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62章 一更(1 / 1)

“二姑娘的婚事暫且作罷。

叫大夥兒白高興一場實在對不住, 等過個一年半載,貴人再親自為二姑娘好好尋摸尋摸,定挑個四角俱全的來。”

一直低垂著腦袋的迎春猛然抬起頭來, 沉寂的雙眸迸發出驚喜的光亮。

可對她來說是驚喜, 對於旁人來說就是驚嚇了。

賈母立時就從中嗅出了異樣的氣息, 當下臉色一變, 直起身子忙不迭追問,“究竟出了什麼岔子?莫非烏雅家有何不滿?”

夏榮搖搖頭,換了種更含蓄些的說法解釋道:“到底那位是人家的親閨女、親姐姐,‘放棄’二字說來容易,真正臨到頭卻還是過不去那個坎兒,是以便隻好婉拒了貴人的好意。”

驚怒交加之中的王夫人並未能及時分辨出弦外之音, 聽聞此言, 隻覺得荒謬至極。

“烏雅家的人都瘋了不成?到這會兒突然念起了什麼骨肉親情?這是打算笑話死誰?

還當是個拎得清的精明人,沒成想竟是如此糊塗蠢蛋,當真是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也罷, 真要跟這種蠢貨合作起來日後還不知要被怎麼扯後腿呢, 他們要跟著他們家的姑娘共進退就由著他們去,當咱們榮國府稀罕呢!”

話說得很硬氣,但那表情可不怎麼硬氣。

嘴唇子氣得直發抖, 青白交加的一張臉顯得異常猙獰可怖,看起來活像是才從地底下挖出來的陳年老僵屍, 滿腹的不甘與怨憤幾欲衝天起。

端的是言不由衷、死鴨子嘴硬。

賈母正要說話,冷不丁注意到三春姐妹還杵在那兒,就出言將人給攆了。

再回過頭來時,情緒也平複了許多,淡淡問道:“可是烏雅答應那邊的出了什麼幺蛾子?”

夏榮無奈苦笑。

王夫人這才後知後覺, 眼珠子緩緩轉了轉,不敢置信地說道:“她鬨幺蛾子?她都已經廢成那樣了,還能有什麼能耐?犯得著還如此被她左右嗎?烏雅家是不是太沒用了?”

“……”夏榮不由得多瞅了她一眼,表情一言難儘。

賈母都不稀得罵她了,一臉漠然地說道:“她以宮女之身入宮,短短幾年之內就成功生育皇子一再晉封,多年來年歲漸長卻仍恩寵不減,你當她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

若非此次天降怪象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這輩子誰倒了她都未必能倒,輪得著你在這兒大言不慚?將你送過去都不夠人家一盤菜的。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烏雅家忌憚她也是人之常情,隻可惜……”

賈母滿懷遺憾地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叮囑道:“成不了就罷了,咱們慢慢想其他法子就是,隻叫貴人千萬要穩住,彆再貿貿然將那人徹底惹毛了。

也不能太急功近利劍走偏鋒,彆一時糊塗跟那人糾纏到一塊兒去了,她那檔子事兒太招人晦氣,還是避而遠之的好。”

夏榮應了下來,又小聲說道:“原本想著有烏雅家幫襯能省不少事兒,沒成想出了這麼大一個岔子,眼下貴人隻好用銀錢打點敬事房。

偏那地兒又不比其他,平日裡後宮那些個娘娘小主兒們出手都闊綽得很呢,胃口早就已經撐大了,等閒可入不了他們的法眼。”

王夫人這會兒倒是立即會意了,“貴人先前才拿了兩萬去,這就又不夠使了?”

“其中一多半都用作其他了,眼下貴人手裡攏共就隻剩個三五千兩,這回撒出去打點完敬事房就該捉襟見肘了。”

“用作其他?用哪兒了?”

夏榮就不回應了。

王夫人下意識看了眼上頭的老太太,見其一臉若有所思地緩緩搖頭,遂也就將疑問憋了回去,隻問,“這回又要多少?”

“就姑且先拿個五千兩吧。”

“五千兩?”王夫人倒抽一口氣,忍不住埋怨道:“前後才多少時日,這都已經拿去幾萬兩了!”

錢撒出去一大把,若能有點什麼成效她勉強還不至於太過肉疼,問題就是根本不見絲毫起色。

簡直就像是個無底深淵,砸下去金山銀山都未必能聽個響兒。

夏榮無奈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貴人雖出身不差,奈何手裡、身後卻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在宮裡想要往上爬就得靠銀子堆砌條路出來,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不過太太也無需太過擔心,此次貴人已然準備充足,隻差一場東風……屆時,花出去的總該要成倍還回來的。”

又想起方才他那句諱莫如深的“用作其他”,王夫人的眼神就不由得閃爍起來。

不解,但卻莫名激動亢奮。

“老太太……”

賈母卻垂下眼簾端起了茶,意思顯而易見。

王夫人心頭一梗,隻好打發周瑞家的回去取錢。

見狀,夏榮心裡頭暗暗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另則,貴人的意思叫家裡彆急著給二姑娘找人家,留著在家多享兩年清福也未嘗不可。

還有三姑娘也是一樣的,再怎麼說到底與貴人是同一個爹生的,比起旁人來自是更親近些,若因那點子家長裡短弄得姐妹離心豈非得不償失?”

“貴人的意思我知曉了,你隻叫她放心。”賈母如是說道。

又等了一會兒,周瑞家的才喘著氣趕了回來。

將一疊銀票拿在手裡當面清點了兩遍,雙方皆確認無誤之後夏榮才小心收進懷裡,拱了拱手就告辭離去。

當然了,賞銀自然也少不了他的,鼓鼓囊囊的一隻荷包看起來很是可觀呢。

王夫人隻氣得胸悶氣短渾身疼,拉著張臉絮絮叨叨,“我花了半輩子才攢下那點私房錢,結果不到半年的功夫就全都被她給掏空了,真真是作孽啊!

再這樣下去,家裡的日子還過不過了?寶玉又該怎麼辦才好?那孩子打生下來就不曾吃過一點苦頭,向來享福享慣了的,將來……

元春那丫頭也真是,怎麼花銷起來如此大手大腳,一點不拿錢當錢啊,也不知道為她弟弟考慮考慮,真真是氣死我了!”

明著是說元春的不是,實則不過就是在哭窮抱怨罷了。

賈母豈能不明白她這點小心思?當下冷笑不止。

“這些年我少補貼你了?少補貼寶玉了?單隻上回就一下給你掏了一萬五千兩,這筆銀子我扔進水裡都還能濺起水花兒瞧個樂子呢,你倒是一點兒也不記恩。

就因為私下補貼你們二房一事被鳳哥兒知曉了,這些日子我也隻好破財免災,這才換來今日這份和睦安寧。

若我再那般毫無底線補貼二房,府裡保不齊要如何雞飛狗跳呢,我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早早死了將東西都給你們這些蝗蟲分分拉倒!”

王夫人還不知竟這事兒,一聽之下頓時就急了,“老太太管她作甚?東西是您自己的,您想給誰就給誰,她憑什麼不滿意?從來也沒有做孫媳婦的眼巴巴盯著老太太私房的道理,這不是笑話嗎?

她要鬨就隨她鬨去,看看究竟是誰丟人現眼,戳不爛她的脊梁骨兒了!”

“我若再不睜隻眼閉隻眼給她拿一些,咱們全家老小都快要吃不上飯了!那官中如今已是什麼樣彆說你不知曉,錢又究竟都上哪兒去了你也彆當我不知曉!

說來說去我還是在替你擦腚,真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越說越氣,賈母指著她的鼻子恨恨道:“我活了這把歲數還是頭一回見著個貪成你這樣的,可是叫我開眼了!

今兒既是話趕話說到這兒,我便再奉勸你一句——貪也要有個分寸,彆什麼錢都貪,省得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王夫人冷不丁就想到自己庫房裡偷偷藏著的那批財物,莫名打了個寒顫,有些心虛地撇開眼不敢瞧人。

賈母敏銳地眯了眯眼,“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我就是……我就是太氣惱了,好好兒的說變卦就變卦,什麼好處沒撈著不說還又搭進去五千兩,實在叫我心肝兒疼得厲害。”

雖是個借口,卻也不是假話。

彆說她氣了,賈母也心煩得厲害呢。

眼看著困境即將衝破,冷不丁卻又化為須有,那種滋味兒可就彆提了,堵得慌。

還不如從來就沒有這份指望呢。

隻不知元春究竟在籌謀些什麼,希望能有好消息罷。

賈母深深歎了口氣,盯著眼前的蠢婦警告道:“你女兒的意思你也聽明白了,往後待三個丫頭都親熱些,將來……有派的上用場的時候。”

“是,我知曉了。”

尚且不知這些後話的三春姐妹還正為暫且逃過一劫而感到欣喜異常,這一路直達林家,臉上的笑容都不曾落下過。

預想中愁眉苦臉的模樣沒見著,反倒這般笑容明媚且鬆快,叫林黛玉一時間還愣了愣。

心念微動,忙迎上前試探道:“瞧你們這般開懷的樣子,莫不是有什麼好消息?”

更加開朗外放些的探春快人快語,滿臉笑容地解釋道:“方才貴人派了人回來通知,說是那勞什子的婚事不作數了!”

“果真!”林黛玉驚喜不已,拉著迎春的手一疊聲道喜,“自打聽說這樁事後我便坐立難安的,總想著究竟要如何才能幫幫你,沒成想竟意外峰回路轉,可見是連老天爺都垂憐你呢。”

林碧玉亦勾起嘴角,道了聲“恭喜”。

迎春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紅,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這些日子以來,她是哭不敢哭、鬨不敢鬨,一切的委屈害怕和不情願都隻能死死憋在心底。

即便再怎麼努力勸慰自己,也險些要被活活憋瘋了。

“我以為,我這輩子也就隻是那樣了。”

姐妹幾人紛紛圍著她安慰,唯獨林碧玉在旁暗暗歎息。

等人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她這才開口。

“這次是逃過了一劫,那下一次呢?不止是她,還有你們兩個。”

三春頓時齊齊呆住了。

林黛玉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

林碧玉看了她一眼,卻異常平靜,“逃避固然是一時的良方,卻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幾人都沉默地低下了頭。

生長在這樣的高門大戶之中,打從她們落地那一刻起,每一口吃的喝的每一件用的都是暗中有標價的,到了時候自然要還。

她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早早就知道了“身不由己”的含義,但事情不曾真實發生之前,她們卻也並沒有太過清晰實在的感受,甚至可能還有一些天真的幻想。

——無論如何老太太總是寬和慈愛的,即便是要她們付出些什麼,也應該不至於一切向“利”字看吧?多方面考量折中一下,也並非不可啊。

直到這一回。

拎出來一個人,甚至根本不曾仔細問問對方家中情況、人品相貌等,更不曾私下再去打聽打聽,竟說嫁就讓嫁,似全然不在意對方究竟是人還是鬼。

直到這時她們才真正驚醒過來——對於老太太來說,她們這些孫女根本就不算什麼,隻要榮國府有利可圖就行。

迎春和探春皆緊抿著唇瓣一聲不吭,眉眼之間滿是痛苦、無助與茫然。

倒是年紀最小的惜春挺平靜,聞言隻嗤笑一聲冷冷地說道:“再過幾年我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孤苦也好清貧也罷,總好過被他們攆著往淤泥裡推。

好歹乾乾淨淨地來,清清白白地走。”

“這是說的什麼傻話。”林黛玉點點她,嗔怪道。

林碧玉則是笑了,“你以為尼姑庵就乾淨了?遠的且不說,就說你們最熟悉的那個饅頭庵吧,裡頭的姑子可是大多都是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

打著出家人的幌子,實則也不過就是個藏汙納垢之地,比起外頭的秦樓楚館還不如呢,好歹人家光明正大做的這檔子生意。”

幾個小姑娘乍然聽聞此事全都驚呆了,有心想說不可能,可仔細回想起來卻又不難發現饅頭庵的一些違和之處。

多是年輕貌美的小尼姑是其一。

明明該是最樸素最純淨的出家人,偏身上時常還能聞到胭脂香氣,以及小尼姑們的言行舉止也實在透著股說不出的古怪。

以往不明白是哪裡彆扭,這會兒卻突然醍醐灌頂了——分明就是輕浮氣、風塵氣。

一心想要出家的惜春頓時像是吞了隻蒼蠅般,彆提多惡心了。

“可笑這世間之大,竟是連一處真正乾淨的地兒都沒有!早知如此,我又何苦來這人世走一遭?即便是非要投胎轉世不可,也還不如投入畜生道來得清淨,這勞什子的人有什麼好做的!”

“越說越不像話,快少說兩句罷。”探春一臉的哭笑不得。

左右看了看,歎了口氣,“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這種事終究是不可避免。

我自己倒還罷了,總歸我性子要強,不是那任人欺負拿捏的主兒,將來隨便嫁進誰家也總不至於過不下去了。

就是二姐姐……她是真真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主兒,叫人欺負死了都未必能吭一聲,若果真稀裡糊塗被送了出去,將來還指不定能被糟踐成什麼樣兒呢。”

迎春動了動嘴皮子,又低頭一言不發。

看她這副模樣,林碧玉也隻剩下滿心無奈了。

一個善棋之人,必定心有丘壑。

可就是這樣一個聰明的姑娘,原著裡卻能混成那樣一個悲慘的結局,足可見得她究竟是何等軟弱怯懦。

完全就是叫人兩眼一黑的程度。

林碧玉真心覺得,若她家黛兒是這樣一副性情,她這滿頭烏黑的秀發恐怕也留不住幾年光陰了,早晚變成禿頭少女。

是真愁啊。

畢竟旁人幫得了一時又不可能幫得了一世,自己立起來才是根本。

偏偏問題就出在這兒,迎春這性子根本就不可能自己立得起來。

多好,一個完美的閉環。

面對這樣一個“棘手”的人物,林碧玉也不禁頓生無力。

沉思良久,才長歎一聲,“要叫我說,你這性情最適合嫁進普通寒門,不僅得是寒門,還得男子老實本分、家裡人也都寬和善良才好,否則你這日子是真過不下去。”

但凡有那麼一點辦法,她都絕不想說出這種毀三觀的話來。

靠嫁人改命,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簡直可笑,荒謬。

可她再三考量斟酌,卻也實在沒能找到適合迎春的第二條路。

已經十四歲的一個姑娘了,性子已定,即便是能有所改變,卻也不可能脫胎換骨,更不可能立馬脫胎換骨。

偏偏,時間不等人。

她也不知道榮國府究竟何時倒,走了一個博啟,還能有下一個,再不濟,還有個中山狼在後面等著呢。

迎春必須儘快謀得一條出路。

“我……我也是這樣想的,隻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由得我說話呢。”

“難不成你就一輩子這樣逆來順受?”林碧玉還是沒能忍得住,狠狠戳了戳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自己沒本事插手沒本事籌謀,那你就不能找一個有本事的去哄哄?

整天心裡想的怪多,卻是針戳一下都不帶挪個地兒的,旁人便是於心不忍想拉扯你一把,看見你這副德行也該腳底抹油了。

自己都不掙紮一下努力一下,還指望誰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