聞祈稍微把身子坐直,似乎有所預感。
短而圓的手指從門縫裡扣進來,大力把沾了灰的衣櫃門打開,聞祈跪在衣櫃裡,怔怔抬頭,被突然照進來的刺眼光線晃得眯住眼睛。
時間仿佛驟然變慢,空氣中浮動著經年積攢的塵埃,像宇宙中無秩漫遊的群星。
在揚起的一片灰塵裡,他看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見她唇齒擬合出的嘴型,艱難拚湊出一句:
——“我終於找到你。”
江稚茵還在笑:“看吧,我可是無所不能的。”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聞祈腦中似乎並無情緒,一片空白,卻陡然生出一個念頭,他身子往前倒,就著跪下的姿勢就抱住了她的腰,感受到從未觸到過的溫熱體溫,可能是蜷縮了太久而腿軟。
江稚茵往後趔趄幾步,用雙手撈住他,偏頭朝外大喊著,叫大聰明把他背起來。
那時的聞祈經常一個人沉默地畫畫,畫面中往往隻有一個人物,一個紮著羊角辮、披著紅色鬥篷、手裡拿著一把寶劍的女孩。
像是也認同了大聰明的話,他經常在畫本上寫:“茵茵是大英雄。”
聞祈性格孤僻,並不合群,男孩子們踢球、玩好心人捐來的奧特曼或者賽車玩具,都沒有聞祈的份,他更多時候是坐在花壇邊上,看江稚茵踢毽子、跳皮筋。
有同伴朝他的方向指一下,江稚茵就偏頭看過來,然後下場,問他為什麼不去跟男孩子一塊玩。
她寫:“我帶你去,他們肯定不敢qi負你,他們怕我。”
剛丟下筆,江稚茵就拽著他的袖子把他帶到院子劃出的那片踢球的空地。
具體怎麼說的他不知道,但確實沒人故意把球往他身上踢,儘管有些人不太樂意,但也沒刻意刁難。
那是他第二次借到江稚茵的勢。
第一次是剛見面的時候,他故意退到那片花壇裡,讓她看見,然後替他去告狀,因為聞祈知道院裡的大人都喜歡那個女孩,隻要她開口,就有人會替他出頭。
他本來……是沒摻什麼真心的,隻想著跟她打好關係。
茵茵一定會被好人家領養——這幾乎是無可厚非的真理。
將來她出去了,還能念著自己一點兒,攀個人際關係。
他從那時候就開始算計著,怎麼能讓自己熬出頭,怎麼能離開這個討厭的孤兒院,怎麼能夠成為人上人。
但江稚茵被領養後,她無情無心,隻說了那麼一句“我會回來看你的”,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騙了人,她一次都沒回來過。
聞祈那一點工於心計的惡毒念想,逐漸繁衍成不知名又莫名濃烈的情緒,他在無數個日夜裡兀自惱怒,被這感情吞噬。
在長久又無望的等待中,他把愛都熬乾了,開始恨起她來。
恨她撒謊還要給人希望。
他摘掉了那串蝸牛風鈴摔在地上,剪碎了唯一一張福利院的大合照,期間剪破手指,血滴在稀爛的照片上,他冷眼看著。
可是第二天太陽升起,聞祈就又懊悔起來,恨又化為源源不斷的愛,牽引他一點點黏起碎掉的照片,把摔碎的風鈴藏進櫃子裡,換了一串新的。
福利院變化太大,沒有風鈴,茵茵不一定能認出來,就更不會回來了。
茵茵不能不要他。
他想要……
想要什麼呢?
“……”
台燈“啪嗒”一下熄滅了,家裡像是停了電,外頭的風灌進屋子裡,吹起桌子上擱置的那張照片,照片跳動幾下,又被人抬手摁住。
一片黑暗裡,他眼底像是緩慢攀上一層薄冰,凝結起的冰棱折射出千萬種情緒。
屋外突然響起幾道門鈴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流轉。
——江稚茵又折回了。
幾分鐘前,她和陳雨婕剛走到人行道上,陳雨婕似乎開口有話想說,江稚茵一直惴惴不安,在陳雨婕開口之前,她皺著眉問:“這樣是不是不太好?他菜都下鍋了,我們又都說不吃了,跟耍人玩兒一樣。”
陳雨婕就又安靜下來,隻徐徐問:“你想回去?”
江稚茵有些過意不去:“這麼多年,他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照顧王奶奶,現在又一個人能待在那個小房子裡,都沒有人陪他,萬一憋出病來了怎麼辦?”
“就那什麼……”她支支吾吾,“抑鬱症,自閉症。”
陳雨婕張了張口,又詞窮起來。
她想起自己之前在車窗外看見的那一幕,思忖了幾秒,妥協:“……我電話隨時暢通,有事就打電話給我吧。”
算了。
她才不幫聞祈表露心意,憋死他得了,江稚茵這麼慢熱,有他好受的。
陳雨婕騎上自行車,江稚茵站在路邊衝她點頭,她歎一聲氣,蹬車離開了。
江稚茵又上了樓,門已經鎖上了,她隻能摁響門鈴。
門被打開的時候,裡面一片漆黑,聞祈定定站了一會兒,沒有問她怎麼又回來了,隻是很自然地解釋:“家裡停電了。”
江稚茵很奇怪地說:“不會吧,我看樓下的燈都好好的,是不是電費沒交,或者是電路的問題?”
聞祈側身給她讓路,轉身拿起桌子上的手機,查看電費餘額。
“有電費,應該是線路的問題,得明天再找師傅來修了。”
“這樣啊……”這讓折回來蹭飯的江稚茵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才剛回來,誰成想這麼倒黴,聞祈家這時候斷電了,她連門都還沒進呢……現在再轉身下樓回家?
聞祈適時說了一句:“家裡天然氣還能用,要蹭飯的話就進來吧,我拿個台燈過來照照。”
“好。”
江稚茵坐在桌前,拆了藥盒看了眼說明書,打算先把感冒藥吃了。
聞祈這家裡不怎麼透氣,待一會兒就覺得熱,江稚茵把外套脫了,擱在一邊的凳子上,看著聞祈進進出出,重新開了灶,然後就躲進房間裡半天沒出來。
她拎著藥盒想問有沒有一次性杯子,結果在臥室門口躊躇很久,不太敢進去。
裡面劈哩啪啦的像是在收拾東西,江稚茵又怕這效果跟那天洗手間的水聲一樣欲蓋彌彰。
她不是男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會產生亟待疏解的性衝動,也不敢多問,正打算悄悄走,結果臥室門突然被拉開,她肩膀抖了一下。
身後人拖著淡定的調子說著不淡定的話:
“怕什麼。”
“又不是沒撞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