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番外 篩子世界 3 身在福中不知福。……(1 / 1)

火光跳動著, 發出輕微的劈裡啪啦聲。

狗子穿透橘紅的焰色,似乎看到了穿越前的自己與班長。

他的班長姓吳,爹媽和村裡人都管他叫嘎子。

有一天不是人的小鬼子們來了, 他們殺光了全村的男人老人, 拖走了女人和小孩。隨後一路將那些女人和小孩當畜生淩虐,像要實驗人能夠承受多少痛苦那樣將這些女人和小孩玩弄至死。

嘎子那年才四歲。事情發生的那天他偷跑出家門,一個人在蘆葦蕩裡玩耍。等日落西山他走回村子, 隻見一地血跡, 滿地屍體。

嘎子嚇傻了, 他瘋了似的闖進村子裡的每一戶人家, 一個活口也沒找著。說來也奇怪, 在那天之前,嘎子相當愛哭。他老漢兒扇他一巴掌他都能乾嚎半宿。偏偏那一天, 他一個小孩兒竟沒有對著那一地殘肢斷臂痛哭流涕,而是追著血跡在黑夜中前行。

嘎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腳上起了血泡, 血泡還破了好幾個。

他隻知道他追上那群小鬼子時, 瞧見了那些被開膛破肚的女人與在母親面前被殺害的孩子們。

嘎子白眼一翻,當場昏迷。也幸好他被嚇昏過去, 沒有引起小鬼子們的注意,這才讓他僥幸逃過一劫,活到了三十歲。

三十歲在軍中已經是很老的兵了。大概就和古時候那些七十歲還打仗的將軍一樣老。

於是嘎子經常笑著對五湖四海來的新兵蛋子們拍胸口說:“老子就是不死將軍!進了老子的班,包你們上了戰場死不了!”

嘎子的話有人信, 有人不信。但不論如何,因為有嘎子在,因為有嘎子一直在,新兵蛋子們真活了下來, 成了一個個熟練的老兵。

隻是這群老兵們也知道了為什麼自家班長敢誇口說自己是“不死將軍”,敢保證他們上了戰場不會死。

——嘎子他,總是擋在他的兵前面。

他被打穿過腰子,被炸掉了一隻耳朵,後來因為經常和爆-炸貼臉,右眼和耳朵漸漸都不好使了。

嘎子被刺刀刺穿大-腿的那天,嘎子的班裡出現了第一波犧牲。那一波犧牲過後,嘎子的班裡連上嘎子,就隻剩下了兩個人。

對,剩下的兩人正是嘎子和狗子。

狗子第一次看見嘎子掉眼淚。

嘎子一面掉眼淚還一面笑,說都是老子我不好。都是老子給大家夥兒拖了後腿。要是老子沒中那一刀,沒分大家夥兒的心,沒讓大家夥兒急著來救,也不會這麼多人沒了。

說罷嘎子哽咽一聲。

都他-媽是群傻的。老子堂堂不死將軍,來救老子做什麼。

嘎子又帶了一班新兵蛋子。又拍著胸-脯大笑著跟新兵蛋子們說老子是不死將軍!進了老子的班,老子包你們上了戰場死不了!

新兵蛋子有的信嘎子的話,有的不信。然後——

“狗子……”

替新兵蛋子擋了好幾槍的嘎子嘔著鮮血。他含著淚的眸那麼亮、那麼亮,隻是焦點沒落到撲過來抱起他的狗子身上。

帶血的手顫抖著從懷裡掏出一本臟得不行、滿是血汙的小本本,嘎子珍而重之地把本子塞進狗子的手裡。

“好好、活著,好好、活——”

不死將軍死在了那場戰役的最後。

拿著嘎子給的小本本,狗子成了下一個班長。

“我知道政委給他取了個名字,可他害羞,不肯說,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大名是什麼。”

回想起那本每一頁都被自己刻在腦中的小本本,狗子笑:“嘎子給我的那本本子,他說上頭記著我們所有人的-名字。可我不識字,就是拿著本子也不知道上面哪個名字是我。他的-名字倒是在封皮上,但我不知道怎麼讀。”

孟茜茜“哦”了一聲。好像有點明白,又有種說不出的霧裡看花感。

她隻能把手裡的小樹枝遞給狗子,說:“那你還記得你們班長的-名字怎麼寫麼?你寫出來,我來看是什麼字。”

狗子答應得很快,他用小樹枝在地上畫了老半天才“畫”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來。

孟茜茜一看那故意被狗子化成波浪的橫線,隻想發笑。

我們男主是真的實心眼哈。彆人字跡潦草,他也跟著一比一複刻彆人潦草的字跡。還把每一點潦草都當成是字體結構的每一部分。

“他叫‘建國’!吳建國!”

“建國——”

狗子眼裡的光更亮了。

孟茜茜從他手裡拿回樹枝,在狗子“畫”出來的字旁邊又重新用規範的楷體寫了一遍“吳建國”三個字。

“你看,這才是……”

“真能建國就好了。”

狗子望著地上的“建國”,眼神都有些癡了。

孟茜茜怔在那裡,好幾秒才回過神來。

“建國”這名字在孟茜茜父母那一輩的人裡很常見,這兩個字對她來說無甚特彆。可在狗子眼裡,這兩個字的意義截然不同。

他眼裡裝著希望、帶著企盼,還有一些對未來的不安。

孟茜茜是躊躇過的。

相信她,她真的躊躇過。因為在這一刻,她的腦海裡相繼閃過了祖父悖論、平行宇宙、超弦理論等等等。她知道從理論上來講自己不該對著狗子“劇透”,畢竟萬一狗子要是修著修著仙穿回去了,或者是他有一天踏碎虛空變成大能重回原本的世界了,她的“劇透”很可能導致狗子改寫曆史。

穿越者改變曆史進程這種事……改變好了那還好說,但要是穿越者自作聰明結果反被聰明誤,那麼曆史將完全偏離孟茜茜的認知。

孟茜茜自己穿越了,她可能不受曆史偏移的影響。可原世界還有她的父母啊!這要是她父母因為曆史的偏移而消失了——

“但在建國以前,要先打跑小鬼子。”

孟茜茜看得出來,說這話的狗子臉上,笑容冷淡了許多。

“——會的。”

劇透是不好的。劇透是有可能改變曆史的。

孟茜茜知道,孟茜茜真的都知道。

可是,可是啊——

“會打跑小鬼子的!”

“國家也會建立起來的!”

孟茜茜握緊拳頭:“我就來自那個國家!所以我知道!”

狗子小小的三角眼睜大了。

他的表情變了又變,他張了好幾次嘴,這才結巴著問:“我、我們有飛機大炮了嗎?”

“有!”

何止是飛機大炮,甚至還有航母衛星超級計算機和航空站呢!

決定劇透,但把持住劇透最後一絲底線的孟茜茜大聲道。

“那……那所有人都吃飽了嗎?”

“吃飽了!”

甚至許多人都開始浪費了。開始瞧不起吃飯吃得乾乾淨淨的人了。

想到網絡上那些鄙視他人“小家子氣”的帖子,孟茜茜就胸悶。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能有什麼好處?”

狗子渾然不覺孟茜茜對他的隱瞞,他那張滿是曬斑的臉漸漸燦爛起來,帶著一種狗尾巴草般的生命力。

“大橋?”

“有!”

“那、鐵路?”

“有!”

狗子抖著嘴唇,好半天想不到下面要問什麼,孟茜茜就耐心地等著他繼續問。

誰想下一刻,狗子的小眼睛裡掉出了大大的淚珠。

“啊?”

狗子似乎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怎麼忽然間就糊成一團。孟茜茜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找到一方帕子,想遞給狗子,手卻從狗子身上穿了過去。

孟茜茜這才想起狗子的“特異功能”。

不得已,孟茜茜隻好用語言來安慰人。

“彆哭了。這……這有什麼好哭的!這難道不全是好事嗎?都是好事你乾嘛還哭!”

“我就是高興、特彆高興……”

狗子一笑,眼淚淌得更多了。

他再一咧嘴,鼻涕也小小地從鼻孔裡冒了個頭。

“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一定很幸福吧。”

狗子並沒有把孟茜茜的話全部當真。他隻是覺著,孟茜茜的故鄉若是真的有他所說的那些所有東西,那一定會是個很幸福的地方。

可,孟茜茜不這麼覺得。

這一刻,穿越前遭遇的那些破事就像一個接一個的耳光,扇在孟茜茜的臉上,打醒了她不知不覺中對著狗子冒出的優越感。

幸福?

什麼叫幸福?

隻要有飛機大炮、高橋鐵路,人就能幸福了嗎?

隻要不用上戰場,隻要活著,人就算是幸福了嗎?

她經曆的那些事情在國破家亡面前雖然確實不值一提。但像她這樣的平凡現代人,哪怕遇上了再多的憋屈,也不能說自己不幸福是嗎?隻因為在她的前頭,有千千萬萬更不幸的人?

“……才不幸福!!”

孟茜茜有些無法理解自己突如其來的怒氣。

可惜此時的她就像一個被點燃了引線的炸-彈。她停不下口。

“你是不是以為人隻要吃飽穿暖了就可以幸福!?錯了!大錯特錯!人的幸福才沒有那麼容易得到!”

“我、和我一樣的人,我們每天都在掙紮!”

“你們還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一個明確的需要打倒的敵人!我們呢?我們能打倒什麼!?我們的敵人在哪裡!?”

孟茜茜一直在壓抑。

在父母的面前壓抑,在師長們的面前壓抑。

她知道自己不該對無辜的狗子撒氣,可這一刻,她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委屈。

太多人批評她們這代年輕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當看到孟茜茜這樣的年輕人因生活瑣事而痛苦,這些人就開始回憶自己的童年生活物質是如何的貧瘠,繼而指責孟茜茜這樣的年輕人“脆弱”、“易碎”、“貪得無厭”、“不知足”。

然而平心而論,孟茜茜這一代人,在精神上、在心理上,真的要比她的長輩們更充實、更幸福麼?

至少對孟茜茜而言,答案是否定的。

“人隻要吃飽穿暖就該滿足了嗎!?”

“精神上的東西呢!?追求精神上的滿足難道就是不切實際嗎!?”

“人,不是應該不斷進步嗎?既然因為不願意永遠貧窮落後下去而努力做到了豐衣足食,那為什麼不滿足精神上的貧瘠就要被說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難道在滿足了最基本的生存要求之後,我們就不配再有更高的追求了嗎?!”

其實孟茜茜很想寫小說,當個作家。

可父母都覺得靠寫小說吃飯不現實。

其實孟茜茜一直都很想辭職,炒了總是找借口克扣她一部分工資的老板,以及那些愛嚼舌根的同事。

但她的銀行存折和她寫給父母的欠條告訴她:她沒有資格任性。

所以孟茜茜一直在殺死那個“任性”的自己。每天向周圍賠著笑臉,日複一日。

她知道自己懷抱的痛苦比起狗子這男主懷抱的傷痛要渺小很多很多倍。

可她實在不願意就因為有一個偉大的對比,就被人說自己的痛苦沒有意義,自己之所以痛苦僅僅是因為矯情。

孟茜茜不願意像那些指責她們這代人的長輩們一樣,跟著他們一起指著自己的靈魂說:“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