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有什麼好的？
規矩多,責任多，操心的事也多。
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山澨都是這麼想的。
哪怕是現在,偶爾他也仍然會這樣想。
他非人非神，非神非魔。
海洋的出現就是他誕生的起點,他幾乎不受天地間任何事物的約束。某種意義來說，他就是海洋本身,或者說海洋的擬人態。
海洋存在，他就存在。海洋消失,他也將消失在這世間。
山澨是跟著沈明燭學做人的，也跟著沈明燭看到了許多人間的美景。
昆侖的雪，大漠的落日，湖畔的月色，高山之巔的雲海與黃昏……
這些人間的絕色，對於山澨來說,通通比不過沈明燭此刻蓄著淚水的一雙眼睛。
他還從沒見過沈明燭哭。
溫熱的淚水沾上山澨的掌心,他親吻沈明燭的動作不知不覺放輕了很多，心裡的衝動與滾燙已經平複，洶湧的情|欲徹底被憐惜所取代。
於是他的親吻變得很溫柔,似乎從侵略變成了安撫。
他不想再看到沈明燭哭得那麼傷心。
漸漸分清現實與夢境後，沈明燭沒有再繼續流眼淚了。
清醒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哭過，是因為他認為哭是很沒有意義的行為。但做夢的時候,他沒法控製理智。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會哭。
一段時間的恍神之後,沈明燭總算意識到了山澨在做什麼。
他想起了意識海裡，山澨借“巫潯竹”的軀殼對他做的事。
那會兒巫潯竹“瘋了”“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現在的山澨呢？
難道他也因為注視神明而失去了理智？
彆人失去理智，做的是殺人放火一類的歹事。
可為什麼山澨每次失去理智,都會親我？
“真正未經開化的野獸看到美人，想的不是敬重他，而是征服他。就像我現在將你按在我的身下一樣。”
鬼使神差地，沈明燭想到了巫潯竹曾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然後抬起手，下意識做了個推拒的動作。
山澨又一次重重碾過他的唇，而後停止了親吻。
緊接著他攀住沈明燭的肩膀將他轉了個方向，再將他從背後攬入懷中。
如此，與沈明燭一起側躺在床上，山澨一手抱著他，另一隻手則依然蓋住了他的眼睛。
山澨做這個動作，或許是不想讓沈明燭看見自己，或許隻是不敢看他的臉，怕自己情難自禁。
這是他下意識的動作，可當他這麼做了之後，才發覺到了一絲尷尬。
山澨深深吸一口氣，儘可能地用意誌力忍住什麼，然後一把拉來一小截被子，擋在了自己小腹前，再重新抱住沈明燭。
沈明燭自然也感覺到了，他有些驚訝，但並沒有什麼動作，隻是任由山澨抱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乾脆又閉上了眼睛。
見沈明燭是這個反應，山澨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兩個人就這麼僵了一會兒，山澨啞著聲音開口：“沈明燭，你現在怎麼想？”
“現在怎麼想？”沈明燭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我想睡覺。”
山澨：“…………”
沈明燭實在沒有力氣想什麼，他就想好好地睡一覺。
他的意誌力極強，在面臨危險的時候，比如點香成神、面對太一那會兒，哪怕身體機能已消耗到了極限，他也能僅拚著一口氣強撐下去。
可隻要他覺得安全，他就可以立刻斷片。
在安全的環境裡，他可以放任自己睡個天昏地暗；或者放任自己以最慵懶的狀態應對一切。
他不必急著去考慮任何事，他隻要睡覺補充體力就可以了。
偏偏山澨不肯讓他再睡。
“沈明燭，你就沒有話想問我？”
“你想讓我問你什麼？”
聞言，山澨氣得咬了一口懷中人的耳朵。
沈明燭這種態度，會讓山澨覺得，隨便什麼人可以——
換做其他人親沈明燭，沈明燭也是這樣無所謂。
他到底……
吸一口氣，山澨換了問題。
“你想起了什麼？你剛才為什麼說，你以為我死了？”
“夢到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片段。就好像我被前世的我奪舍了似的。但現在我還不能思考太多事情。我就想睡覺。”
沈明燭的聲音懶洋洋的，隨時在昏睡的邊緣。
山澨乾脆重新在他眼睛前綁了根衣帶，然後把他拉起來坐好。
山澨的語氣很嚴厲。“彆睡了。已經睡得夠多了，再睡可能又會陷入夢魘。我去給你弄點吃的，還有藥。”
沈明燭：“……行吧。”
見他還打瞌睡，山澨拿出兩根銀針紮進他的風池穴、百合穴。
這兩處穴位提神效果極好，在山澨能量的加持下，更是讓沈明燭立刻清醒起來。
沈明燭一下子坐直了。五感皆數回歸，他感覺到了饑餓。
他問山澨：“能幫我訂個飯嗎？”
山澨立刻扳起了臉，但他還是訂了飯菜。
訂好飯，山澨拉著沈明燭去到起居室坐下。
給他倒了一小杯紅茶，山澨看著他開口道：
“你就不想和我聊聊？”
“你是說……那些記憶嗎？”
清醒過來後，沈明燭想起夢裡的那些畫面時，仍有些心有餘悸。
他的心臟傳來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
這種疼痛好似發自本能，而跟記憶本身無關。
他能感覺到，其實前世的他，就藏在他的身體裡。
他的靈魂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過去，一部分是現在。
若非如此，上次他不會透過黑曜石看到過去的自己。
之所以他平時對那些前塵往事毫無所
查，恐怕是因為靈魂裡那一部分的自己被某種力量暫時封印住了。
沈明燭靠在沙發背上，緩緩把一杯茶喝下去。
他問山澨：“對了，我師兄他們沒事兒吧？”
山澨看他一眼，搖搖頭。“邵飛燕的情況有點嚴重。其他人沒事。我安排魔像去處理了。”
頓了頓，他問：“你就想問我這個，沒彆的了？”
沈明燭放下茶杯，想了一會兒，道：“對於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應該都是你不能說的。我現在隱約能感覺到……我恐怕上輩子就是欠了債，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還債。不過我也不太確定。畢竟……為什麼想起那些事，會壞因果？跟我有關的因果，到底是什麼？”
等了一會兒，沈明燭並沒有等來山澨的回答，於是他點了點頭。
“你看，你不能說。既然是這樣，我也沒必要多問。”
“你想問的就隻有這些？你……”
山澨霍然站了起來。
想到什麼後，他的臉一下子有點紅了。
幸好沈明燭現在看不見，所以山澨能無所顧忌地走到他的面前，並用冷漠至極的、與他現在的眼神和表情南轅北轍的語氣質問道：
“是不是隨便什麼人親你，你都無所謂？”
“那當然不是。”沈明燭道，“其他人和你不一樣。”
聽到這句話，山澨的嚴肅一秒破功，嘴角不自覺揚起笑意。
下一刻卻又聽沈明燭道：“畢竟你實力太強了。如果你真想對我做什麼，反抗是沒有意義的。我也就沒必要做沒意義的事。”
山澨當即重新板起臉。“………………”
好在很快沈明燭做了補充。“我並不是說，我會任由自己被欺負，這不是我的性格。所謂的不反抗，隻是暫時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怎麼樣，對我來說，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先假意配合，然後慢慢積攢實力，討好你取悅你的同時，找到你的弱點。一旦時機成熟，我就會殺了你，為我自己報仇。”
聽到這話，山澨的臉一下子更紅了。
他好像沒聽見“殺了你”這三個字，而隻聽到了“討好你”“取悅你”。
他不自覺地腦補起，他對沈明燭來強的，沈明燭為了活下去，不僅要對自己假意誠服，還要主動勾引自己、變著花樣討好自己的一幕。
他竟然覺得，能看見沈明燭那一面，被他捅一刀也沒什麼。
我可真是……
我可真是昏了頭了。
要不是山澨對沈明燭現在的實力比他本人還要清楚，他都要懷疑沈明燭對自己下了蠱。
山澨不再開口，就那麼靜靜盯著沈明燭。
隻聽沈明燭話鋒一轉，又道：“剛才那些話，是開玩笑的。山澨，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雖然沒有徹底想起前塵，但我確實看到了一些片段。
“你是在所有人離我而去的時候，回到我身邊的人。你是陪我戰
鬥到最後一刻的人。你不會做那些胡來的、違背我意願的事。”
說都這裡的時候，沈明燭笑了笑。
似乎是拿人打趣的那種笑。
這讓山澨覺得，他剛才故意說那些帶有好幾個轉折的話，隻是在拿自己逗趣。
山澨發現，想起了一些前塵往事的沈明燭，現在看自己的態度與兩人剛重逢的時候明顯不同了——
沈明燭現在對自己的態度，就像是在逗弄一隻自己親手養大的狼。
他是真心地認為，這隻狼已被自己徹底馴服。
被馴服的狼，也許會因為貪戀主人的溫暖而主動貼近主人，但絕對不會忤逆主人，絕對不會不聽話，絕不會做任何僭越的事。
山澨剛才在抱著嚴肅的態度在問沈明燭。
可沈明燭繞來繞去的，分明在逗弄他。
山澨不免生出幾分惱意——
好你個沈明燭。
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給……
山澨暗自下了決定。
到時候沈明燭一定會後悔今天的回答吧？
他簡直迫不及待想看那件事發生之時沈明燭的表情。
樓下的門鈴聲在這個時候響起，山澨轉身離開，去取餐了。
下樓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發現，其實他剛才隻是想讓沈明燭問自己為什麼會親吻他的。
親吻和做那種事，簡直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沈明燭怎麼直接扯到那上面去了？
他在想什麼？
迅速從外賣員那裡取過飯菜後，山澨重新回到一樓臥室，對著沈明燭便是一句：“你剛才是不是在刻意轉移話題？
“我以為你會問我……問我為什麼親你。”
沈明燭怔了一下，然後低下了頭。
不知為何，他說話的語氣顯得有些低沉。
“好吧。那我問你，你為什麼親我？”
這回換山澨怔住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答不出來。
他意識到天生缺乏七情的自己，很難把這些事琢磨清楚。
但沈明燭那麼聰明，一定能搞清楚的。
那麼……那麼沈明燭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自己不知道怎麼回答，才故意說了那樣一番話來轉移話題的？
他說那些話，其實並不是為了拿自己逗趣，而隻是為了避免難堪。
可現在自己顯然讓他難堪了。
把人按著親了，逼人問自己，卻又對著他說不出一句“喜歡”，自己實在……
實在像是在欺負他。
此時此刻，感受到了山澨的沉默，沈明燭心中的第一反應是——果然如此。
山澨之前之所以那麼做，可能隻是因為一時衝動，一時悸動，根本什麼也不算。
沈明燭猜到他可能會答不出來。
對於極有可能會出現的沉默，沈明燭感到了本能的排斥。
於是他並不想順著山澨的話題走。
彼此當沒發生過，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大家都從副本裡活了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又為什麼非要逼自己問一句？
又是為什麼，當這預期中的沉默來臨後，自己真的感到了幾分不痛快呢？
“有些事情，你該自己想想清楚。否則，我問什麼，不問什麼，其實都沒有意義。你出去吧，我想自己靜一靜。”
沈明燭對山澨說了這句話。
他的語氣不算好，帶有明顯的怒意與燥意。
然後他感到山澨走到自己面前，半跪在自己面前，將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耳後輕輕撫了一下。
隻聽山澨以嚴肅的語氣開口：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不高興。我隻是不想像張口就會撒謊的人類那樣敷衍你。
“沈明燭，和你第一次相遇之前，我沒有當過人，一直在海裡。我沒有七情，不懂愛憎，難以理解人性與感情。
“這一世和你真正重逢之前，我一直被困在地獄幫他們修複維度，同樣很久很久都沒有接觸任何人，也沒有當過人了。所以……”
“所以，有些事，我確實搞不太明白。
“你就和從前一樣教我，好不好？
“我隻願意和你學怎麼做一個人。”
沈明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山澨靜靜看他半晌，開口問：“主人，不要不理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