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番外 篩子世界 4 理想主義者。(1 / 1)

初中的某一個周末。語文老師給同學們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 題目是:《什麼是幸福》

孟茜茜在作文裡寫了什麼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她隻記得下一個周一的早上,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大聲念了班長的作文, 然後揮舞著他的作文本兒,朝著全班同學大聲說:“這就是你們班長的作文!”

“儘管他的父母在他假期時帶著他去新馬泰七天遊, 但他仍然一點都不覺得幸福!因為他覺得旅遊太累了!作業太多了!”

這一刻, 整個教室裡都充斥著噓聲。

孟茜茜想, 一定不是每個同學都認為班長寫得不對。至少在她看來,班長在作文裡寫的都是實話——他們的假期作業確實很多, 多到私底下每一個同學都抱怨過。至於和父母一起旅遊這事兒……

彆家孟茜茜不清楚, 但她家,孟茜茜光是和父母一起去逛個商場都能難受得要命。

她媽媽-的腳步永遠那麼快,看得東西永遠是她自己喜歡的東西而不是她丈夫、女兒想要的東西。孟茜茜的爸爸一臉苦相, 渾身充斥著來受刑的苦大仇深。他隻知道見縫插針地找地方抽煙, 找地方上廁所, 找地方玩手機,既不在乎身旁的孟茜茜是不是無聊,也不關心他老婆精打細算都為家裡省下了多少錢。

那個男人隻會在看到老婆買了多少東西、收銀條有多長的時候把不高興寫在臉上。而他的不高興又會點燃孟茜茜媽媽這顆炸-彈, 跟著就是一如既往的“五件套”:媽媽發火,爸爸道歉, 媽媽慪氣, 爸爸賠罪說帶你麼娘兒倆去吃好吃的。然後一家人在詭異的氣氛裡到餐廳裡就餐,孟茜茜吃一個食不下咽——孟茜茜要是在這個時候不肯吃東西, 她媽媽又得發第一次火。

看, 就是這種隻持續半天的家族活動,老孟家都能雞飛狗跳成這樣。孟茜茜的父母還不是那種公認的、脾氣不好難以相處的人。

孟茜茜想,一定是緊迫的時間、緊張的事務安排, 還有“今天一定要完成什麼”的目標,讓自己的父母變得暴躁了。

推己及人,孟茜茜不難想見七天去完三個國家的班長有多累,他的父母有多累。她對班長隻有同情。

偷眼去瞧外表俊秀的班長,孟茜茜隻見那個一貫活潑的男孩兒滿面通紅,在同學們的視線裡連頭都抬不起來。

於是孟茜茜又意識到了一點:即便不認為老師的話都是對的。但在那種像有實質的氣氛裡,沒人敢為班長辯駁一句。

哪怕她自己也是。

成年後的孟茜茜早已忘了語文老師的-名字、班長的樣貌,還有帶頭向班長發出噓聲的人是誰。

但班長那尷尬、狼狽、無地自容的模樣,她始終記得。

也是在成年以後孟茜茜才意識到,當年語文老師是對班長進行了一場公開處刑。

而班長的下場,就是豐衣足食還敢表達自己“不幸福”的人的下場。

大學四年,因為住在宿舍裡,孟茜茜總算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間。她終於得到了寫作的機會,就寫了些小說放在網絡上。

同學瞧見了,就湊過來問孟茜茜:“聽說網絡寫手很賺錢?你賺了多少?”

孟茜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我沒打算拿寫小說來賺錢……”

同學長長地“哦——”了一聲:“你還挺高尚啊?”

沒過幾天孟茜茜聽見同學背後對她指指點點,說她“裝”。

工作之後,孟茜茜隻能偶爾抽出時間寫點短篇。這回再被眼尖的同事瞧見,再問她和小說有關的事,她便笑著說:“我們工資低嘛。不做點副業哪裡付得起房租?”

同事們紛紛點頭以示理解,孟茜茜再不像大學時那樣,時常被人拿話調侃。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隻有追求名利、追求功利的東西才是“正常”?

為什麼判斷一個人是否“成功”、是否“幸福”,基準隻在物質層面。談論“夢想”與“追求”就成了“癡人說夢”的表現?

當“務實”和追名逐利劃上了等號,似乎隻有錢權才能成就一個成年人的“體面”。

“……我不是想否定你們的追求!”

“我隻是、隻是想說、還、還有彆的——”

口齒不清,腦子亂成一團,說實話就連孟茜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要對狗子表達什麼。

她懊惱,她氣餒。

對著狗子那雙小小的倒三角眼,她有種走上了斷頭台的悲壯——罷了罷了。反正是她先在他面前語無倫次地發瘋的。就算男主這條金大-腿要和她拆夥,會罵她“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什麼的,那也是她活該。

再說,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唯有拿命去換家國平安的狗子,確實有罵享受了和平年代帶來的紅利的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資格。

“說呢對。”

狗子的地方口音又冒了出來,他連忙彆扭地改回去,還偷偷看了一眼孟茜茜的臉。

“有飛機大炮也不代表人人都幸福。”

“我們沒吃飽過,所以隻想得到吃飽。你們肚子吃飽了,所以在找精神上的吃飽。”

“政委說過,精神建設也是很重要的。我以前不懂,現在……也還是不太懂。但我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了。”

淳樸的臉上帶著些許的羞澀,狗子明顯是為自己不能完全理解孟茜茜的想法而感到羞恥。

這一瞬,孟茜茜哭了出來。

就在狗子的面前。就在她“慷慨激昂”地對狗子高談闊論了一番之後。她像個壞了的水龍頭那樣,飆出了超多的眼淚。

“!?”

見孟茜茜哭了,哭得還這麼厲害。沒惹哭過姑娘家的狗子頓時手足無措,勸也不是,慰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就那麼手忙腳亂了半天。

“對不起……!”

先說對不起的人是孟茜茜。

“對不起、對不起……!”

她知道自己就是在欺負老實人,因為看狗子老實,因為覺得狗子不會反駁自己的話,這才把自己積攢的鬱憤都發泄到了狗子的身上。

可狗子又何錯之有呢?

他既不是那些眼裡隻有名利、還要逼著周圍人也認同世間唯有名利才值得追求的那些功利者;也不是那些極力吹捧功利主義,認定自己所有的成就都來源於自己的“努力”而非自己背景,笑話所有平凡人,看不起“不夠努力”的一般人,還覺得“太過努力”的“小鎮做題家”不夠體面的“上等人”。

她的氣可以撒到富商的身上,可以撒到208們的身上,唯獨不該撒在和戰友一起以鮮血捍衛了那片土地、那個國家的狗子身上。

“我真的——”

孟茜茜放聲大哭。哭得大有停不下來的架勢。

狗子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所有的父母親人,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軍隊裡的老爺們兒又鮮少有哭的時候。

從戰場上下來、給戰友們收殮屍體的時候倒是有人會哭。但糙老爺們兒安慰哭泣戰友的方法往往是過去用力拍拍對方肩膀,或者是踹人小腿屁-股兩腳,逼得人對自己怒目而視、從而忘了哭泣。

狗子可不敢直接上手去碰一看就嬌滴滴的孟茜茜。

再說孟茜茜一身衣服乾淨又漂亮,皮膚也白得讓他懷疑他一手上去,能在她皮膚上摁出五個黑指印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不是想碰就能碰得到孟茜茜的。他能把孟茜茜從那個地主老財家的院子裡拽出來,純屬運氣。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辦到的。

“莫哭啦……”

狗子心急如焚抓耳撓腮,說了幾句“彆哭”沒能止住孟茜茜的眼淚後,他乾脆拿下自己的軍帽,朝著孟茜茜扇了起來。

細細的微風拂過孟茜茜哭得一團糟的臉,她張著嘴抽噎,總算擠開哭腫成兩瓣兒水蜜桃的眼皮,瞧見了狗子專心給她扇風的模樣。

這是在做什麼?

孟茜茜的哭聲一頓。

狗子則是認真道:“我是想,或許能幫你把淚珠子扇掉。”

“……”

孟茜茜的喉頭滾動了兩下。

“我真覺得、你沒說錯。”

狗子不懂孟茜茜為什麼哭,他隻是試圖向孟茜茜解釋,自己方才不是在敷衍她。

“我們為什麼去打仗?”

“一是想給鄉親們報仇。一就是想活下來,不被小鬼子殺。也不讓其他人被小鬼子殺。”

“還有三,”

剛入伍的時候狗子滿腦子都是殺光小鬼子。政委的課他是真的不愛去聽,也聽不進去。

哪怕他成了班長、他這個班長必須起帶頭作用,他也隻是硬著頭皮聽政委講些他不太能理解的、在他看來虛無縹緲的東西,強撐著不睡著而已。

可現在,狗子有點明白政委說的那些話了。

“三是希望你們能夠去追求那些東西。”

那些他們已經來不及去追求的、精神上的富裕。

那些在國家貧弱時,隻能看著發達國家的人去擁有的東西。

人之所以不是家畜,就是因為人不滿足於隻是吃飽穿暖,不是隻要有了餐風露宿的窩棚就再也沒有彆的追求。

狗子希望孟茜茜能當“人”。

希望生在那個國家的人,都能好好地當上“人”。

狗子希望戰友們的血澆灌出來的那個國家,會是“人”的國度。

“你沒對不起我。”

孟茜茜咬著唇,眼淚還在淌,她望著狗子,忽然意識到一點。

這世界上最偉大、最浪漫的理想主義者們,不正是建立了她祖國的人們嗎?

正因為他們懷抱著世界上最偉大、最浪漫的理想,他們才會唱響那一句:“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他們才會用小米加步-槍應對著敵人的飛機與大炮、坦克與碉堡。

功利的人早已趨利避害地逃避了。

唯有理想主義者還屹立在那裡,用自己所有的心血去描繪自己理想中的世界。

儘管到了她這一代,理想中的世界仍未建成。可隻要一直有理想主義者,一直有試圖將理想變為現實的理想主義者……或許,這個世界也沒那麼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