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3:少年心澀的重逢(1 / 1)

期末考試很快在十六校聯考的餘波中過去,悠揚的鋼琴音響起,在《致愛麗絲》的晚自習下課鈴聲結束後,30班沒有任何人離開座位。

有冬令營在催命,期末考試一結束,30班的大半同學都少見地開始瘋狂學習,好像明天就要高考似的,另外小半同學是因為保送的保送,夏令營評級已經足夠的足夠,不必再執著於冬令營。

不過與其他班不同,30班的學生們手裡背的昏天地暗的材料,沒有幾個是課內內容,全都是高深莫測的競賽題,以及某些高校冬令營的往屆試題。

王伊懶洋洋地癱在第一排桌子上,他剛剛睡醒,扭頭卻發現自己身邊同桌的位置沒有人,而後桌的王冰正在努力背課外競賽化學分子式。

王伊好奇地戳了戳王冰:“怎麼突然開始拚命了?”

王冰幽怨地看向王伊,在她眼裡王伊此刻臉上的五官都像是大寫的法拉第常數,陰陽怪氣道:“王第一你夏令營評級很高,現在面對冬令營不著急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王伊好像還沒睡醒:“啊?什麼冬令營?”

王冰的同桌秦宵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冬令營!12月下旬網上報名的那個!王第一同學,好歹重視一下自己的強基計劃評級吧!你這樣懶懶散散的要怎麼去面對強基考試……燕大和水大的強基招生可隻有20%,就算你夏令營已經得到了預錄取保送,也注意一下冬令營吧!如果因為記不住沒參加,而錯失評級不能保送的話也太可惜了………”

秦宵又犯了職業病開始嘮叨,一向懶散的王第一神情驟變:在三十班,除了班長時宸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政治課代表秦宵的嘮叨,即使是王第一這個無敵的男人也對此感到膽寒。

好在時宸很快從教室後面穿過過道,拯救了王伊的耳朵———時宸一來,秦宵的注意力就瞬間被轉移了。

“老時,你這是……?”

秦宵一把拉住時宸的校服衣角,一臉擔心,今天早上他剛知道時宸另一個危險的隱藏身份,現在生怕自己一時沒看住,這家夥又要跑去打架。

“我隻是去交一下張乙衛要的衛生表而已。”

時宸知道秦宵在擔心什麼,有些無奈地晃了晃手裡的表紙:“放心,我不會去做你想的那些事的。”

秦宵警告般死死盯了時宸一眼:“那就好。”鬆手放開了時宸的衣擺。

時宸在秦宵鬆手後如遇大赦,腳步輕盈又迅速地走出了教室。

“當班長真辛苦啊。”

秦宵看著時宸匆匆忙忙的背影,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時宸步履匆匆的罪魁禍首,他拿起自己放在書立上面的經濟背誦材料,繼續“念經”。

為了更好地解決學生課間的問題,保證重點班的成績,逸夫樓一樓就是各學科組老師的辦公室與年紀主任張乙衛的辦公室,隨時方便給這幫學霸祖宗們解疑答問。時宸剛從一樓樓梯下來,就聽到主任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傳來一陣怒吼。

“恁們真是好樣的,今天校長去市裡開會,就因為你們倆,一上午沒敢抬頭!”

能讓張皇帝動這麼大的怒,總感覺……會是30班裡的熟人。

畢竟德晝一中的臥龍鳳雛,基本都在這裡了。

時宸往後縮了一步,他悄悄扒在樓梯轉角處向走廊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兩個臉上都掛了彩的熟人———範是量和錢琿。

範是量個子很高,頭發三七分,看起來痞裡痞氣的,但脊背挺拔如鬆,他撐著兩個醫用腋下雙拐,腿上綁著石膏,低著頭非常萎靡。

另一邊的錢琿卷曲的額發垂下遮住半個眼睛,神情陰鬱,側臉頰有些青紅,他看起來非常不服,一臉“啊對對對”,百無聊賴地應付著張乙衛的批評。

錢琿面前一身黑色行政大衣,一看就官位不低的中年男子看起來更生氣了。

“恁這是什麼態度?一天到晚馬上要高考了還毛毛躁躁,恁們班長沒和你們說那天領導要來?還敢打架打到領導面前,我看你們真是瘋了!siang前瞅著,尤其是恁,範是量!英語聽力高考的時候把自己搞骨折了上新聞還不夠,現在還瘸著腿打架是吧?”

“特殊時期還這樣,恁們各個把自己的未來當甚麼?!”

張乙衛看上去氣的真的不輕,範是量臉色凝重下來,剛想開口解釋,又被張乙衛憤怒的聲音堵了回去,錢琿冷哼一聲,氣的張乙衛倒吸一口涼氣。

能讓主任這麼生氣,果然是這倆,看來範是量還是沒忍住,和錢琿打了起來。

時宸歎了口氣,對此並不意外。

範是量,王伊的同桌,因為名字諧音,一直被其他人稱為矢量,對年級前三有著瘋魔般的追求,整個人熱愛標新立異不走“正道”,雖然人看上去痞裡痞氣,但是性格正義,喜歡遇事不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出來,錢琿又是個說話討人厭的,總是帶著刺,兩個人打起來很正常。

但矛盾點多半還是因為他。

求求你們了,能不能不要再這麼關心他了!還有錢琿,這人怎麼這麼小心眼,一件根本不是他做的事能記仇記這麼長時間!

時宸寧願現在被張乙衛訓的人是自己。

主任辦公室的位置對時宸來說熟門熟路,他沒敢打擾名列德晝一中四大恐怖之一:“氣頭上的張皇帝”,準備直接將衛生表放在張乙衛的辦公桌上。

“老師……其實……”

範是量訕訕開口,還在想要怎麼和張乙衛解釋,結果一抬頭就看到了走來的時宸,頓時眼睛瞪了起來。

時宸手裡還拿著幾張報表,看來是來交資料的,這的確也是各班班長多得要死的無聊事務之一,但是……

不妙啊。

範是量心想,這家夥怎麼這麼不會挑選時間,偏偏在這時候來?

剛剛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任辦公室,另一個祖宗現在可是還在主任辦公室裡呢!

範是量感覺自己的腦袋中有驚雷炸響,他揉著腦袋,瘋狂思索著對策。

現在想要跑過去攔住對方已經來不及,範是量隻能瘋狂地眨著眼睛,試圖向時宸使眼色,告訴他絕對不能進現在的主任辦公室,畢竟那個人現在還在那裡……

但時宸頭都沒抬,錯失了範是量的提醒,他拿著報表直接推開了樓梯口的主任辦公室門,範是量頓時感覺自己腦袋嗡地一聲,就連張乙衛絮絮叨叨的聲音都聽不清。

這下完蛋了。

範是量絕望地心想,神情氣餒地把正在數落他的張乙衛嚇了一跳。

這孩子明明是個臉皮厚得,怎麼現在這麼容易就難過起來了?

張乙衛看著神情恍恍惚惚的範是量,開始反思:難道是自己剛剛哪句話說錯了?

錢琿扭過頭去,看著神情低落的範是量隻是嗤笑一聲,沒有言語。

另一邊,時宸低著頭正認認真真地最後一次核對報表,也因此錯過了範是量在走廊對面瘋狂的暗示,他推開門,老舊的主人辦公室橙黃色木門發出“吱呀”一聲□□,時宸關上辦公室的門,轉過身,當即呆愣在了原地,就連臉上一直掛著的淡淡笑意都頃刻間消失。

不該來送報表的。

時宸心想,這是他腦海中唯一存在的想法。

幾天前留下的,窗外的積雪在嚴寒的冬季沒有化掉,在路燈的映照下,潔白的仿佛可以洗去一切陳年的汙垢與腐爛的傷。

少年坐在張乙衛辦公桌的辦公椅上,一手撐著頭,一手點著指尖下的老式計算器,似乎在用計算器演奏某首音樂。

他按照音樂的節拍打著拍子,辦公室的燈光映在他那頭黑色的微卷中分發上,斑斕漂亮,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塊溫潤的,沒有棱角的玉。

主任辦公室的隔音很好,時宸剛剛在外面,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現在通過老式計算器“滴滴”聲的節奏,他幾乎瞬間意識到了,對方在彈奏什麼。

《致愛麗絲》,西G區著名作曲家貝多芬的作品,同時也是德晝一中晚自習剛剛才響過的下課鈴聲。

365天,8760個小時,整整一年的分彆之後,時宸又見到了餘景琰。

如此突然,措不及防,又情理之中。

他想過自己早晚會遇見這家夥,畢竟對方在千人大群裡發的哈希碼根本不是他騙秦宵和王冰的那樣,隻是亂碼,而是守夜人基金會的特殊哈希碼,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再見快樂。

時宸早就知道再見是遲早的事,他以為應該會是幾天後的冬令營,但是沒想到是現在。

故人再次相逢,終究是沒有他想象的那麼輕鬆。

看見餘景琰之後,那種酸澀感還是從心頭蔓延了上來,刺的人生疼。

世事果然無常,餘景琰剛剛離開時他那麼想要見他,祈禱命運可以贈予他一點點希望,卻連夢都沒有夢過這張熟悉的面容,如今時宸本來隻是想來主任辦公室送一下資料,卻看到此刻後者正坐在辦公室裡張乙衛的位置上,在用計算機彈著悲傷又歡快的曲調。

這真是荒誕又可笑的命運。

“你好呀,星星同學。”

餘景琰微微偏頭,喚出了那個當年他們在高一的時候,剛剛進入守夜人基金會,尚且針鋒相對,視彼此為最好對手與搭檔時的稱呼。

“你終於如約來見我了,我可是等了三節晚自習呢。”

餘景琰向時宸眨了眨眼,看上去頗為俏皮。

但時宸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站在那裡。

“現在的保安很嚴,我好不容易在你們班錢琿同學的證明下回到德晝一中,見見張主任和你,不至少給我一個簡單的擁抱嗎?”

餘景琰雙手交疊撐在張乙衛的辦公桌上,一如16歲那年,笑眯眯地看向許久不見的時宸。

他的笑意那麼深,即使在那雙黑到發藍的眼睛中,像是深不見底的海洋般深邃的眼睛中,也滲透到了眼底。

時宸注意到他的手腕上的機械表下壓著一節粗糙,但是細致編製的繩子,那好像是16歲生日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給餘景琰編織的生日禮物,精心挑選的藍色水晶是他親手一點點打磨出的光澤與棱面,雖然非常簡單,但是色澤相當漂亮,像是一片灑滿碎金的,晨曦的汪洋大海。

就像他一直以來,直到16歲結束那年夏天對餘景琰的印象。

“怎麼不說話了?被我這個溫潤公子禪係大帥哥帥到了?”

餘景琰在下巴處比了個八字,一如既往地欠揍。

陳年的記憶被猛地翻出,帶來的隻有幾乎漫上舌尖的苦澀。

時宸沒有說話,他低著頭,努力讓自己對坐在張乙衛位置上的餘景琰熟視無睹,將這一學期的報表放在了張乙衛桌面上的右側,隻不過顫抖的手指和僵硬的動作依舊出賣了他。

“嗯哼,這是來乾什麼?”

時宸不想生事,但是餘景琰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見時宸不理人也不氣餒,反而換了種語氣,詢問道。

“和你有什麼關係。”

時宸一向對彆人溫和可親的那張精致的俊臉上掛上了冷意,之前與攔下秦宵的那幾個小混混打架的時候,他可都沒有露出這麼恐怖的表情,依舊是笑著的。

能讓天生笑面,24小時能笑4時的時宸冷下臉來,餘景琰是十八年裡的唯一一個,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獨一無二吧。

“好無情啊~”

餘景琰故意壓低聲音柔柔地惋惜。

時宸冷著臉繞過故意惡心他的餘景琰,他握緊了拳頭,看著那張讓人心情複雜的溫柔帥臉,聯想到對方曾經做過的事,隻想一拳砸過去。

“怎麼沒有關係,當然有關係了,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

餘景琰笑的溫柔,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時宸的異樣。

時宸咬了咬牙,微長的額發散下陰影遮住了他的雙眼,他猛地回頭想要去扯餘景琰的領口,卻被對方死死握住了手腕。

餘景琰實在是太了解時宸了,他們在神秘世界的守夜人基金會競技場上,再小學到高中的成績單上被所有人比了那麼多年,當彼此的競爭對手那麼長時間,也當了彼此不可分割的守夜人搭檔那麼長時間,時宸下一秒要乾什麼他清清楚楚。

他比時宸自己更了解時宸,正如同時宸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一樣,

畢竟兩個人在搭檔配合處理神秘事物的同時沒少被相互比較,較勁的少年人本著知己知彼的心態,互相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

隻是……所有的了解,都在那場背叛之後,變成了足以扭曲一切的深淵。

舊事漫上腦海,溫柔地疼痛撕扯著,餘景琰依舊在笑,隻不過那笑容深不見底,像是深海。

他死死握住時宸的手腕,後者用力掙紮了幾下,抿唇驚訝,居然發現無法掙開。

那雙眸子深不見底,時宸瞳孔微縮,一年不見,餘景琰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無端地令他感到危險。

餘景琰不止滿足於擋下攻擊,他拉過時宸的手過自己肩頭,另一隻手環過時宸的腰間,像是在準備一場舞蹈的起勢,後者沒有料到他居然會這麼做,重心不穩身形一晃,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

他借機猛地靠近對方,面色卻陡然一沉,似乎聞到了若有若無,令人在意的味道,眉頭微微皺起。

“你有慢性淺表性胃炎,晚上又吃辛辣的東西了?你的那些朋友也不知道看著點……非要搞到糜爛性的地步嗎?”

“不關你事,是我自己要吃的,勞駕您讓個位置。”

晚上和秦宵王冰一起吃了頓麻辣燙的時宸這才回過神來,他重新變成無堅不摧的樣子,沒什麼表情地地拍開餘景琰的手,一把拉開餘景琰,把手上的報表扔在了張乙衛的桌子上,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裡是表世界的學校,我不想在這裡與你戰鬥……等放學之後,再開始吧。”

“星星同學……我本來就不是來和你打架的,不要這麼警惕……你彆忘了吃藥啊。“

餘景琰有些無奈地開口,就像高一時他們之間一模一樣,互相競爭之餘,尾音帶著些纏倦與心疼。

時宸擺了擺手,對此並不在意:“秦宵會提醒我的,不勞您費心,既然您沒有惡意,那就下次再見。隻是下次再見,可能就要勞煩您去守夜人基金會的守護模塊走一趟了。”

他沒有一絲猶豫地離開了主人辦公室,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隻給餘景琰留下一聲輕輕的關門聲,卻像是一道橫在兩人之間巨大的裂縫。

365天,改變的何止是三百六十五天。

隨著走廊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剛剛還一副狐狸笑的餘景琰臉色陰沉了下去,隨即又變得悲傷起來。

那種如深海般捉摸不透的氣質似乎有一瞬間在他身上褪去,重新恢複了乾淨明亮,恍如他還是十六歲的那個少年。

餘景琰看著時宸離開的背影看了許久。

“雖然早就有所預料,但是設想和現實果然不同……還是有點難受啊。”

餘景琰輕輕俯在自己冰涼的手臂上。

“他現在已經有彆人提醒他要吃藥了……”

黑藍色的,蠕動的液體狀物質在少年的校服袖口與衣擺下溢出,流淌到地面上,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