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輕便皮甲與窄褲馬靴, 外面披著老舊硬皮大衣的黑發遊俠把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護手的冰涼觸感十分堅實可靠。
他站在花海中仰望眼前的白色小樓。
小樓有三層高,對比貴族和有錢人的奢靡居所來說不算大, 但比他見過的所有居所都要乾淨漂亮,白色的牆壁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蘿,開闊的露台上種著一些青色的不知名花朵,似乎還有微微的熒光。
遊俠從未見過這麼精致典雅的居所,他順著牆爬上了樓台,翻進了屋子二層。
他的動作乾淨利落, 進屋後很隨意地拍了拍手打量四周,眼裡帶著浪子的多情和瀟灑, 不像是來做賊,而是像跨越高牆來與心愛朱麗葉相會的浪漫羅密歐。
露台連接的似乎是起居室,沒有什麼用於休閒的東西, 柔軟的地毯鋪在木質的地板上,一張巨大的木桌霸占了牆角的位置, 靠近一整面牆的書櫃。
木桌前的椅子拉開,被陽光的光線暖洋洋地照射了一半,桌子上還擺著翻開的書和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茶, 手稿的墨跡沒乾,羽毛筆/插/在墨水瓶裡, 似乎剛才這裡還有人。
布置看似簡單,但在這個時代,一個新興的富豪擁有一整個書架的藏書無疑是一件令人驚異的事。
書籍是很珍貴的東西, 連貴族都不一定有這麼多的藏書。
還有鋪在地上的純手工地毯,來自東方的茶葉…
真是奢侈啊……
正當他感歎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溫和的聲音, “日安,讓您久等,在下失禮了。”
遊俠抬頭,發現一個穿著襯衫的黑發青年端著銀托盤向他走來。
青年比他還要高一個頭,皮膚細膩蒼白,沒有勞作痕跡,身上自帶書卷氣和一股病氣,揮之不去的憂鬱和悲憫存留在他深邃的眉眼間,蒼青色的眼眸溫和而沉靜,像山嶽,像黎明,還有點像露台上那些蒼青色的不知名小花。
被這雙眼睛注視著,像他隔著遙遠時空長河垂下眼眸遙遙一望,偏偏這注視是那樣溫和沉靜,隻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到被包容的安心。
青年把裝著紅茶的茶壺與茶杯放到桌子上,為遊俠倒了一杯茶,溫聲道,“請坐。”
遊俠罕見的沒有樂於和自己劫富濟貧的對象唱反調,坐到了書桌前唯一的那張椅子上。
現在,青年是完全俯視他了。
可遊俠也沒任何不自在,他登堂入室,反客為主地翹起腿,馬靴底下沾著的泥土將純手工的昂貴地毯弄得有點臟。
他沒什麼坐姿,不但翹起腿,一隻被曬得黝黑的健壯手臂還搭在了椅子上,椅腿兒都翹了起來,懶洋洋地道,“閣下,勞駕,您就是他們所說的德克斯托爾?”
青年微笑道,“正是在下。”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遊俠推開青年給他倒好的紅茶,揚揚下巴,“我可沒記得行蹤告訴過彆人。”
“稍前見到閣下停於下方,在下便去準備茶水了。”青年溫和道。
感情你是看到我爬你家牆了?那你還去準備茶水?
遊俠從沒遇見這樣奇怪的家夥,他饒有興趣,也直接的問出來了,“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家夥。”
“那麼,在下很榮幸與閣下今日一見。”青年指尖輕扣桌面,回答他以後也有些若有所思,“敢問閣下,不請自來,是為何事?”
“你是一年前來這兒的,作風神秘,從不露面,而今年有許多女孩兒失蹤,我的聽人說她們在你這兒被囚禁。”
“我是個庸俗的男人,最是見不得女孩兒們受苦,就過來看看,順便劫富濟貧,畢竟你都那麼有錢了,哪怕分給每一個貧困的農戶一枚金幣也足夠養活大量的人,對吧?德克斯托爾老爺?”遊俠朝青年嘲弄地擠了擠眼睛。
他想激怒面前的青年,讓青年露出一些憤怒的醜態,在遊俠眼中,貴族和所有的有錢人都是一樣的,為富不仁,極儘剝削,用一切手段去奴隸壓迫民眾,用愚昧的製度和階級去抽乾他們的骨血。
貴族和有錢的上流人士在所有人的認知中都是愚蠢而傲慢的,青年的態度讓他有些不習慣。
可青年沒有生氣,仍然不帶任何負面感官地溫和微笑著,似乎天生具有超脫常人的好涵養,“那麼,您是一位竊賊?”
“尊敬的德克斯托爾老爺,您這樣說未免也太過於刻薄,”遊俠不悅地眯起眼睛評價道,“我更願意稱自己為…‘遊俠’,我是一名遊俠。”
“請恕在下直言,遊俠先生。”
巫辭嘴角微笑的弧度上揚,低著頭,垂著眸,雙臂撐著桌子,俯視完全被他身形陰影所籠罩的遊俠。
黑發黑眼的遊俠身上有一股蘆葦蕩的味道,還有走過花海後被花朵上殘留的清晨露水沁潤的清新香氣,模樣和底層勞動者又或是那些強盜沒有絲毫關係,雖說皮膚在山穀與原野回蕩的長風中被太陽曬得黝黑,可身形高大健壯,牙齒潔白整齊,隻有手上有練劍留下的繭子。
他長得過於英俊,氣宇軒昂,身姿挺拔,像是一名騎士。也許有人會誤會,不過巫辭不是說聖堂的騎士,而是那種,書籍裡通定意義上代表光明和正義的騎士。
巫辭之所以一直包容遊俠陰陽怪氣地叫他“德克斯托爾老爺”的出言不遜和行為上不禮貌、踩臟了他的手工地毯,除了遊俠很乾淨、且符合天尊一脈的顏狗差彆容忍度以外,則是因為,上一周目巫辭見過他。
在購買贖罪券的懺悔儀式上,那位要被燒死作為餘興節目的女巫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兒。巫辭模擬的時候本來還想著為什麼沒有去救人後看看能不能通過[傳道]知道女巫到底有什麼力量的選項,女孩就被燒死了。
等到一周目結束融合了記憶,巫辭才發現,在點火後,火刑架上的女孩就在濃煙中悄無聲息地被調包換了一個假人。
巫辭在那時候見過這位黑發的遊俠,遊俠那時候沒有像現在這樣瀟灑,反而像被關進籠子裡一樣穿著得體的正裝。
他表情冷漠,端著酒杯被一群貴族簇擁,被一杯一杯又一杯的灌酒。
在人群中,有人摸向他的頭發,有人抓著他的手臂。
興許是有人在酒裡加了藥,黑發的遊俠便眼神迷蒙空洞,像一個應該上發條的玩具動力不夠一樣反應遲緩,步履踉蹌地被他們推搡著、攙扶著、撫摸著、架著離開舉行宴會的大廳。
巫辭聽見那些貴族喊這位遊俠
——“以撒家主”
於是,巫辭也在餘興節目進行中借故離場,轉悠一陣後,卻看見有些狼狽的遊俠和那位才剛剛就應該被燒死的“女巫”少女互相攙扶著從小徑逃離。
幾乎站不穩的遊俠顫抖著手,為衣衫襤褸、身上滿是鞭痕和火焰灼燒痕跡的少女披上一件遮掩面容的兜帽鬥篷,抬起手臂送女孩爬上牆,看女孩兒從牆邊離開。
月光中,他站在牆內催促上面的女孩迅速離開,坐在圍牆上奮力想要拉住他一起走的女孩也喊了他的名字
——“以撒”
“以撒”是聖堂聖典《新約》中的聖徒名,但在所羅門帝國,這不是一個名字,這是一個姓氏,一個屬於某個貴族家族的姓氏。
巫辭知道這個姓氏,或者說,是第一周目模擬的佛爾斯特子爵知道這個姓氏。
以撒家族,是一個著名的騎士家族,從他們的黑發來看,他們血源的尊貴至少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以撒家族忠心善戰,十字軍戰爭就是他們家帶著贏下的,所以他們威望極高,影響力極大,是人人敬仰的戰爭英雄。
然而,在十字軍戰爭結束以後,以撒家的老家主在被皇帝緋特雷二世派遣一項護送戰敗國貢品的任務途中被害,連帶著護送物一起失蹤。
皇帝震怒,“懷疑”是以撒老家主貪汙了那些財物潛逃,雖然看在以撒家以往的功績沒有清算,但,以撒家族仍走上了落敗,甚至要償還與戰敗國貢品價值同等的欠款,還被皇帝斷了十字軍的軍餉。
於是,以撒家族一直在外遊曆的獨子為了維護家族,回家繼承了家主之位,同時繼承了那些債務和責任,並執著於尋找失蹤的老家主。
現在這位穿著年輕的黑發遊俠、無拘的浪子,就是不久後被包裹在正裝下扛起責任、沉默隱忍的以撒家主。
當時那位女巫既然叫過遊俠的名字,這就代表他們互相認識。
巫辭對於遊俠認識女巫的事很好奇,並且對他管轄之下的十字軍也很感興趣,很想…占為己有。
他身軀壓下來,又湊近了些遊俠,尖銳的犬齒稍微摩擦舌尖,溫和平靜的氣質隱隱間湧動凶厲的惡意血氣,憂鬱深邃的眉目含笑,輕聲歎息,“那您為何不去劫取那些貴族的不義之財呢?要知道,在下也是從身無分文一路擁有現在的成就,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甚至還要依靠這些財產來養育那些被救的可憐女孩。在下相信您也該明白,麻木不仁的貴族才是您應該劫取的對象。”
他不經意逸散的壓迫感讓遊俠有些窒息,明明是一個滿臉蒼白病容的家夥,除了長相和那些怪癖、性格,其他的……都和當今社會主流的貴族和有錢人一樣。
附近沒有其他人。
沒有騎士,沒有護衛打手。
而遊俠,一名終年遊蕩於各地、劍術精湛的遊俠,他隻需要拔出劍,就可以刺穿這家夥的胸膛……可,直覺告訴他,一定不能那樣做,面前渾身病容的家夥就像讓他直面一隻荒野上遊蕩的巨型肉食性凶獸。
外面的花海被風吹拂,而室內,紅茶的香氣混合著一點苦澀卻妥帖得令人安心沉靜的藥味從上方青年微涼的皮膚傳來。
具體是什麼藥劑散發出的味道,遊俠也說不上來。
他渾身都汗毛豎起,隱約感覺有些不妙,他將此誤以為那藥味有一些迷幻作用,讓他大腦發昏。
事實上,假如遊俠是一個生活在暗星大災變時期前的現代人,在那個資本還沒有猖狂得那麼明顯,階級沒有過於分化,人人都有愛乾淨條件的世界,他或許就明白,有一種家家戶戶都有條件常備的東西,叫做“衣物除菌液”。
沒錯,巫辭把衣物除菌液做出來了。
他不能忍受中世紀惡心又汙臭的細菌粘在自己的衣服上,生怕沾上鼠疫黑死病、真菌感染、皮膚病之類的東西。
他討厭和這個時代的人交流、呼吸同一片空氣,社交距離稍微靠近一點他都會感到難受,也絕對不能像其他貴族一樣忍受跳蚤在自己的頭上和衣服上亂跳!
衣物除菌液的味道他挺喜歡,微苦妥帖,讓他和人交流的時候勉強能夠感覺到安心。
所以巫辭從不讓任何人碰自己的私人物品,身上的所有衣物也都會被泡在衣物除菌液裡狠狠的用香皂搓個三四遍。
可沒見過衣物除菌液的遊俠卻當機立斷,一個矮身從巫辭手臂底下鑽了出來,警惕地看著巫辭,“假若您說的是真的,且能夠維持您的理念不變,那麼我讚同您的觀點,並將接受您的提議。”
他克製住將手放在腰間劍柄上拔劍的衝動,裝作輕鬆的樣子,攤開手,聳聳肩,笑著一步步向露台後退,“既然姑娘們都沒事,還得到了您的好提議,那麼今日就到此為止,下次再見,德克斯托爾老爺。”
“遊俠。”巫辭沒有攔住他,隻是站在原地微笑,“若是將來遇到困難,可來此處尋找在下,這下很樂意幫助您,也僅僅隻是需要一些微末的報酬。”
“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這麼說,閣下,但我想我不會需要您的幫助。”
巫辭笑得意味深長,“或許呢?在下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複,隻需要一些,您力所能及的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