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1 / 1)

金魚入沼 歸無裡 6417 字 6個月前

天氣一直很陰,一頓午飯才吃沒兩口,江稚茵感覺自己的臉觸到一股濕意,她往地上一看,乾燥的地面星星點點地落了雨。

江稚茵立馬扣上飯盒:“走走走,去教師辦公樓樓道那兒躲躲。”

剛跑沒兩步,她又折回去對鐵門外的馬世聰和馬爺爺說:“下雨了,爺爺你先帶小馬回去吧,彆坐這兒吃飯了。”

馬爺爺“誒”了一聲,把小板凳合起來扔上三輪車,馬世聰還坐在原地沒動,隻是迷迷瞪瞪地看著旁邊的矮樹叢,嘀嘀咕咕的:“下雨……知音要喊我出去捉蝸牛了。”

“不對不對。”馬世聰甩甩頭,“知音已經走了。”

江稚茵身子一僵,用胳膊夾著自己的飯盒,腳像陷進了水泥裡,被糾纏得動彈不得。

老人叫著自己的孫子:“小馬,上車裡來,咱們回去了。”

一老一小坐上三輪車往老街儘頭駛去,雨倏忽間下得傾盆,江稚茵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誰猛拽了一下,然後下意識抬腳往階梯上跨。

聞祈還捏著她胳膊,抬眼斜睨了她一下 ,見她頭發濕了一片,就彎腰把手裡的飯盒放在樓梯上,脫了校服外套罩在她頭上。

他的話總是說得很少:“擦擦,我吃完了,先回教室了。”

壓在頭上的外套縈繞著一股澀苦的洗衣粉味,如同雨後泡在泥水裡的薄荷葉,與屋簷外逐漸彌散開的潮熱雨汽混雜揉和。

視線被垂落的衣角阻隔一半,江稚茵稍微揚起眼,看見踩在灰色台階上一雙沾了泥的球鞋,和兩截雪白得晃眼的腳踝,褲腳短一截,抬腳的時候還能看見凸起的內踝骨。

聞祈能在趙永偉的拳頭下存活下來也真是個奇跡。

夏季的雨下得暴烈,短而急促,淅淅瀝瀝地落了一陣以後就停了,江稚茵晚上回家時跨過校門口積聚的那條水溝,褲腳被濺上幾滴泥點子,鞋裡進了水,襪子濕了半頭,黏在腳上很不舒服。

十字路口那裡有家雜貨店還亮著燈,江稚茵繞了點路走過去,開口叫老板:“店裡有沒有鞋墊什麼的,拿包紙也行。”

櫃台後面的人似乎正在埋頭寫什麼,聞言起身去腳邊的紙箱子裡抽了一對繡著花的鞋墊,伸手遞過來:“五塊——”

抬眼看見她後,那人聲音一頓。

江稚茵手裡還攥著一把硬幣,見眼前的人嗓音戛然而止還有些奇怪,櫃台裡的人馬尾紮得很低,眼鏡架在鼻梁上,玻璃鏡片反射著店裡黯淡的燈光,無聲地把鞋墊放在櫃台上。

她說了聲“好,謝謝”,摞了五個硬幣在台子上,揣著鞋墊走出了雜貨店。

回家後江琳拎著她濕噠噠的鞋唉聲歎氣,說怎麼這麼大的人了還照水坑裡踩。

江稚茵洗完澡出來,拿毛巾擦頭發,疑惑地問:“媽你是不是身體有什麼不適啊,我看那垃圾桶裡好多中藥袋子。”

江琳“呸呸呸”著:“亂說什麼,月經不調而已,你少讓我費點心就謝天謝地了。”

她乾巴巴“哦”了一聲,找吹風機去了,江琳卻久違地閉嘴沉默很久。

馬爺爺連著一周都來送飯,江琳送了一次以後就懶了,讓她還是自己去食堂搶飯吧,江稚茵偶爾跟著胡璐她們偷偷點外賣,在校門口取外賣的時候還能碰見聞祈和馬世聰他們。

估計是終於把她看順眼了,馬世聰的記憶也回了匣,開始“知音”“知音”地叫她,有次還偷偷躲到牆角裡跟她說悄悄話,讓江稚茵教他算術。

她納悶:“怎麼突然要學這個?”

馬世聰就六歲小孩的智商,說話也吞吐:“想幫老馬算賬,哥兒和大林平時也忙,不耐煩教我。”

江稚茵一口應下。

他說這事兒不能告訴老馬,老馬會偷著哭,他不想老馬哭。

江稚茵覺得他們之間的稱呼還挺有意思,馬世聰總說自己是“老馬”的孫子“小馬”,身邊人也都這麼叫。

在馬世聰擠在車庫裡寫小學算術的時候,鄧林卓就鞭著手在旁邊瞅著,還怪擔心:“他就六歲的水平,能把賬算明白嗎?”

江稚茵拿橡皮擦掉錯誤的答案:“六歲隻是學得費勁一點,又不是學不會,耐心一些教就成,多給小馬一點信任行不行?”

她扭頭看著卷簾門外,路口的燈都亮了,江稚茵的手指點了幾下桌面,又問:“聞祈打工到這麼晚?還不回來。”

鄧林卓正在穿外套:“那黑店得把人困到晚上九點半以後才讓下班。”

說完他揣了鑰匙,準備出門:“我老爹今天送貨回來,我去接他,馬爺爺說一會兒就來接小馬回去,你要是準備走,直接把門拉下來就行,不用鎖,也沒什麼值得偷的。”

江稚茵答了一聲“好”。

就是這風扇吹得人迷迷瞪瞪的,江稚茵在旁邊盯得都有點困了,屋裡沒凳子,她坐在床頭壓著聞祈的枕頭,馬世聰悶頭在紙上鬼畫符,她頭一點一點的,坐在床頭就睡著了。

聞祈回來的時候馬世聰還沒走,作業本被他畫滿了鉛筆印,他懊惱地敲頭。

床頭那人睡得正香,把他的被子團成一團抱在懷裡,歪斜地靠在他枕頭上,聞祈把包放在地上,抽掉江稚茵手裡捏緊的被子蓋在她身上,一隻手扶著她後腦勺讓她枕在枕頭上。

馬世聰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哥兒”,被喊的人不輕不重踢他一腳,看都不帶看他一眼的,壓著聲音說:“彆說話。”

門口來了人,馬爺爺領著馬世聰走了,臨走前跟聞祈打了聲招呼,後者隻點了幾下頭。

屋裡一旦靜下來,聞祈的眸子就沉了下去,黑壓壓的仿佛一口乾枯多年的井,他偏頭看了她一眼,指尖微動,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江稚茵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裡攥著什麼東西,又熱又軟,她下意識抓緊,睜眼看見一片被雨水浸泡多年以至掉皮的天花板。

腦袋偏了偏,看見床邊坐了個人,被她抓著手,眼睫向下耷著,神色很安靜,與她對視一眼後就錯開眼向地面看去,緋薄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淺淺的齒痕,喉結上下微動。

見她醒來以後,聞祈把手抽了出去,交錯□□著,什麼也沒說。

她有點懵。

難不成是夢中夢?

見過有人發酒瘋的,沒見過有人睡著發瘋的,她就睡了個囫圇覺,怎麼聞祈表情就這麼奇怪?

江稚茵坐直身子,不大理解地說:“……我夢遊欺負你了?”

聞祈的嗓音聽不出多大的異常:“沒。”

他撿起自己地上的包,頓了頓:

“你做夢了。”

“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

江稚茵不記得自己有夢囈的習慣,但是見他一副那樣的表情,真的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不好意思啊。”她揉了揉腦袋,“夢到點以前的事。”

聞祈把卷簾門往上抬出一道縫,讓屋子裡透透氣,囤積已久的燥熱空氣乍一下奔走四顧,散在屋外的燈影裡。

“你經常,”他語氣斟酌,“夢到以前的事嗎?”

如果靈魂能出竅,江稚茵真想待在旁邊聽聽自己在睡著時到底說了什麼話。

“偶爾吧,沒那麼經常。”她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環顧了一下家裡。

聞祈發出一聲很輕的“嗬”音:“我以為,你走得那麼乾脆,不會想我……們。”

他有意無意地卡一下殼,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拍掉自己單肩包上的灰。

“馬世聰走了?”江稚茵咳嗽一聲,移開話題。

聞祈“嗯”了一聲,她立馬接話:“那我也得回家了,等馬世聰什麼時候有空,你微信聯係我,我再來教他算術。”

他不理她,拿酒精噴壺給自己的手消毒。

江稚茵不知道他怎麼一陣一陣的,情緒這樣怪異。她整理好自己睡得起皺的衣服以後撩開卷簾門往外走,一腳踩進外面的夜裡。

身後的人嗓音敲冰戛玉,拖得慢悠悠的,跟外面的樹影一起搖晃,叫得人心癢。

“茵茵。”他突然這麼喊,漫不經心地擦著手。

江稚茵一頓,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機械地扭頭看他,瞧見他眼睛隨唇角帶上弧度,笑意極淡,但的確在笑。

這像是一種莫名的提醒,勾著她去想好多年以前的事。

可實際上聞祈什麼也沒多說,隻叫了一聲她的小名,就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然後說:“路上小心。”

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十二年前的事,但江稚茵記得,因為那段日子太特殊,仿佛用尖刀一點點地刻在人生的石碑上,落下來的塵土隨風飛揚。

那時的他們隻有彼此,冷的時候蜷縮在通鋪上抱團取暖,熱的時候把自己攤成“大”字在涼席上滾來滾去。

她記得第一次見聞祈,那是夏季的陰雨天,空氣悶,呼吸要爆炸,花壇裡的蝸牛蜿蜒著躲進灌木叢裡。

他無力地靠在花壇旁邊,耳廓流血,十指扣進泥土裡,過長的頭發遮覆在眼皮上,下面是一雙空洞的眼睛,那是被人欺負的證明。

少年長長的鴉睫垂著,裹上雨露,稍稍偏了頭,看見撐著傘站在雨裡的她,沒有求救,也沒有發聲。

江稚茵把他扶到花壇邊坐下,強硬地把自己的傘塞給他,轉頭就擼著袖子跟那幾個小霸王挑架,大喊著他們怎麼這樣打人。

打輸了,就捂著眼睛哇哇哭,跑到王奶奶那裡罵他們欺負人。

江稚茵臉都哭皴了一塊兒,還堅持要扶著聞祈回屋子裡,一路上喋喋不休,說欺負他的人都被奶奶教訓了。

聞祈虛虛抬眼,泛著灰的眼瞳望向她青腫的小臂,抿了唇,說不出話。

因為他聾,也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