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宮女太監或手捧匣子或兩兩一組搬起箱子, 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條長龍不斷往裡頭送東西,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由於此次陣仗十分之巨大的緣故, 施嬤嬤等人才一到門口就已經驚動了府裡的眾人。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亦或受主子的指使打聽情況消息, 不少丫頭婆子都急吼吼地趕了過來看熱鬨, 將本就擁擠的院落更是擠得幾乎水泄不通。
沒成想, 就看見這樣一副壯觀景象。
“這,這都是給林家姑娘的賞賜?這麼多全都是?”
“都送進門了那肯定都是啊。”
“我的天老爺啊, 這也太嚇人了!”
“單隻說這陣仗, 比起當初二太太二奶奶進門時的嫁妝還要豪華些呢, 就是不知道裡頭都裝的是什麼。應當也不能全都是寶貝疙瘩, 又不是皇貴妃送嫁閨女,給底下人的賞賜不至於, 興許大多是些小姑娘家喜歡的小玩意兒吧。”
話裡話外透著股叫人倒牙的酸味兒。
就有人反駁道:“要是什麼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還犯得著動用這樣的陣仗送上門?那可是皇貴妃……不對不對,現在都是皇後娘娘了,能乾那檔子丟人現眼的事兒?”
“說得也是, 不過我還是不怎麼敢相信這裡頭裝的全都是寶貝疙瘩, 真要是的話,那林家那倆姑娘不是發大財了?這輩子吃香的喝辣的不愁。”
“你這話說得, 不知道的還當林家是什麼破落戶呢,快彆丟人了。咱們家姑爺祖上可是五代列侯,家底兒殷實著呢, 瞧瞧人家娘兒幾個平日的吃穿用度就知曉了。
人家姑娘本就是生在福窩窩裡的,這輩子怎麼揮霍享樂也都儘夠了。”
“彆吵了彆吵了,我都聽不清她們說什麼了!”
隻見施嬤嬤掏出來一本小冊子遞過去,道:“還請姑娘打發人清點一下,確認無誤老奴才好回去交差。”
老奴。
這個自稱有點意思。
林碧玉的目光微微一閃, 接過冊子隨意翻看幾頁便已是變了臉色。
“這是不是太豐厚了?怕是不太合適……”
旁邊的賈敏和林黛玉聽見這話就更好奇了,探頭瞧了幾眼,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真要說起來,東西其實並不多稀有罕見,至少對於林家來說是這樣。
翻看的那幾頁中大多是各色首飾配飾,金的玉的、珍珠、玳瑁、貓眼石、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的寶石應有儘有,甚至不經意一瞥仿佛還瞧見了“點翠”這樣的字樣。
單說起來,除了點翠以外其他的東西都並不太過稀奇,但架不住數量多啊。
不是一般的多,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施嬤嬤卻淡淡笑道:“哪有什麼不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姑娘隻放心大膽地收下就是。
這裡頭有一部分是我家娘娘當年的嫁妝,還有一些是早年孝康章皇後留給娘娘的,再就是太後娘娘、皇上這些年陸陸續續的賞賜,原本……娘娘說要攢著留到以後好叫閨女風風光光出嫁,要叫閨女做全天下人都羨慕的小公主,卻誰想天不遂人願。
事到如今再留著也沒什麼用處,四阿哥一個男孩子又用不上這些,留給姑娘再合適不過。
姑娘就切莫再推辭了,先前娘娘都與您說好了不是?”
林碧玉明白了這話中的意思,遂點點頭,將冊子交了出去,“木槿,你帶人去仔細清點一番。”
“是。”
林家當初帶來的下人並不很多,不過好在這會兒有不少賈家的下人正堵著看熱鬨,木槿索性就抓了壯丁。
人多辦事快,反正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呢,還有宮裡的人在旁邊守著,再是貪婪的蠢貨也不敢有什麼小動作。
眾人其實早已心癢癢得不行,得令之後立馬就來了精神,當下擼起袖子就上。
隨著一個個匣子箱子被一一打開徹底暴露出裡面物件的真容,在場所有人無不震驚到失語。
佟家是一個將才輩出的名門世家,祖上是女真人,於明初時便已投奔在朝為官,後又投奔滿人一直發展延續至今如日中天,可謂顯赫至極。
而如今的皇後娘娘則是佟家這一代裡唯一一個嫡出姑娘,又身負家族重任奔著皇宮而去,虧了誰也虧不著她。
當年以妃位入宮,攜帶的嫁妝之豐厚令滿京城都津津樂道了許久,由此可見一斑。
現下依次排開齊齊晾曬,刹那間璀璨光芒四射,幾乎要閃瞎了雙眼。
一眼望去,每一件東西皆可稱得上是精品,極儘華麗絢爛。
莫說天生愛美的女人,便是任何一個人站在這兒面對這一切怕是都要邁不開腿了。
隻大致掃一眼在場之人便知,一個個那眼珠子恨不得都黏在上頭拔不下來了,仿佛連呼吸都暫停了一般。
除此之外,大點的箱子裡頭裝的則是些珍貴的皮毛、料子。
貂皮、狐裘、鴕鳥毛、雀金裘……各色綾羅綢緞也在其中,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獨有的華貴光澤。
“這,仿佛是軟煙羅?”賈敏忽而驚詫出聲。
施嬤嬤笑道:“太太好眼力。”
林碧玉微一挑眉,細瞧了過去。
這東西薄如蟬翼,拿來做紗帳最好不過,很是飄逸絕美,遠遠望去猶如煙霧一般美輪美奐,故此得名“軟煙羅”。
猶記得賈母的庫房裡也正收著幾匹這東西,珍藏的時間甚至比薛姨媽的年紀都還大呢,足能見得何其珍貴。
而眼下,攏共四種顏色的軟煙羅卻都集齊在這兒了,也難怪賈敏會如此驚訝。
自己母親珍而重之收藏多年、從不肯輕易拿出來用一點的東西,有朝一日就仿佛什麼不值錢的物件般隨意堆放在眼前,這份衝擊不可謂不大。
她們姐弟三人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她念叨感慨榮國府的豪奢,可見她內心深處是何等自傲。
今兒卻是小巫見大巫,算是狠狠開了回眼界。
等一眾人好不容易將東西全都清點完畢,幾人坐在那兒茶都已經下去幾碗了。
“回姑娘,東西與冊子所登記不差毫分。”
施嬤嬤道:“娘娘將東西分成了兩份,也都在冊子上劃分得明明白白,兩位姑娘稍後自行分了即可。”
林碧玉就順手將冊子往後又翻了翻,這才發現一大半都是給她的,最後幾頁才是給妹妹的。
旁邊的賈敏也看見了,當即就皺緊了眉頭。
不理解、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除此之外還有件東西,娘娘特意叮囑叫老奴私下親自交到您手上,切不可叫其他任何人知曉,還請大姑娘借一步說話。”
雖說人家說這話時從頭到尾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但賈敏就是覺得這話是衝著她來的。
莫不是有意警告她?
賈敏尷尬極了,也更加不能理解,等著那兩人才剛走,她就忍不住問道:“平日你們姐妹二人在宮中與娘娘相處時究竟是個什麼情景?為何親生的姐妹兩個卻如此卻彆對待?”
當年她那個婆婆是這樣,如今的皇後娘娘又這般?
她不懂,她的黛兒究竟是差在哪兒了不成?
差在哪兒了?差在身份不同唄。
真當人家皇後娘娘是什麼散財童子,臨了隨意找兩個合眼緣的就將這麼多年的家當全送了?
什麼樣的敗家子才能乾得出這種事啊。
人家那是衝著兒媳婦去的,是給兒媳婦的嫁妝,將來總歸是要回到皇家去的。
她頂多也就算是個捎帶的小姨子,能得到那麼多好東西賞賜已經完全是沾了姐姐的光了,就偷著樂罷。
林黛玉暗道,看母親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著實無奈得很,偏偏這會兒有些話還不好往外說。
不是不信任母親,誰叫母親跟前總有那幾個胳膊肘兒往外撇、一心惦記著老主家的蠢材呢。
萬一叫她們鬨開了去,回頭姐姐和四阿哥的事再出點什麼岔子可如何是好?
找補都找補不回來了,誰賠得起姐姐的一輩子?
是以話到嘴邊林黛玉還是給咽了回去,隻道:“十根手指頭尚有長短,素來人心皆有偏向。就說母親您自個兒,不也是更偏愛於我嗎?
我可記得母親不止一回私下裡跟我說,將來您的東西全都要留給我呢,那姐姐豈不也可憐?”
賈敏被噎著了,乾瞪眼說不出個什麼來。
“母親就再彆說那樣的話了,無論如何能得到一份賞賜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何還能挑三揀四?沒道理人家的一片心意還送出錯來了。”
母女兩個才結束這話題沒一會兒,林碧玉就獨自一人回來了。
“嬤嬤走了?”
“著急忙慌就走了,若非信不過旁人,這種時候無論如何她也是不肯離開皇後娘娘半步的。”
林黛玉的心情又再次沉重起來,“娘娘她果真……”
這個問題沒得到回答,但答案究竟是什麼,每個人心裡都有數。
“抓緊些將孝服都準備起來罷,恐怕就這兩日的事了。”賈母輕輕歎了一聲,神色有些懨懨的。
人老了,難免就愈發忌諱“死亡”這兩個字。
王熙鳳正要應聲,話頭卻被人搶了去。
就見王夫人扯了扯嘴角,頗為陰陽怪氣地說道:“原先還以為那兩個丫頭扒上了那位,正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走出去誰不得高看一眼?誰能想到呢,竟是世事無常。
也不知那兩個丫頭這會兒該如何傷心難過了,猛地一下子說變天就變天,得多受打擊喲。鳳丫頭,你平日與她們較親近些,回頭記著去勸慰勸慰。
雖說先前她們拒不肯幫貴人在那位面前說兩句好話,不過咱們到底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萬不記那隔夜仇。貴人又自來最是寬和心善的一個人,趕明兒說兩句軟和話哄哄也就沒事了,將來定當多多照拂,且叫她們就切莫過分擔心惶恐了。”
幸災樂禍的味兒都衝鼻了,渾身上下就寫滿了“小人得誌”四個字。
王熙鳳無語極了,憑她長了一張巧嘴兒,一時半會兒竟也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
不是非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問題是……元春才不過是個貴人而已,能照拂什麼啊?
人家堂堂二品、沒準兒馬上就是一品大員的千金了,犯得著去討好一個小貴人乞求對方的垂憐照拂?
怪招笑的。
元春和林家姑父之間,究竟是誰要仰仗誰還不一定呢。
作為晚輩的她不好說什麼,但賈母就沒那顧慮了,當下就賞了一對碩大無比的白玉珠子。
“不如你親自進宮去問問你的貴人女兒,看她是否能夠照拂兩個丫頭?
你女兒自己在宮裡尚且要夾著尾巴小心翼翼過活,你在外頭倒是先抖擻起來了,竟敢如此大放厥詞,端的是心高氣傲目下無塵,蠢得招人發笑。
依我看,往後你出門在外能不張嘴還是彆張了,省得動不動說那等沒頭腦的蠢話丟人現眼,叫我們賈家被人恥笑也就罷了,回頭再連累了你們王家姑娘的名聲,仔細你哥哥嫂嫂上門來找你算賬。”
王夫人的臉倏地綠了。
正滿心不服欲張口反駁,就瞧見鴛鴦疾步帶喘地進門來。
“回老太太的話,皇後娘娘打發人給兩位表姑娘送了好些東西……”
滿屋子一片寂靜,就隻聽見她在那兒嘚吧嘚吧倒豆子了。
所有她看見的東西全都一一如實道來,直到說得嘴皮子都乾巴了才將將止住。
此時,屋內幾人早已被驚得沒了反應。
乾愣好一會兒,王夫人率先出了聲。
“這不可能!誰好端端的會將自個兒的東西送人?那可是她多年來的全部身家!多少值錢的寶貝,怎麼可能隨意送人?她又不是沒有娘家人沒有兒子,留給誰不好,那兩個丫頭算哪門子人物?絕不可能!”
鴛鴦皺眉道:“我瞧得真真切切的,萬萬做不得假。”
“我不信!沒有人會乾這種蠢事,除非她是個傻子!”
以己度人,便哪怕是自己要死了,她也隻會將東西都留給寶玉。
再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沒有兒女可留用,她也寧可選擇帶進棺材裡去,憑什麼留給旁人?
彆說傻子了,傻子都乾不出這種事兒!
不料此番失言又引來賈母厲聲斥責,“我方才可是說了,你人蠢就給我少說話!”
扭臉看向鴛鴦,又問:“送東西時那嬤嬤可曾說些什麼?”
“隻說請姑娘放心大膽地收下,又說什麼娘娘早與姑娘說好的不是……其他就沒什麼話兒了。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那些東西先就已經被分成了兩份,其中一大半都是給林大姑娘的,餘下一小份才分給林二姑娘,竟偏頗得十分厲害,如此做派怕是……著實怪異得很。”
“興許隻是皇後娘娘更加喜愛那一個罷。”王熙鳳並未多想,滿腦子都已被鴛鴦方才所述的那些寶貝疙瘩填滿了。
當然了,她也就隻敢想想罷了。
油鍋裡的銀子她敢下手撈出來使,有些人的銀子她卻還不敢碰,隻怕有命惦記沒命花。
卻不想,她是不敢,可另一個人敢啊。
隻見王夫人坐在那兒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突然說道:“上回老太太與敏妹妹提的那樁事,我倒覺得甚好……我聽說那林家老太太死前也將大半家當全都給了她。”
賈母愣了一下,旋即對著她便是一頓噴,“說你蠢你竟還愈發顛起來了!眼看著人家手裡捏著一筆巨額財產,你這就迫不及待想要收入囊中了?你那腦子裡頭除了錢財二字究竟可還剩下些什麼?如何竟能蠢到這般地步?
你隻看見皇後給了她那麼多寶貝,卻怎麼也不想想其中緣由?方才你自個兒還說了,哪個好端端的會將自個兒的東西全都送人?平白無故的送什麼人?果真就是財神爺降世了不成?”
王夫人一驚,“究竟有何內情?”
“我上哪兒知曉去。”賈母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警告道:“總之此事有蹊蹺,你彆急吼吼地瞎惦記,若鬨出什麼事端來我可饒不得你!”
“是,我知曉了。”王夫人言不由衷地糊弄道,卻壓根兒不曾當回事放在心裡,實在癢癢得厲害。
王熙鳳起先並不知內情,但聽完兩人的對話,她隱約也猜到了些端倪。
憑著同為王家女的直覺,她幾乎能夠斷定她家姑媽不會輕言放棄,這會兒保不齊在心底暗暗盤算什麼上不得台面的算計呢。
按說她們二人同出王氏一族,是為血緣至親,且自從她嫁進賈家以來也一直來往甚密,彼此互幫互扶……怎麼說仿佛也不該背叛吧?
但上回璉二的事還得虧人家給她指了條明路。
林家姑父……林家姑父固然位高權重,但元春如今好歹也是起來了,萬一哪天得個皇子興許就直接竄上去了呢?
心底裡仿佛有兩個小人兒在互相撕扯,弄得王熙鳳煩不勝煩,糾結得不行。
私下裡與平兒一念叨,平兒當時就笑了,“奶奶向來那樣精明的一個人,這會兒怎麼反倒是犯起傻來?誰說兩邊隻能選一個了?悄悄的報個信兒,二奶奶那邊又不知道是你。”
“好丫頭,竟是我迷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