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燭這一晚睡得很沉。

次日清早,他是被敲門聲弄醒的。

敲門的是山澨。

敲了幾下門，聽見沈明燭應了，他便徑直開門走了進來。

沈明燭從床上坐起來,發現自己並不能看見山澨，便知道來人的是魔像,而不是本體。

不過無論是魔像還是本體，其實都是完完全全被山澨所控製著的,所以這二者並沒有任何區彆。

眼前這個山澨，就是昨日親吻過自己的山澨。

沈明燭不免想起了昨晚山澨跟自己有過的對話——

那個時候,沈明燭坐在桌邊吃飯，山澨在桌子對面盯著他，問出一句：“你應該還沒有想起，我們是怎麼遇到的？”

沈明燭搖頭。

山澨便又問：“那你一定也忘了，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沈明燭繼續搖頭。

山澨再問：“我從前不是人，當人之後為什麼長著現在這張臉,你也不記得了？”

沈明燭搖了第三次頭。

然後他問山澨：“該不會這些……都和我有關？”

“當然和你有關。”山澨道,“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沈明燭有些驚訝。

轉瞬又聽山澨道：“不僅如此，我這副模樣，其實也是按照你的心意變的。是你忽悠我長成這樣的。”

沈明燭用筷子夾菜的動作一頓。

他確實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道：“你這話說得奇怪。就好像……好像我在海邊撿了一個很厲害的……不知道什麼東西，然後我把他據為己有，像玩遊戲似的給他取了名字，還按照自己的心意和審美給他……捏了臉？”

山澨目光深邃地看著他。“要糾正一點。”

“嗯？”沈明燭又一眨眼,“哪一點？？”

山澨道：“不是‘撿’,是‘騙’。你騙了我。”

沈明燭：“……”

山澨湊近沈明燭幾分。

沈明燭本該是他最痛恨的人。

和沈明燭相遇，答應與之決戰，該是他此生最後悔莫及,最怨恨的往事。

可如今他對沈明燭談起這些久遠的從前，臉上居然浮現出了幾分笑意。

“遇見你之前，我瞧不起人類，甚至不屑於看他們一眼。

“你的出現打破了我對人類的成見。儘管那個時候我們彼此對立，還有些劍拔弩張，但因為對你存著幾分欽佩，我答應了你不知死活的挑釁，接受了你的挑戰。

“當時我以為，那場決鬥，是我對你單方面的逗趣戲弄、甚至淩虐。

“但我沒想到，從遇到我開始，你就在算計我。

“你我的相遇是算計，那場決鬥也是算計。你偷偷給我下了言靈訣，我被你刺中一劍，從此也就隻能聽你的指令行事，被迫奉你為——主人。”

看來山澨是沒打算讓自己好好吃飯

的。

沈明燭把筷子放下來，琢磨了好一會兒，開口問他：

“所以……你恨我嗎？”

“當然。我恨不得把你撕碎。”

“……”

“可是恨你的同時，我也有很多事情不懂。”

“……比如呢？”

“比如我明明那麼恨你，為什麼又控製不住地想要親你？”

“……”

“怎麼當一個有擔當、有責任心的人，怎麼當一個心懷天下，體恤民眾的人……關於忠誠、善良、仁義……所有這些，一直都是你在教我。

“主人，你最懂人性與感情，所以你能幫我解答這個問題嗎？”

“…………”

沈明燭陷入了沉默。

彆說這輩子失去記憶的他不知道答案，上輩子的他恐怕也不知道。

一個沒有七情的“人”，怎麼會喜歡上人類呢？

那麼……山澨做的那些舉動，是不是隻意味著跟獸性本能有關的征服欲？

又或者，那些親昵的舉動，其實僅僅隻是被馴服的狼向主人表達親近的方式？

沈明燭想不到答案，隻對山澨說：“你讓我想想。你自己也想想。”

山澨答應了，對他說了句：“好。”

沈明燭總算安心吃起了飯。

吃完東西，山澨幫他收拾好桌面和殘羹冷炙，臨走前又道：“但是想清楚答案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沈明燭微微側過頭：“嗯？”

山澨道：“不能讓其他人親你。”

沈明燭：“……嗯。”

山澨道：“也不可以親其他人。”

沈明燭：“……我沒有這種愛好。”

山澨：“就算是巫潯竹和吳寸心複活了也不可以。”

沈明燭：“？”

山澨：“另外——”

“還有要求？”沈明燭問他，“我是你的主人，為什麼反倒是你對我提那麼多要求？”

山澨道：“因為你欠了我。你自己說的，要殺要剮，任我處置。”

“上輩子的我說的話，能管到這輩子嗎？”

“你就是你，分什麼兩輩子？你沒有兩輩子，你就是沈明燭。

“話說回來，沈明燭你不是想耍賴吧？”

“……不是。”

“好。其他的以後再說吧，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山澨真的走了。

沈明燭再見到他，就是時隔一晚的現在了。

在他從床邊取得盲杖之前，山澨先走過來扶住了他。

“謝謝。”

“不用。”

沈明燭還沒來得及說其餘的話，聽見山澨先開口道：“除了你住到了這邊，其他人也來了。鄭方和司星北雖然沒有大礙，但都傷得挺嚴重，需要靜養，尤其是司星北。我這裡挺安靜，就把他們接過來了。

“當然，

邵飛燕也來了。她那邊的情況不太妙……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沈明燭皺起了眉。

他想起了狐仙上邵飛燕身之後說的“預言”。

瞥見他的表情，山澨好似猜到什麼，開口道：“是‘係統’讓他們兩個加入的。你不過也隻是卷入了這個大因果內。不需要責怪自己。”

沈明燭不語，山澨又道：“一群人共同面臨一個危機的時候，大部分人死了，隻剩隻有少部分人活著，這不是因為那少部分人命犯孤煞，把其他人克死了。隻是因為他們中有的人運氣好，有的人本事過硬。

“沈明燭，你運氣不算好，所以你屬於後者——你強大，聰明，有勇有謀。

“所以，如果你是活到最後的那個人，隻是因為你強大而已。不是因為你命不好，更不是因為你克死了身邊的人。

“你不需要因為自身強大這件事而感到內疚，也不需要因為隻有你活著、而其他人死了的事實而感到自責。

“你的天賦和能力是你的依仗，也會成為你的負累。

“你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了——

“任你再強大，這強大的度也有限。你救不了所有的人。但隻要你已儘了最大的努力，也就不必再責怪自己。”

聽到這番話，沈明燭頓下腳步。

山澨問他：“怎麼了？”

“也沒怎麼。就是覺得……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沈明燭問他，“該不會都是從前的我教你的吧？”

山澨板起臉。“還當我是未經教化的‘野獸’？”

沈明燭：“……那倒也沒有。”

山澨沒能把臉板得太久。

他輕歎了一口氣。“沈明燭，其實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我早已不是那個什麼也不懂的非人類了。你對現在的我欠了了解。”

他這句話聽得沈明燭的心臟重重一沉。

時間到底已經過去多久了？

在我再世為人與他重逢之前，他一個人……等了多久了？

沈明燭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山澨，對不起。”

山澨面露些許不解。“突然對我說這個做什麼？”

“哪怕不提我逼你做的那些你本不願做的事……我也感覺我不厚道。”

“怎麼個不厚道法？”

“是我強行把你帶到紅塵人間的。可在那之後，好像反倒是我先一步離開了，留下你一個人在人間等我。

“把你帶到人間，我又丟下了你。所以我要對你說一句抱歉。你是不是……等我等了很久？”

說完這句話，沈明燭感到山澨一把將自己攬入了懷中。

然後他聽到山澨在耳邊用很沉、也很悅耳的聲音說道：

“不用擔心，我對時間的感知和人類並不相同，沒有你以為的那樣久，更何況對我來說……

“隻要等到了，就不算久。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

隻要等到了，就不算久。

這句話聽起來簡單，做起來一點也不簡單，這背後藏著太過深遠的年歲，與幾乎已成為信仰、執念般存在的堅定。

沈明燭不知道山澨出於什麼樣的感情在等待自己，也無從弄清楚他自己又是怎麼看待山澨的。

他隻知道他此刻很想擁抱這個等了他很久很久的人。

於是怎麼想，他就怎麼做了。

沈明燭伸出手回擁住了山澨。

就像祭壇上近乎萬念俱灰的巫，總算擁抱了他唯一可以依仗的將軍。

儘管未能真正想起前塵，那些記憶碎片與夢境也足以讓沈明燭感覺到，他拚儘全力與天鬥了那麼一次，無論是凱旋，抑或是铩羽而歸，有一個叫山澨的人，始終都會等著他，陪著他。

成也好，敗也好，他不是孤單的。

沈明燭他這是……這是什麼意思？

山澨的心劇烈跳動起來。

未等他開口詢問，樓下傳來鄭方虛弱的聲音。“哎喲——”

沈明燭下意識放下手，山澨迅速轉頭朝樓下客廳望去。

“咳咳……”

鄭方趕緊輕咳兩聲，打斷這尷尬的氛圍。

不久前，被那些蠱蟲攻擊的時候，他被司星北護住了，受傷反而要輕一些，現在已能下床，於是第一時間投入了工作，舉起DV離開了房間，想來找山澨和沈明燭商量些事情，倒是不料會碰見這一幕。

不過混跡娛樂圈久了，鄭方什麼沒見過，當即面色如常地對站在樓梯上的山澨道：

“這不，我這片子還沒剪完呢。我們還有播放量的要求。但我現在這狀態實在不太好。所以我是想來請你幫忙的，那什麼……巫先生，這幾天，在我康複前，你能帶著我的後期團隊幫忙剪一下片子麼？”

山澨點了頭。“可以。沒問題。”

鄭方放心了，蒼白的臉上當即擠出一個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然後我其實還有個問題……這回你和小仙兒兩個人進的副本裡，拍到什麼東西了嗎？”

山澨搖頭。“那裡很特殊。沒拍到什麼。拍了也不能播。”

“啊這……”鄭方重新面露焦慮，“那我們的播放量怎麼辦？我剛又刷了微博。所有人都在問我們為什麼第三期正片遲遲不播……

“這係統也在催啊！這可怎麼辦呐？播放量任務足足有1000萬呢！”

沉默片刻後，山澨面上那被打斷擁抱產生的煞氣與不悅皆數消失。

他忽然對鄭方道：“我有辦法，鄭導，你把DV舉起來對準我和小燭，打開拍攝模式。”

“啊？哦……”

鄭方不明所以，但照做了。

DV鏡頭對準了樓梯半中央的位置。

這會兒沈明燭正由山澨扶著，慢慢順著樓梯往下走去。

鏡頭中兩個人的身形、容貌，皆是舉世無雙，看起來無比登對。一個生得豐神俊朗，五官深邃；一個長得

漂亮淩厲，那雙灰白色的瞳仁更為他添了幾分絕色。

隻見沈明燭似乎有些疑惑，側身問了山澨一句什麼。

山澨便拽住他的手，與他一起暫停了下樓的腳步。

然後山澨微微俯下身，輕輕吻住了沈明燭的額頭。

那一刻山澨的眼裡好似藏有無限的柔情。至於沈明燭那略帶驚訝的表情，則完全可以被解讀成害羞。

沈明燭：“？”

鄭方：“！！！！！！”

鄭方還沒回過勁兒來，山澨已帶著沈明燭走到他的面前。

“鄭導。”

“誒……誒？巫先生，你和小仙兒這是……”

山澨隻道：“既然沒拍到第三個副本的內容，你先拿這個充數吧，當花絮發。花絮也算播放量的。”

鄭方：“！！！！好嘞！”

轉身離開前，鄭方想到什麼，朝山澨和沈明燭擠了一下眼睛。

“這萬一一個花絮還不夠……大家喊著要吃糖的話。二位還能配合嗎？”

聞言，山澨垂眸看向沈明燭，笑著問：“主人，還能配合嗎？”

沈明燭：“………………”

沉默了數秒之後，沈明燭給出的反應是伸出手摸了好幾下山澨的腦袋，故意嚴肅著表情道：“好了，先帶我去見邵飛燕吧。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要把他們收服了？”

“當然。”

“好，我陪你去。不過你要記住一件事。”

“嗯？”

“你收下的其餘所有為你辦事的人，他們全都跟我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