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十一月底, 兩場陰雨後,氣溫更低,七寶早上的起床開始變得困難。有天晚上她回家發起了燒, 開始咳嗽,停了兩天沒去上學,病好後, 就仿佛打開了她人生的新大門。
“七……馮愛羅,起床上學啦!”外婆去叫她, 她就故意咳嗽兩聲,聲音小小地說:“小太太,我不舒服。”
天氣變冷後,兩個孩子就不再自己睡了。苗苗每天挨著奶奶睡,七寶每天看心情,有時跟外婆睡, 有時跟爸爸或媽媽睡, 當然這主要看誰在家裡。這天她是挨外婆睡的, 可把外婆嚇壞了,孩子不是才退了燒嗎?可彆是晚上被子沒蓋好又著涼了。她忙把手掌覆到七寶額頭上, 覺得溫度並不高, 這才略略放心。
一陣噓寒問暖後,外婆出門宣布, 孩子不舒服, 今天再在家裡歇一天。
結果這點鬼心眼被奶奶識破了。奶奶到房間裡看了看七寶,就故意唉聲歎氣:“張老師好可憐, 又要看不到馮愛羅了,昨天就打電話來,問馮愛羅同學病好了沒有, 好了的話就趕快去上學,大家都很想她呢,還有那個叫什麼子健的……哦,對,劉子健,也很想念我們馮愛羅呢……”
我們的馮愛羅同學躺在床上,雖然非常不情願離開暖和的被窩,但還是在強大的責任心的驅使下,從被子裡坐了起來。
“哎呀,”奶奶驚喜道:“我們愛羅病好啦?今天能上學了嗎?那張老師可要高興壞了!”
睡眼迷登的馮愛羅同學讓大太太幫忙穿了衣服,被護送著洗了臉涮了牙,人清醒了,就又想去幼兒園玩一玩了,畢竟幼兒園還是好玩的。於是她開開心心地跟太太們說再見,和苗苗兩個一起,被她爸送去上學了。
馮小河這段時間接活兒攢了點錢,準備買輛二手的小貨車。廠裡的香菇棒已經轉色了,——菇棒表面生長出一種棕褐色的東西,看著像樹皮一樣,這意味著菌絲生長發育已經結束,接下來就等著出菇了。采摘季即將開始,沒有貨車就無法及時把香菇拖去市裡出售,這屬於必需的生產工具,非買不可的。他有個初中同學,現在在市裡開修車店,馮小河早就委托彆人幫忙打聽二手車,昨天才有了回音。所以今天他送完孩子上學,就搭車去了市裡,到下午就開了輛七成新的小貨車回廠裡了。
到家後他才發現,姑姑和姑爹也過來了,還帶來一大籃板栗和柿子。板栗是姑姑家後面那棵樹上結的,柿子是從山裡野樹上采的。姑爹把板栗切成十字刀花,準備拿來烤著吃;那筐柿子則被整齊擺放在窗台上、料理台上,每一顆都是金紅色,陽光下非常喜人。
佳慧情不自禁又拿出相機,拍了一組照片。拍完她忍不住感歎,秋冬季節,柿子真的是顏值最高的水果之一啊。可惜沒能到山裡拍到柿子樹,樹葉落儘的枝椏上,掛著一顆顆紅色小燈籠般的果實,那情景光想一想就覺得很美。
晚餐他們準備了很多食材,準備用面包窯烤著吃。素菜有茄子、豆皮卷韭菜、辣椒、娃娃菜等,葷菜有五花肉、雞翅和羊肉串,還有兩個大大的披薩等著烤。這會兒,奶奶正在廚房裡做肉丸子,準備為燒烤補充一道丸子湯,佳慧則正在做桂花糯米糕。三妹在他們腳下跑來跑去,想討點肉嘗嘗。
糯米糕裡的粘米粉是今年稻田出產的新米磨的,和糯米粉混合,加上糖水,被搓成了不乾不濕的一堆顆粒。佳慧正在給顆粒過篩,一個圓形小蒸屜上鋪著蒸籠布,上頭已經篩了一層鬆鬆軟軟的米粉顆粒。篩完一層,佳慧在米粉上鋪一層紅薯泥,又在紅薯泥上繼續篩第二層米粉。
馮小河看了兩眼,總覺得老婆比以前耐心多了。過篩是個細致活兒,性子急的人可乾不來。擱以前佳慧篩兩下子就得急眼。現在好多了,看她乾什麼都是一副不急不燥、不緊不慢的樣子,仿佛天塌下來都沒有面前這口吃的重要。
佳慧把米粉篩完,在最上面灑了些乾桂花,金黃色的桂花點綴著雪白的米粉,在圓形的蒸屜裡看起來像個非常精致的蛋糕。
“今天家裡怎麼做這麼多菜?”馮小河又去看奶奶做丸子。
奶奶聽了直笑,“今天你過生日,忘啦?”
佳慧也笑著說:“我們搭你的福氣,也弄點好的吃一吃。”
馮小河瞪大眼睛,他是完完全全地忘記了。他看看佳慧,又看看奶奶,最後抱著老人搖了搖,“謝謝我的奶奶,給我做這麼多好吃的。”
“起開!”奶奶笑得手抖,直嚷嚷:“看把我肉弄灑了!”
佳慧看看時間,說:“壽星佬,去接下孩子們吧。”
馮小河笑嗬嗬地出門去接孩子了。奶奶開始把肉丸往鍋裡下,佳慧把糯米桂花糕座到火上蒸。門外,姑爹和外婆也在樹下的小桌上,把幾道肉菜的醬料都刷好了,姑姑正用鍬把面包窯裡的柴火往外扒,準備開始烤雞翅和五花肉了。
“這不就是個灶膛麼?就是上頭沒有鍋。”姑姑說。
“聽佳慧說比灶膛保溫。而且這個窯據說溫度最高能達到好幾百度呢。你小心點彆燙著。”姑爹在坡上提醒。
姑姑趕緊把伸出去的爪子收回來,戴上一副棉手套,說:“我曉得。”
秋冬季節天黑得早,等馮小河接孩子們回來,外面已經擦黑了,頭一批的兩個披薩和一大盤五花肉已經烤好了。披薩的餅胚烤得微黃,上面的芝士碎都融化在番茄、玉米粒、肉糜和火腿粒上,看起來非常誘人。五花肉則滋滋冒油,用生菜包一塊,再好吃也沒有。
丸子湯和桂花糯米糕也端上了桌,廚房裡熱氣蒸騰,窗戶上都蒙上了一層水汽。姑姑安排大家坐了趁熱吃,她和佳慧一趟趟地把烤好的東西端進來。面包窯太小了,隻能一批批地烤。
“爸爸,快許願!快許願!”七寶喊。
雖然沒唱生日快樂歌,但馮小河既然是壽星,還是被迫對著那屜剛蒸好的桂花糕許了個願。大家為照顧成年男人的臉面,沒有說祝福的話,但馮小河仍然很不好意思,和姑爹就著燒烤喝起了啤酒,——既然是燒烤,怎麼能沒有啤酒呢?他也如願以償地吃到了烤茄子。長條茄子不去柄,茄身從中一剖為二,上面鋪著蒜蓉,烤好後端出來噴香。烤雞翅也是焦黃油亮的,一上桌,孩子們頓時一片歡呼。
“大媽,這個披薩跟電視裡的一樣一樣的!”苗苗舉著披薩說。
姑姑也嘗了嘗披薩,問佳慧:“這個外頭賣多少錢?”
佳慧想了想說:“七八十一個吧。”
奶奶失聲叫道:“七八十?就這麼一個面餅子?”她跟外婆嘖嘖驚歎:“外頭的東西真是吃不起!”
“我們這是燒烤大會!”兩個孩子舉著肉丸湯,假裝碰杯,開心得不得了。
馮小河看看品嘗披薩的老人,又看看歡快的小姑娘。姑姑正在給姑爹用生菜包肉,佳慧在給孩子們分桂花糕。他有點熏熏然,分明沒喝多少酒,卻像是醉了。
今天上午其實他都還有些沮喪,有點五味雜陳。市裡的一些朋友因為他回老家,都不怎麼搭理他了。也對啊,昔日優秀的學子,成了工程師,在海市的大廠有份高薪工作,說出去是很亮眼的存在。而現在他算什麼呢?說好聽點,一個鄉鎮小廠的企業家而已,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回家種地,哪裡值得彆人費心去結交呢?
但現在,坐在鄉下這間小小廚房裡,他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從零開始創業確實難,可是這樣的人間煙火,他馮小河就是赴湯蹈火,也想要儘力守護啊。
第二天早上,他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昨天不知不覺喝得有點多,早晨大家也就沒叫醒他。馮小河洗漱好了下樓,家裡非常安靜,隻有屋後的鳥嘰嘰咕咕地叫著。孩子們去上學了,奶奶和外婆又去了廠裡。佳慧則正在門前菜園裡移栽草莓。前段時間,她把草莓種籽用溫水催發後,和苗苗七寶一起灑在了門前的一小塊地裡,還在上面蓋了薄膜。現在,薄膜下是一片綠色的草莓苗,一棵擠著一棵,密密地生長著。
為了種草莓,奶奶和外婆把門口菜園裡的空心菜和黃瓜秧都忍痛扯了,空出一大片地來。佳慧早就把地整好了,還灑上草木灰肥翻了一遍。這會兒她正在起壟,——就是在地上培成一行一行的土埂,草莓苗栽在埂上,土質疏鬆透氣,埂旁就是水溝,這樣才不致於積水。
馮小河看了一會兒,去廚房裡端出早飯來吃。早飯煮了青菜粥,配一點鹹菜,正適合薄醺後的清晨。這時忽然有同學打電話來,問他昨天是不是到市裡來過,兩人聊了片刻,同學又說上次拿過來的辣椒醬家裡人都非常愛吃,改天要過來專門謝謝做醬的長輩等等。馮小河接完電話,繼續吃粥,笑容在臉上掛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