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杏花逐漸凋落時, 四月的田野迎來了新一波更旺更持久的盛花期。起伏的山峰草木返青,山穀間的塊塊稻田裡,色彩開始濃烈起來。青的是麥苗, 紫的是紫雲英,黃的是油菜花,如錦繡般迂回鋪陳, 宛如一幅水彩山水圖。
漫水橋邊的小院裡, 開始有蜂蝶營營嗡嗡地造訪。先是石牆上垂落的幾株迎春, 綻開嬌豔的黃花,很快半坡上的杜鵑花開成了火紅一片。車庫頂上,滿屋頂都是纖巧的金銀花藤, 也結了密密麻麻的花苞。石牆邊的一蓬蓬繡球, 枝葉長得有半人高了, 枝頂是一團團繁複美麗的綠色花苞, 還沒開放就已奪人眼球。小院裡花木更盛,藤本月季、鐵線蓮和風車茉莉的枝葉在花架和竹籬間努力攀爬,也陸續掛上了累垂的花苞。
“這院子越來越好看了!”偶爾姑姑過來,在院門前便會停留片刻, 看著滿牆滿院的春色驚歎。
隨後她便會掏出手機,左一張右一張地拍照。拍完後還會連發五條朋友圈,每條都是九宮格。然後欣欣然地看著文琳林芬等人給她點讚。自從佳慧教會她看朋友圈、發朋友圈,姑姑的閒暇生活突然變得異常豐富多彩了。
“媽, 士貴把城裡房子的客廳裝修成這樣兒了,你看好看麼?”
“親家媽您看, 芬芬說今早帶了一十盒腐豆腐去菜場,半小時就賣光了!”
“佳慧,琳琳說我拍的照片不如你拍的好看, 來教教我……”
四月中旬,菜地裡的活兒終於告一段落。這時,佳慧收到了自己第一本書的稿費。十多萬塊錢的巨款讓全家人很是激動了一番。這筆外快到手後,佳慧乾了件她一直都很想做的事:在香樟樹下搭建一座木頭平台。
她去年就想建這個木台了。從春到秋,一年中有個季節,兩棵樟樹下的空地都是他們活動的重要場所。這裡鋪著平整的青磚,擺放著一張小木桌。大家在樹下吃飯、聊天、納涼、乾活……,度過了很多愉快的時光。
但佳慧覺得還不夠。她決定把樹下的環境打造得更宜人。她從鎮上買了幾方防腐木,請了兩個工人,在樹下又量又鋸、又釘又敲,忙了兩天,修建了一座30公分高、米寬六米長的木製平台。木台從水泥曬穀坪邊緣,一直延伸到坡邊,把兩棵樟樹的樹乾包圍在中間。做好後,佳慧又趕著細細地刷了一層木臘油。
木匠來建造平台時,外婆還很不以為然,悄悄跟臥床的奶奶抱怨:“我的慧慧喲,真不會攢錢,有點錢就喜歡亂花……”但等平台建好了,她攙著奶奶出來看時,兩個人都意識到,這木台建得真是地方。等夏天到了,在台上攤張席子納個涼,會是多麼的方便、多麼的舒服啊。至於孩子們就更不用說,她們簡直等不到木蠟油乾透,就數次想爬上去打滾兒撒歡。為了不讓孩子和貓狗跑上去搗亂,佳慧不得不把他們統統趕到後林的小木屋裡,免得把木蠟油蹭得到處都是。
等木材吃透了木蠟油,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這天下午,趁著天氣暖和,佳慧在木台上墊了席子和被褥,把奶奶扶到樹下來,讓她在這裡躺會兒。奶奶側躺在樹下,立刻充分感受到了外面的美好。她隨時都可以跟乾活兒的外婆說說話,還可以看看院裡的花草樹木,這可比在房間裡強多了!一個人在房裡又無聊又氣悶,跟坐牢差不多,這幾天她真是躺得夠夠的了。
老人的尾椎骨已經好多了,但還是不能久坐。她在樹下躺一會兒、坐一會兒,逗逗貓狗,再跟外婆一塊兒擇擇菜,一下午就過去了。等晚上孩子們放了學,都脫了鞋爬到木台上,幫老人捶腰捶背,說笑解悶,時間就過得更快了。
忙碌的四月漸漸到了尾聲,地裡該栽的菜、該點的瓜都已經種上了。廠裡的第四批香菇也已經采摘完畢,工人們正給新生產的幾萬支菇棒點種。等點完了種,這些人就要回家忙春收春耕了。
四月底是佳慧十歲的生日,這天,在城裡給文佳裝修房子的姑爹也趕了回來,大清早和姑姑兩人背了一簍菌子來到漫水橋邊的小院,要給佳慧慶生,順便看望奶奶。
奶奶現在已經能夠四處活動了,看到女兒女婿帶來的菌子,很是歡喜,說:“今兒中午正好加個菜,吃老母雞燉菌子!上回你拿來的那隻母雞,一直放在冰箱裡,還沒舍得吃咧。”
姑爹笑道:“好,今天我來做飯,讓我們的壽星好好歇一天!”
“佳慧和親家太太都歇一天!”姑姑也說:“媽病了這一陣,把她倆都忙瘦了!”
佳慧今早已經接了好幾撥電話,外地的林芬、文琳都打來祝她生日快樂,這必定是姑姑提前提醒過,也就罷了。後來連她媽和羅子逸的女友盧雙玉也打了電話來,佳慧意外之餘,分彆跟她們聊了很久。羅玉華有些扭捏地告訴女兒,她前段時間也寫了些文章,想讓佳慧有空了替她看看。佳慧自然滿口答應,亦且不管七一十一地把她狠狠鼓勵了一通。盧雙玉則是告訴佳慧,她跟羅子逸的婚期定在五月七號,讓她們到時早點到沙河縣這邊來玩幾天。
佳慧打完電話,臉上還掛著笑意。剛到院子裡看到菌子,就又忙忙地返回樓上拿相機,對著背簍左一張右一張地哢嚓。姑姑看了忍不住笑,說:“這有什麼好拍的?拍些長在山上的才好看。”
“正想問你,這菌子都在哪兒采的?”佳慧忙問。
“山前山後,哪裡沒有?我刨蜈蚣的路上順便撿了些。”姑姑說:“你們屋後面的山林子裡肯定也有,就隻大家都忙,沒空去撿。”
佳慧一聽就激動了,忙說:“走走走,我們去屋後看看,再撿點回來。”
姑姑拿白眼翻她:“不去!才要你歇歇,你又要上山撿菌子!”
“拍照!我要拍照!”佳慧端著相機說。
“哦哦,是要拍照啊?”自從十萬塊錢的巨額稿費到了手,姑姑就認為佳慧拍照是項神聖的工作,那她自然是要配合的,“那你去換衣服。我們不走遠了,就到屋後山裡攝幾張就回來。”
佳慧便進屋換了長袖長褲,戴了頂帽子。出來時就見姑姑也已經裝扮整齊,背了個小背簍,還提了一把五齒釘鈀。佳慧奇怪道:“撿菌子還拿這個?”
姑姑說:“我路上順便找找,看有沒有蜈蚣。”
姑爹在樹下擇菌子,聞言笑道:“現在這個季節刨蜈蚣正好,你姑就靠這個釘鈀,一晚上能掙百把塊錢,那還不是走哪兒提哪兒?”
奶奶和外婆兩個財迷都詫異了:“捉蜈蚣一晚上能掙那麼多錢?”
“聽他吹牛!”姑姑謙虛:“就隻那一晚運氣好些,賣了一百多塊錢。平時也隻能掙個一十塊。”
佳慧也背了個背簍,跟姑姑繞過南邊山牆,從林間小木屋旁邊一條被荒草覆蓋的小路,朝山後走去。幽深的山林裡,樹下滿是灌木和腐質落葉,四處不時傳來鳥兒咕咕的叫聲。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在路邊灌木叢中仔細搜尋。沒走多遠,姑姑就驚喜道:“看!”
“在哪兒?在哪兒?”佳慧把頭晃得像撥浪鼓,左看右看,啥也沒發現。姑姑笑彎了腰,指著一堆鬆毛針說:“看這裡!你朝哪兒看呢?”
佳慧這才發現,落葉間有幾個白點,扒開葉子,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幾個白傘蓋。
“哇!”她很驚喜地拿出相機,蹲下來對著那叢菌子左拍右拍。
姑姑便提著釘鈀,把旁邊的石頭翻開,仔細搜尋。偶爾石頭下面會爬出一條五彩斑斕的蜈蚣,她忙一個箭步上前踩住,掏出小刀,把蜈蚣頭上的毒牙去掉,裝進一個打了孔的塑料瓶子裡。
佳慧采完菌子,看她抓蜈蚣,簡直頭皮發麻。她最怕這些多腳長蟲,站得遠遠的,偏姑姑還把瓶子蓋好遞給她:“這都是錢!給你抓著玩,蜈蚣爬在手上癢酥酥的。”
佳慧瘋狂搖頭,“彆拿過來!我不敢!”
姑姑哈哈大笑,把瓶子丟進背簍,“這有什麼好怕的?去了毒牙的蜈蚣,連苗苗都敢抓。”
佳慧頓時對苗老師湧上欽佩之情,兩人繼續往前走,路上姑姑教她:“先前長過菌子的地方,過段時間會再長。你把這個地方記著,下回再來找菌子就快多了。”
佳慧答應了,笑道:“你們上山采菌子,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藏寶線路圖?”
姑姑竟然聽懂了,感歎道:“有時候看好的地方還不是被人截胡!撿的人多了,就要趕早趕巧,最好是頭天落一場雨,第一天趕早上山,那就沒有撿不到的。”
“呀!”這回是佳慧先發現了一窩菌子,“姑,你快來看,這顏色紅紅的,能不能吃啊?”
姑姑過來看了一眼,很老練地說:“能吃,這是紅菇,味道可好了!”
遮天蔽日的山林裡,樹下常年陰涼潮濕,厚厚的落葉成了腐殖層,最易生長各類野生菌。鬆樹菌、紅菇、灰灰菌和奶漿菌是這裡最常見的,運氣好的話能撿到雞樅菌和牛肝菌。在一根倒地的樹乾上,佳慧和姑姑還發現了密密麻麻的黑木耳。
“好大一盤菜!”等佳慧拍好照片,姑姑喜滋滋地把木耳揪下來,“新鮮木耳涼拌我最喜歡吃了,跟吃肉一樣!”
“要是我們香菇廠也能種這些菌子就好了。”佳慧說。
“那種不活,村裡也有人試過。”姑姑說,“野地裡下一場雨,它們就冒得到處都是,但若說特意去種它,反而種不活,也沒產量。誰願意費那個心……”
兩個人在林間不知穿行了多久,各自摘了半背簍菌子,才慢慢往回走。路上佳慧又在一棵樹旁發現了幾株形狀奇特的菌子,肥碩的菇柄上,包裹著蜂窩狀的傘蓋,看著跟羊肚似的。這個她認識,是羊肚菌。
這一次,連姑姑都誇她運氣好,“這個菌子好吃,曬乾了也特彆好賣!我們那邊山上很少碰到,這邊林子裡說不定還有,下回再來仔細找找!”
兩人滿載而歸。到家後佳慧把剛摘的菌子拿給外婆和奶奶看,外婆很是驚喜,拿著一朵比手掌還大的鬆樹菌問:“後山裡能撿到這麼多菌子?”
“再多您都彆去!路難走,還滑得很,我都摔了一跤!”佳慧撣著身上的落葉和泥土,給躍躍欲試的外婆潑了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