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1 / 1)

金魚入沼 歸無裡 6598 字 6個月前

鄧林卓的學校放假時間跟江稚茵他們並不同步,因此在聞祈轉開車庫的門的時候,裡面空無一人。

他把風扇開到最大擋,然後拉開舊冰箱的門,把小龍蝦放了進去,頭也沒回地對江稚茵說:“你坐一會兒,我把錢拿給你。”

江稚茵說“不急不急”,說完後沒被回應,才記起來如今的聞祈沒有助聽器,聽不見她的聲音。

狹窄的屋子裡響起“叮鈴咣啷”的聲音,她循聲看去,見聞祈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曲奇罐子,裡面應該是一些零錢,聞祈湊了八十給她,微信又給她轉了五百。

江稚茵的視線在他手裡的曲奇罐子上停了很久,幼時晦澀的記憶如潮水般一點點浸透她的心臟,一顆心變成一段被泡軟泡脹的木頭,逐漸酸軟起來。

她低了低頭,顧及到聞祈現在生活條件不好,於是謊稱自己沒帶手機,沒急著收他的轉賬,隻把零錢揣進了兜裡。

“那個曲奇盒子……”她抬眼看看他,“你還在用啊。”

聞祈的手一頓,盒子裡的硬幣滾出來,在地面四處亂轉,碰到江稚茵的腳以後才停下,紙幣被缺葉風扇的風吹得落了四處散落,像吹散一片蒲公英。

連呼吸聲都被極力克製,江稚茵坐在他床上,緩緩攥緊了床單,感覺掌心莫名其妙附上了一層濕熱的汗意。

這個罐子是江稚茵以前存錢用的。

模糊的記憶開始倒帶、卡殼,仿佛一壇陳釀從喉嚨灌下去,泛起火辣辣的痛楚。

她想起第一次在花壇邊見到聞祈,那雙仿若幽魂一般空寂的眼睛;想起自己扒在院長腿上求她給點小零食,然後揣著兩兜糖果回去分給朋友們。

江稚茵那時候會在櫃子裡放一個吃完的曲奇罐子,用各種雜書擋著,往裡面放一些零碎的錢。

因為怕被人惦記,隻敢晚上偷偷摸出來數,有一次卻被聞祈發現。

他走路向來輕,跟貓似的,安靜蹲在她旁邊,那時候聞祈不會說話,就不出聲,在旁邊看著她數錢,然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迪士尼公主的粉紅本子,借著一點月光畫了個問號給她看,那本子也是江稚茵給他的。

江稚茵呆呆地捧著自己的寶貝盯著他看,眼珠子轉了一圈,覺得聞祈是自己的朋友,告訴他也沒什麼問題。

聞祈不是天生耳聾,以前也學過一點,會認一些字和拚音,正好江稚茵也隻會寫一些簡單的字和拚音。

她一邊樂一邊寫:“這是我bang彆人抄作yie才zan的錢,給雨jie五塊、給小馬五塊,zan著買藥治bing。”

江稚茵又瞥了他一眼,不輟筆地寫:“給你zan了五塊五,以後買助聽qi。”

寫完以後她豎著一根手指在嘴邊,做“噓”的動作。

“多給你五毛,不要告訴彆人。”

聞祈定定看著她,安靜眨著眼,皮膚在月光下像蟬翼一般透明,江稚茵晃了晃鐵盒子,裡面叮鈴咣啷地響,她小小的臉蛋浮現出滿意的笑容,然後如珍似寶地把自己的存錢罐塞進櫃子裡。

聞祈無比認真地在紙上給她回了一句話:“拚錯了,作業(ye)。”

江稚茵盯著他安靜漆黑的雙眼,難得沉默了。

她當著聞祈的面把多出來的那五毛移進了陳雨婕的罐子裡,重重扣上曲奇罐子的蓋子,“哼”了一聲,然後準備往床上爬。

沒翻上去,還得聞祈托著她。

她更鬱悶了。

“……”

時至今日,江稚茵又摸到幾個硬幣,她用指甲扣著硬幣上的紋路,思緒出走了很久,又漸漸地收攏,眼底逐漸清明起來。

“那個……”她彎下腰撿那些零錢,垂下來的馬尾恰好遮住她的臉,“我幫你撿吧。”

聞祈淡然摁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遊離,漫不經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江稚茵隻看見他雙眼的視線都落在散落的硬幣上,似乎沒看她,想來隻是順手摁住她的手,把她當客人客氣一下罷了。

少年的指腹有些粗糙,掌心乾燥溫熱,中指指尖有一層寫字磨出來的薄繭,輕輕蹭過她手背的皮膚,像是有鳥從她手背起飛,帶來酥酥的癢意。

風扇呼出的熱風吹得人更加燥熱難耐,江稚茵的手不自覺地蜷了一下,慢吞吞往回收。

“我自己撿。”他握一下就鬆開,“休息完了就回去吧,今天我就不送你了。”

“嗯。”她直起身子,乾巴巴應了一聲。

鄧林卓這個時候恰好騎著車回來,他嘴裡像模像樣地吹了個口哨,手裡拎著癟的書包轉風火輪,看都不往家裡看一眼,蹬開兩隻鞋就往床上跳。

板床發出“吱呀”一聲,鄧林卓一下子愣住,微笑著慢慢把身子坐正,把嘴咧開一個縫發著模糊的嗓音:“我去,不仗義啊,往家裡帶人又不提前通知我一下。”

聞祈沒搭理他,江稚茵替聞祈解釋:“他助聽器拿去修了,這幾天估計聽不著聲音。”

鄧林卓連連“哦”了幾聲,又留她吃飯,江稚茵婉拒了,兩手揣兜移出了車庫。

屋子變得寬敞了一些,他看著聞祈把那個快生鏽的盒子扣上,隨手往櫃子裡一扔,又跑去洗手台洗手了。

鄧林卓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複雜:“你真挺不對勁的。”

最近這幾天買新衣服的頻率都趕上去年一整年了,現在還把八百年不用的破盒子往外掏,那裡面都是鄧林卓把收來的十塊八塊的停車費順手丟進去的錢,聞祈從來沒拿出來過。

其實這人有什麼事向來喜歡藏著掖著不往外說,前段時間鄧林卓往家領了幾隻流浪狗,聞祈當時盯著那狗的眼神就像盯一灘死物,沒過幾天,家裡的狗都被放跑了,聞祈黑眸蘊沉,跟鄧林卓說話時聲音如機器般毫無波瀾:“你想跟狗住的話我搬出去就是,何必故意來惡心我。”

他倆因為狗的事情冷戰了好一會兒,還打了一架,後來鄧林卓才知道,他領回來的那幾隻狗打翻了聞祈的魚缸,吃了裡面的金魚,聞祈當天拎著摔碎的玻璃罐子消失了一下午,回來以後像往常一樣看書寫作業,一點兒也看不出生氣的樣子,後續也再沒養過金魚,倆人就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誰也沒再提過這件事。

鄧林卓一直嘀嘀咕咕的,聞祈沒戴助聽器,也聽不見,更不可能回應他什麼,隻是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

沒人知道那雙安靜如死水的眸子後面浮動的是怎樣的情緒。

聞祈假後就去上學了,隻是助聽器還沒修好,他暫時還是聽不到聲音,江稚茵看見他上課的時候就抄抄板書,自習課就掏一本題集出來寫。

之前她一直覺得聞祈可能得被趙永偉揍折,後來沒想到他好得比趙永偉快,體育課的時候江稚茵還聽見趙永偉在籃球場邊上坐著跟人閒聊。

“趙哥怎麼今天能忍著不上場打籃球了?”

“甭提了。”趙永偉冷嗬一聲,“前幾天跟個□□崽子打架,儘使陰招,老子身受多處暗傷,現在他媽的還時不時流鼻血。”

他像是氣得後槽牙癢癢:“人陰毒,打架也陰毒,還在老師那兒賣慘說自己是聾子聽不見,說我們霸淩他,老師往我家裡打了好幾通電話,我奶氣得要死。”

旁邊的小弟給他遞水讓他消消火。

“你沒事兒摔人家助聽器乾嘛啊?”

趙永偉脫口而出:“是他故意惹我!壓根不是因為什麼破助——”

話快說完了他才一臉煩躁地擺了擺手,“算了,解釋起來很麻煩。”

“嘁,總之這人比我還混,我好歹明著壞,他是個表裡不一的小人。”

江稚茵聽得雲裡霧裡,她跟聞祈小時候在一起過了兩年,這人一直是個悶葫蘆,安安靜靜的,就她這陣子的所見所聞來看,聞祈也跟趙永偉所說的“陰毒”“小人”完全沾不上邊。

她默默走遠了一些,心說胡璐說得不錯,這種校園惡霸還是要離遠一些,就是不知道這人會不會記恨聞祈,再次報複他。

江琳說中午來給她送飯,江稚茵早早就守在校門口,門口的保安維持著秩序,阻止家長繼續往裡走。

江稚茵拿到自己的飯盒,江琳還大聲囑咐:“做了一點兒你不喜歡的菜,彆給我挑食扔了啊,怪貴的。”

她大喊“知道了”,打開飯盒一看,滿目橙黃的胡蘿卜簡直要亮瞎她的雙眼,這哪裡是“一點兒”,這分明是胡蘿卜裡挑肉。

江稚茵拎著自己的飯盒唉聲歎氣,往回走的時候在學校側門那兒看見了馬世聰,旁邊還有個老人,笑嗬嗬地坐在三輪車上。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去搭話:“小馬怎麼在這兒?”

馬世聰盯著她,不說話,似乎還是沒認出來她,兩根指頭絞在一起。

江稚茵猜測旁邊那個騎三輪的應該是領養小馬的馬爺爺,鄧林卓好像提過,在學校前面一點的廢品站賣廢品,學校每年畢業生不要的書都拎到他那兒賣了。

馬爺爺替小馬跟他打了招呼,還跟她問好來著:“是小馬的朋友呀。”

江稚茵笑笑:“小時候的朋友,後來我離開福利院了,今年才回來。”

馬世聰的表情一直呆呆的,幾秒後突然把嘴張成“O”型,拍著馬爺爺的背:“來了來了,哥兒來了。”

江稚茵回頭,看見聞祈正往側門這邊走。

馬爺爺把飯盒遞給他,拖著發啞的嗓音囑咐:“這個土豆燉得有點爛了,夾不起來就找同學借個勺子,彆浪費嘍。”

馬世聰從三輪車上拿出自己的飯盒,搬著小板凳說要跟聞祈一起吃,江稚茵想了一會兒,也跟聞祈並排坐在花壇邊上,拆了自己的飯盒。

“那我也一起吧。”

她見聞祈盯著她碗裡的菜,又聽見他發出很輕一聲笑。

晌午的天氣很熱,花壇裡的綠植朝下覆下陰影,恰好遮在他唇角,那笑意三分散漫,不多不少。

聞祈蔥白的手指捏著筷子向上提了提,似乎要做出什麼下意識的舉動,但最後筷子隻是隨著唇角的笑意收回。

江稚茵再次看見自己碗裡的菜,很勉強地一笑,把自己的一次性勺子戳進他的飯碗裡,然後不停把胡蘿卜往他碗裡夾:“借你我的勺子,和……胡蘿卜。”

聞祈的肩線繃了繃,拿著筷子的手也頓住。

江稚茵學著馬爺爺的腔調:“彆浪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