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眠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的他看到了一片漫長亙古的深藍, 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裡,一切都奇怪了, 令他感到恐懼與不安。
水波層層疊疊附上透明的玻璃阻隔, 又淅淅瀝瀝地褪去。
周眠聽到了混著水流淌動的聲線,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醇厚而溫和,像是某種安撫性的樂器。隻是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他便由衷地感到溫暖與平靜。
周眠忍不住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靠近那些怪異的玻璃鋼筋, 靠近那道讓他心口產生奇異鼓動鼓動聲音。
凝滯厚重的藍色水液阻礙了他的動作,它們笨重、粘稠, 像是粘在他身上的水草, 周眠不得不伸手去嘗試撥開它們。
手指伸出來的時候, 周眠看到了一雙畸形的幼態手臂與指骨, 像是剛剛生長出來、又被敲碎了重新塑造的一般。
他的左邊手指隻有四個指頭,第五個剛剛生長出一半,泛白的軟肉組織並沒有觸感, 更像是長在手上的一團肉瘤。
周眠感到十分好奇, 他十分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 透明的玻璃阻隔與藍色水液隱約顯出了他的輪廓。
他看到了一個十分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個年幼孩子的模樣, 蒼白又畸形, 他的牙齒有些鋒銳,像是倒插在口唇中的鋒銳鋼釘,看上去像是一種奇異醜陋的、被縫合的怪胎。
他想湊得更近一些去看,耳畔卻傳來了不明意義的話語。
那道好聽的聲音似乎生氣,他的語氣變得很重, 斷斷續續的語句順著水流傳到周眠的耳中。
“.......它的身體剛剛塑造,還不夠穩定。”
“即便不是真正的人類,但它已經被賦予了生命,機械生物都有了自己的標牌號,政府也在呼籲尊重機械生命,你們這樣私自實驗就是違背社會大眾、違背帝國的命令。”
“更何況,創造它的人是我,你們有什麼資格越過我直接去動它?我已經和帝國相關部門申請命調與收養程序,以後,與它相關的事情,全部都交給我。”
“.......”
周眠並不能聽懂這些語言的意思,年幼的孩子看上去懵懂又怪異,他的眉眼分明是精致的,可怪異的唇齒與殘缺的身體又令他看上去詭異又恐怖。
他忍不住湊得更近了一些,可玻璃牆壁上卻再也沒有他的模樣了。
周眠的眼睛完完全全地貼在玻璃牆上,藍色粘稠的水液也不能夠阻止他產生的全新好奇。
因為,他透過玻璃,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片銀白與暗色相配的世界,完全嚴肅的機械風格,藍白的信息數據流竄在巨大的屏幕上,屏幕之下是機械操作倉、顏色古怪的瓶瓶罐罐,無數的黑色線條如蜘蛛的絲網一般密密麻麻的鏈接在一起。
它們的終點,似乎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周眠有些不安,可他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恐懼,那張貼在玻璃牆壁上的臉頰已經完全擠壓在一起,鋼釘一般的牙齒順著厚厚的玻璃壁發出刺耳的聲音。
可他並沒有察覺,他隻是看著不遠處,站在地面上的人類。
之所以稱他們為人類,是因為他自醒過來的那一天開始,就聽到他們不斷興奮地提起‘人類的命運’、‘人類曆史上新的裡程碑’等等。
他很聰明,甚至聰明的過頭。
將將擁有初生的意識,他就能夠下意識地進行推算、提取關鍵信息。
或許是他的動靜太大了,其中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透明防護口罩的男人微微側頭看了過來。
周眠很難以想象那樣的一張臉,他沒有係統的學習過人類的知識與經驗,他隻知道用曾經聽到過的語言來形容。
完美的數據、溫暖的液體、漂亮的軀殼,用這些來形容男人或許並不準確,但周眠想,那些家夥在他耳畔念叨這些詞句的時候,真的顯得異常的興奮、狂熱。
周越彬與營養液中的孩子對視了好一會兒,突然聽到旁邊的數據紀錄員發出了一道小聲的驚呼。
“它的身體數據變化幅度好快,中控心臟跳動的尤其迅速.......”
記錄員說著,順著玻璃封禁缸中那孩子的視線,慢慢偏向了一旁站立著的那位周教授。
與周越彬發生爭吵的中年男人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慢聲道:“周教授還是一如既往的受歡迎呢。”
“隻是呢?您可要注意了,主腦01並不是真正的人類,它擁有最完善的智力運算程序與最真實的血肉模擬程序,它的思維留存在動物界,狡詐與薄情是它的天性。”
周越彬並沒有說話,男人依舊保持著彬彬有禮的姿態,目送中年男人離開的背影。
幾乎是在對方離開的一瞬間,周越彬便對著身邊的數據紀錄員客氣道:“麻煩您了,因為收養程序已經批準下來了,我與那孩子已經算是客觀上的父子,那麼,請問我能夠與它獨自待一會兒嗎?”
記錄員趕緊點點頭,轉身便離開了。
在記錄員的眼中,周越彬這樣的教授、研究員簡直就是披著人.皮的瘋子。
像他們這種近距離接觸01的都很清楚01異人的性格,它沒有正確的是非善惡的標準,大部分情況下,它與野獸毫無差彆。
更可怕的是,因為它是由核心力量創造而成的‘偽神’,所以,它幾乎擁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進食是它的‘本能’,在此之前,任何被丟入玻璃封禁缸中的物品,全部都被主腦01吞吃了下去。
隻是,吃的太雜,力量斑駁,它很難維持長時間的情形。
一段時間之後,實驗室的研究員們發現,主腦維持能量最佳的食物是生血生肉。
對於新時代的人類來說,這簡直與茹毛飲血的野獸沒什麼區彆。
也因此,他們對01那滿口的獠牙愈發憂慮、恐懼.......
“咚咚咚。”
男人曲起的手指輕輕敲在玻璃缸壁上,怪物的表情十分呆滯,它擁有一雙相當漂亮的眼睛,烏黑圓潤。臉頰邊有些鼓起的嬰兒肥,它的皮膚在藍色的水液中泛著一種灰一般的白,嘴唇的獠牙隨著動作微微張開幾分。
它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無法順利地說出語言。
它隻能發出奇怪又微小的哼聲,水泡隨著它口唇的動作,慢慢往上升。
周越彬知道01什麼都聽不懂,可他還是慢慢伸出手指,點在缸壁中孩子的臉頰上。
他微微弓下腰,含笑慢慢說:“要和我一起回家嗎?”
男孩隻知道呆呆的看著他,並沒有動作。
周越彬並沒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著,眉眼間的溫和像是一束靜靜開放的花束。
好半晌,缸中的孩子突然往後退了兩步,隨後用自己的身體嘗試去撞擊玻璃封禁缸。
它的眉眼變得焦躁難安,並且,當它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撞開這個封禁缸的時候,它就會開始嘗試用牙齒、手指,用它一切能用的‘工具’。
周越彬微微垂眼,好半晌,他還是選擇將自己全部的掌心全部貼在封禁水缸上。
像是一種默契的暗示,安撫的語句甚至沒說兩句,男孩就已經徹底安靜了下來。
它的頭顱垂著,將臉頰貼進了男人的掌中。
01的身體蜷縮的已經到了一種壓抑的狀態,它約莫想要將自己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塞進男人的手掌之中,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夠安然入眠。
周越彬並沒有離開,一直到數據記錄員重新進來辦公,男人才稍稍鬆開了手腕。
但就是鬆開的那一瞬間,缸中的小怪物便也睜開了眼。
這一天的最後,小怪物跟著他的研究員父親回家了。
*
養孩子從來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周越彬一直以為自己對任何事情都是胸有成竹的,包括在收養這孩子之前,他甚至專門去查了相關資料,谘詢了相關的教育專家。
一切看起來都是順利的。
周越彬早早就為孩子起了個名字,他讓對方冠上了自己的姓,稱作眠。
周眠周眠,他希望它終有一天能夠毫無顧忌地入眠,也希望這孩子能夠在自己的庇佑下健康成長。
這說到底,是周越彬賦予了它生命,那麼,他就有義務為它負責。
周眠的身體如今是三歲幼童的模樣,它生長的速度極快,從前在實驗室被有意識地控製住進食量,所以如今還是這般瘦小的模樣。
周越彬將小周眠帶到了專門打造的幼兒房間。
房間內,滿目都是溫馨的向日葵的顏色,近期在市場上流行的玩具幾乎堆滿了房間,房間地面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羊羔毛地毯,這是為了避免孩子摔倒。
而整個房間中,最為矚目的,就是一個可愛又精致的嬰幼兒搖搖床。
這哪裡像是為了近距離監測數據而收養的孩子,分明就是個合格的奶爸十分期待自己寶寶的到來,做足了充足的準備。
小周眠顯然對這裡的一切都感興趣極了,它張開嘴唇,模仿般的露出一個屬於人類的微笑。
隻是,它那隱約露出的尖銳獠牙卻使它本該正常的表情變得愈發驚悚恐怖。
可一旁的男人卻並沒有露出絲毫的恐懼,相反的,他慢慢地勾唇,一雙深黑的眼溫柔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地毯上小小的身影。
如果不是擔心嚇到孩子,他似乎並不介意立刻上去親一親寶寶軟滑白皙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