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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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發在剛剛的衝突中有所破損,裡頭的支撐似乎斷了幾截,因此被平影列入檢修名單,準備等到天亮了和地毯一起被家用機器人送去不同的地方修理清洗。

因為沙發壞了,原本要睡在沙發上的厄洛斯沒地方睡了——是他自討苦吃。

強硬讓他睡在沙發上會不會讓他吃點微不足道的小苦還未有定數,但絕對會對本來就缺了一腳的沙發造成重創,很不值得,因此,平影思慮再三,選擇讓他睡在沙發旁邊的地毯上。

客廳的毛毯雖然常常清洗,但也不算乾淨,剛剛厄洛斯在進食中還讓它沾上了改造人沃倫的一點血,但在平影看來,厄洛斯,血,地毯,這三個東西基本是等值的不太乾淨,非要從裡面選一個最乾淨的,那估計還是地毯。

她甚至不願意拿一條被子給他,隻指指地面告訴他今晚睡在這裡,便打算進書房補她之前忘記寫的報告。

然而有人存心打算給她找事。

“乾什麼?”她停下腳步,皺著眉不耐煩似的回頭看從客廳一直跟她到書房門口的高個男人。

儘管剛剛那一巴掌已經警告了他不許故意俯視她,但在兩個人都站得好好的情況下,平影也不至於苛刻到要他在這時候也降下身子,因此,在此刻,她自己半仰著頭,掀起眼瞼,眼珠向上,半瞪不瞪的,很不耐煩地看他。

“我想,陪你。”厄洛斯朝她賣乖。

平影完全不吃這套。

陪她,還是監視她,試探她?

“書房裡也有武器。”她提醒他,威脅他。

厄洛斯裝聽不懂。

黑發女人扯了一下嘴角,低頭看了一眼光腦上的時間,沒再和他糾纏:“你要進來就進來吧。”

在不必要的事件上,她不會浪費太多時間。

既然她收留了外星生物,這外星生物又不是什麼真正的,蠢笨如豬的白癡,那他多半會觸及,參與她的一部分生活的,她早已做好了準備,因此現在也沒表露出很抗拒的姿態來。

於是現在,平影坐在會根據她身體狀態調節高低的座椅之上,而厄洛斯坐在一張沒任何功能的,由家用機器人的機械臂臨時組裝而成的椅子上看著她。

黑發女人正對著半透明的大屏幕敲打著鍵盤,寫和之前每個季度都差不多的報告,隨著她寫完一段話,人工智能會自動檢測拚寫和病句,確認無誤後,這段文字便會迅速被機械筆寫在紙張上。

這是很常見的功能,厄洛斯之前在實驗室見過彆人這樣操作,但總是隔著玻璃,沒這麼近地看過,因此他對此感到很新奇。

他就坐在家用機器人搬來的椅子上,湊得很近地看黑發女人幾乎不需要思考地寫出一段又一段文字,又看機械筆謄抄出一段又一段連落筆輕重都一模一樣的文字。

窗外的雨還在下,但雨聲進不來屋內,屋內隻有平影的呼吸聲以及機械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平影突然停下了。

厄洛斯原以為她會問什麼“看什麼看?你看得懂嗎?”這樣刻薄又充滿輕視的話,也想好了該怎麼作答,然而她問的卻不是那些問題,而是很基本的,很細節的,他甚至都沒注意到的——

“你為什麼不呼吸?”平影頓了一下,演示似的朝他吸氣,呼氣,“我才發現你沒有呼吸聲,你不會嗎?”

厄洛斯當然會,他是可以模擬出胸膛的起伏的,然而他本身並不是靠肺部呼吸而是靠皮膚,因此在某些他鬆懈的時刻,他會忘記模擬人類的呼吸聲。

在平影提出這點的那一瞬,他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立刻也模擬出了與她相似的呼吸聲來。

在這一瞬,厄洛斯沒感到感激,正相反,他感到一陣恥辱。

因為他被輕視他的女人指出了他的問題,他還不得不按照她指出的問題方向作出調整。

這讓他感到恥辱,但他不能表現出任何不滿來。

而平影才懶得去觀察他的心情,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厄洛斯之前表現出的胸膛起伏也並不是呼吸所致,隻是因為他見人如此所以依葫蘆畫瓢模擬出來的而已。

很難猜想在這皮囊之下是怎樣一個景象。

總之應該是見不著人該有的五臟六腑的。

畢竟它吃‘沃倫’的時候,沃倫的屍體內部已經是一團爛泥了。

怪物也不知道要和人保持距離——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他越觀察她打字就湊越近,在這時候,他們已經湊得蠻近,他口鼻模擬出來的氣流不帶任何氣味,空氣隻是單純地在他體內轉了一輪後又被吐出噴灑在平影的臉側。

有點溫度,但實在不多。

真是錯漏百出的蠢貨,低級生物,草履蟲。

平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了,在這一瞬間,她真的產生出一種乾脆不要用它,在這時候把它殺了得了的想法。

但是她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那些翻湧起來的不耐煩,伸手抓住了他放在他自己膝蓋上的一隻手。

這手的體溫與她相似,甚至因為他能維持四肢恒溫所以摸起來比她的手要熱上一些,而當她抓住他的手時,不知她為何做此動作的厄洛斯立即上道地回握。

他的手掌很大,即便輕柔地回握,也足以包裹住她大半隻手,為他這乖順而令人意外地動作,平影打字的另一隻手不可控地頓了一下,寫錯了一個單詞。

人工智能立刻體貼地將這個單詞修正。

平影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將他的手牽起,放到自己的口鼻之下。

“人類呼出的氣,一般是這個溫度。”她瞥他一眼,說。

不管心裡怎麼想,至少在表面上,她沒太生氣,還作出了一副寬和的態度來教導他。

這有點出乎厄洛斯的意料,讓他疑心面前這個女人是否看出這其實是他故意為之。

但他看不透。

而在感知到他的鼻息的溫度變化之後,平影鬆開了握著他的手,然後轉手招手,叫家用機器人過來,給她的手擠上了消毒液消毒。

就像他身上沾染了什麼外星病毒似的。

儘管隻認識這女人幾個小時,然而厄洛斯已經詭異地接受了她這樣的態度。

她和每個見他的人對他的態度並無不同,他早已習慣,並能暫時地忍受,形勢教他暫時忍耐,他就忍耐,壓下不忿,在觀察她打字的同時開始觀察她。

了解敵人才能戰勝她,對厄洛斯來說,平影身上的謎團很多,儘管厭惡她的態度,但他不否認自己對她很好奇。

而雖然目前還維持著人類的軀殼,但本擁有千百隻眼的厄洛斯通過那兩隻人類的眼瞳也能比正常人類更仔細細心地注視她。

此時,為了打字舒服,平影長到背部的黑色長發被鬆散地紮成一束垂在她背後,隻餘下幾縷發絲垂在她白的頰邊,由此顯得她更白。

他觀察她臉頰上的細的絨毛,觀察她長長的,比起常人來看更向下垂一些的眼尾處的眼睫,觀察她眼瞼顫動的頻率,觀察她因疲憊或者不耐而時常蹙起而又很快鬆開的眉。

她的每一個部分都和其他人類相似,相同,並無特彆之處。

但她的確是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類都不同的。

他還沒搞懂這不同來自何處,然而她已經給予他很多的羞辱和侮辱了,而他甚至還不知道這侮辱何時才能到頭。

為此,他收緊了曾被她握住的那隻手。

她的手,比他模擬出來的體溫冷,比它本身的體溫熱。

但是如今他的手空空。

即便他招手,家用機器人也不會給他消毒液,但平影會給他一巴掌。

所以厄洛斯放棄了逞一時之快。

此時,在外面的路燈光與室內的光之下,在厄洛斯的眼中,被光暈柔和後的平影比起雨夜裡更顯得沒有攻擊性了。

但胸口還在痛,暫時的,厄洛斯並沒有再攻擊她的欲//望了。

而平影則像感受不到他目光,亦或者感受到了也當做不知地維持著那樣的姿勢,沉默地,不回應地在繼續寫著。

厄洛斯也沉默地,暫時不需要她回應地將她注視著。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在這個陌生的書房,在這個不知底牌如何但有恃無恐的女人身邊,厄洛斯卻久違地感到了平靜。

如同在母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