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池遲遲沒有等到回應。
他並不敢一直打擾青年, 總要給人適應的時間。
隻是等到第三天,莊池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了。
青年的房間太過安靜。
人總是需要三餐進食,可周眠的房間始終毫無動靜, 門從早到晚都沒有打開過。
莊池親自去了酒店的監控室, 在看到那個帽簷低垂的陌生男人進屋便再也沒出來後, 他的眼白都布上了一層蛛網般的血色。
慘白的面色讓男人看上去像久病剛愈的病人,事實上他確實剛做完手術、甚至剛從病床上下來不久。
黛青色的青筋鼓露在手背上,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隻聽到一句帶著喑啞音調的平靜嗓音。
“讓酒店的人開門。”
周眠租住的樓層很高,在九樓,莊池站在電梯中, 一動也不動, 令人想到一座巍峨的山。
可就在電梯‘叮——’的一聲開門的時候,那座修長挺拔的山,卻輕輕的搖晃了一下。
他再次走到那扇門前。
房卡開門的聲音十分輕微,像是電流竄過,可每個人都能清晰的聽見。
莊池推開了那扇門。
白色的窗簾半遮蓋住紗窗,房間裡隻開了一盞昏暗橘黃的小燈。
他的愛人與另外一個男人正無聲無息地躺在潔白的床榻上。
他們衣衫淩亂, 顏色交錯在一起,像一灘廢棄的顏料。
愛人的眉目平和而冷淡,薄白的眼皮靜靜地閉著,鼻唇的起伏優美而動人。
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下一秒便會醒來。
莊池看見自己重影的手觸碰了青年冰冷的臉頰,沒有氣息的嘴唇。
他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隻能聽到耳邊不斷嘈雜的耳鳴聲。
像是某種動物嘶吼的哀鳴。
莊池覺得世界似乎碎成了幾塊格子模樣的鏡子。
他看見第一塊碎玻璃鏡子裡的自己將床榻上那個肮臟男人的屍體推下了懸崖,他用刀、剪、石錘、叉子、還有自己碎裂尖銳的腿骨,將男人紮地血肉模糊、化為爛泥。
他看見第二塊碎玻璃鏡子裡的自己瘋狂而平靜地抱住愛人, 他親吻著愛人的嘴唇,而對方也在回應他。
他聽見青年彎著眼對他說:“莊池,你怎麼來得這麼遲啊。”
他幾乎不想醒來。
可很快,他又看見了第三塊玻璃鏡子,他的愛人從學校的頂樓一躍而下,漂亮的肉.體成為血肉炸彈,分裂的屍塊與骨頭迸濺到他的臉上、頭發上、衣領上。
隻有那具頭顱是完整的,青年無舌的嘴唇淌出鮮血,他嘶啞著嗓子說:“莊池,是你害死我的。”
莊池生理性地無法呼吸。
他任由血液淌進眼裡、鼻腔、嘴唇。
那樣溫柔強大的男人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可所有的鏡子全部都碎裂了,他再次回到了現實。
愛人冰冷的身體就伏在他的懷裡,像每一次他們做完愛一樣。
隻是此時青年不會嫌棄地揮開他的手,皺眉說:“很臟,彆碰我。”
眠眠多乖啊,就這樣窩他的懷裡,一動也不動,等著他帶他回家。
對了,要帶他回家。
莊池珍惜地攬著毫無心跳的愛人,慢慢起身。
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莊池聽到讓他厭惡至極的聲音。
崔和雅的西裝外套已經皺的不成樣子了,他看起來十分狼狽,像是突然接到消息趕來的一樣。
看到莊池的一瞬間,他就控製不住地一拳砸上去了。
莊池沒有反抗的氣力,蒼白的臉沒有任何表情,額頭撞到了床腳也沒有反應,他隻是緊緊抱著懷裡的青年。
崔和雅並沒有打算現在就將恩怨算清,他第一時間去看周眠的情況,在接觸到一片冰冷的皮膚後,他愣住了。
向來清冷的面容竟顯得僵硬無措。
修長的骨節觸碰了青年的鼻息,沒有溫熱的呼吸。
“眠眠怎麼了?”
崔和雅啞著嗓子問。
“莊池。”他迫近男人,手臂繃得很緊,抓住了蒼白男人的衣領:“我問你眠眠怎麼了?”
莊池沒有說話,乾裂的嘴唇有絲絲溢出的血跡,茶色的眼中沉悶的像夏日紮緊的、透不過氣的塑料袋。
他無法回答任何人的問題。
崔和雅鬆開了手,他猛地直起身靠在一邊的牆壁上,抖著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來。
但他沒有點煙,咬在嘴邊,反而像是一種無聲的發泄。
他不敢多看周眠一眼,青年的臉頰白得近乎發青,可就在一天之前,他們還見過面。
他對青年說:“我會幫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簡直像個笑話。
崔和雅丟掉了手中的煙,他很少這樣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他啞著嗓子對門外莊池的手下和酒店的人員道:“報警,喊120來。”
眾人這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
120和警察來的時候是將他們一起帶走的。
莊池發紅的手腕像是生長在青年的身上,仿佛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
周眠被送去醫院的時候已經全無生命體征。
*
法醫檢查不出兩名死者具體的死因,兩人身體沒有傷痕,血液並無異常,死亡現場發現細微的掙紮痕跡。
初步結論隻能得出,兩人是在某一瞬間突然失去生命體征。
*
豐景明不顧家人的阻攔訂了回國的機票。
他在國內還有人脈,一直都在關注周眠的消息。
他一直以為自己還有拚命一爭的可能,畢竟周眠已經對他心軟了。
他隻要再磨一磨,哪怕當條狗搖尾乞憐。
豐景明想的美好,以至於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那真是一場噩夢,看不到儘頭,隻剩下灰白黑的噩夢。
豐景明看到周父周母哭的近乎暈厥,看到好友無聲無息,失去所有的表情與情緒。
比起棺材裡的青年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看到曾備受他嫉妒的崔和雅佝僂下腰弓,像是陡然失去了支撐力。
豐景明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他的胸口上彆著一朵白色的玫瑰,緩慢而無力地走到青年身邊。
他抖著嗓子說:“眠眠,我回來了。”
隻有他沒有資格哭,隻有他沒有資格拂一拂青年的發絲,吻一吻對方的唇角。
他甚至連接吻都要用借口來掩飾。
一直到最後,豐景明都是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
*
周眠摘下了頭戴式腦波器械。
鴉黑的長發有幾簇淩亂地黏在他的頰側,他的表情實在太過冷靜,平淡地簡直不似正常人。
維衡部專設的安撫者這樣想。
他成為這位周先生的安撫者已經有足足三個月了,但他從未見過對方結束任務後有失態之姿。
這簡直是絕無僅有的,讓身為安撫者的他都沒有任何發揮作用的餘地。
元世紀第五十八年,帝國推出克維拉鑽孔計劃,獲得了世界核心力量,自此開始,人類進行了第十次科技風暴革命。
生命科學迅速的發展,讓人們發現可以通過操控核心能量創建微小的空間世界存儲、再生資源。
這些初始的空間世界有自我的規則,不可破壞,但是因為還不夠完整,小世界容易發生偏差。
一些小世界中的小人物可能會因為殘缺的規則失去本體能量,由此變成植物人或者直接消失,蝴蝶的翅膀煽動,直接引起整個世界的崩潰。
所以,帝國開始篩選精神力數值高的人進入小世界扮演人物,維持小世界的穩定。
而他們需要承受常人無法想象的壓力。
維衡者們可能會在小世界中成為毫無人性的殺人犯、遭受各種苦難的小人物,甚至是各種稀奇古怪的生物。他們需要最大可能的貼近人物本身,並行走既定的軌跡。
他們得不到任何的幫助,無法逆轉既定軌道。
這更像是一種另類的受刑。
所以面對這樣的情況,帝國專門派出了精神能力相對較強的人員學習專業的知識,成為維衡者的安撫者。
同樣的,維衡者和安撫者的關係近乎共生,他們是最親密的戰友關係。
很多的維衡者最後都會選擇與安撫者結為夫妻,真正地成為永遠的親密夥伴。
隻有周眠是不一樣的,那雙深黑的瞳孔太過冷靜,甚至叫人懷疑他根本沒有人類的情緒。
面對安撫者的詢問,青年總是禮貌性彎唇道:“不用麻煩,您去休息就好,觀測我的任務數據也會讓您感到辛苦。”
他似乎永遠都是如此彬彬有禮,注視的黑眸讓人忍不住臉紅。
玉白的手腕側慢慢滑行下一條通身布滿黑色機械的小蛇,它慢慢蜷縮纏繞在周眠的虎口,猩紅的蛇信子吐出又收回,張口竟能人言:“主人,父讓您任務結束後回去一趟。”
周眠聞言慢條斯理地撫平衣袖的邊角,他的唇色很淡,彎起的弧度像悠然綻開的花束,他對自己的安撫者微笑道:“辛苦您了,我還有事,就先離開了。”
他說話的樣子也很吸引人。
安撫者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隻垂眼點頭道:“好,有什麼問題您一定要聯係我。”
他說完有些緊張的看了眼對方,在觸及對方頷首的笑容,才緩緩放平心情。
*
科技院的住宅區建設地十分有古國建築的曆史感,錯落彆致的房樓,建設材料用的是帝國研究出的最新光感材料。
更不必提內部全指示化的建構。
能夠住在這裡的都是帝國科技院、掌握真正大權的頂尖人物。
周眠通過門口的人臉識彆,步伐從容地走入其中一棟住宅。
“歡迎回家,小眠。”
門口待機的機械人嗓音低沉,耳熟的令人心中立馬就能浮現出另外一張臉。
周眠微笑:“你好,小彬先生。”
名為小彬的機械人顯然與周眠極為相熟,它身上穿著一套黑色的燕尾服,行為舉止間有些細微的僵硬,顯然,它是一位並算不完善的一代家務機械人。
機械人為周眠端來一杯顏色漂亮的果汁,他的臉覆蓋著類人.皮,五官弧度流暢,微笑起來像電影裡賢惠的溫柔人.夫。
周眠眉頭微動,冷淡的表情浮現出幾分輕緩的笑意,他說:“小彬先生,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機械人動作微頓,它做不出複雜的表情,隻會說:“好的,收到您的指令。”
周眠抿唇,到底沒有拒絕這杯果汁。
機械人是陪著他一起長大的,或許是時間較久,它的某些部件已經開始損壞了。
它總是會在周眠回家的時候遞上一杯漂亮的果汁,因為年幼的周眠總是很喜歡調製地鮮豔的果汁。
周眠喝完果汁才走向了二樓的書房,他知道,那人現在正在等著他。
骨節修長的手腕慢慢敲了敲書房的門。
“請進。”裡面的聲音低沉而溫和。
周眠推開了房門,他的眸光隨意掃視了一下房間,隨後克製地收回。
“父親。”青年的聲音顯得有些疏涼。
被稱作父親的男人微微抬眼,男人五官深邃,眉眼卻凝著幾分東方的清雅,他的眼神十分的溫和,有著長者的不動聲色。可他看上去過分年輕,並不像是一位父親。
周越彬眉眼稍抬,黑色的眸光微微一動,他低聲道:“小眠回來了。”
周眠道:“是的,父親找我是有事情需要吩咐嗎?”
周越彬輕聲道:“小眠,你已經很久沒回來了。”
他的語氣依然溫和,卻又夾雜了輕微的失落。
周眠冷淡的眉眼並無所動,他微微牽唇道:“父親,您說過,我不該停下腳步。”
書房的頂光傾斜在青年冷白的頰側,烏黑的發散在肩側,襯得那張冷淡的臉愈發斯文動人,他道:“我是您創造出來的,您不必試探我對您的忠誠。”
周越彬清楚青年對他的疏遠,但他並沒有為自己解釋的意思。
他的眼睛落在青年漂亮的長發上,好一會兒才輕輕道:“小眠,不用那樣透支自己,這次的實驗手術為什麼沒有拒絕?”
“你明明知道隻要你拒絕,他們就不會繼續。”
明明隻要你拒絕,就不會喪失尊嚴地被綁在束縛的試驗台上。
周眠慢慢垂眼:“可是,您賦予我的拒絕權利,總有一天會使用殆儘。”
青年銳利的眼直視男人,唇下的小痣隨著語調而起伏:“父親,您無法永遠庇護我。”
“感謝您創造了我的生命、我的意識靈魂,感謝您的教養與愛護。可他們忌憚我、懼怕我。他們遲早會剖出我的核心能量。”
“他們一直都在渴望著創造出第二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