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32章 三合一(1 / 1)

胤禛沉默了, 神情不大自在,似顯得有些羞赧,又仿佛有些莫名尷尬。

知子莫若母。

皇貴妃不由得歎了口氣, “何時的事?”

“……兒臣也不知。”

打從他記事起, 那丫頭的身影就出現在了他的世界裡。

性情凶悍且惡劣,欺負小孩毫不手軟,活脫脫跟那傳說中的母老虎似的, 嚇人得很。

幼年的他避之唯恐不及,卻也不知究竟是從何時起,偶爾夢不到她反倒是不習慣了,有種莫名的失落, 總覺得渾身不舒坦仿佛少了點什麼。

想是被揍習慣了。

想到這兒, 胤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這也正是他不敢將那點隱秘的小心思泄露出來的緣故之一, 弄得他像有什麼大病一樣。

“你們兩個雖在現實世界中才略有接觸,可實際上卻也的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單單對你來說。”

皇貴妃睨了他一眼,歎道:“細想下來,她那樣的品貌,天長日久的陪伴中能叫你動心倒也丁點兒不算奇怪,可是……

你應當知曉,她不能做妾, 也不可能做妾。”

所謂“不能”,指的自然是那層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糾葛。

本就欠了人家天大的債還不知究竟該如何償還呢, 萬沒有叫債主給他做妾的道理, 哪怕他是天潢貴胄。

而“不可能”,說的就是林碧玉的性情了。

骨子裡的驕傲是隱藏不住的,有些人天生就是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打死了她也改變不了。

這一點, 胤禛比皇貴妃了解更深。

況且,真正心悅之人,他又豈能忍心叫她委曲求全?

索性暫且就彆去招惹人家了罷。

“還請額娘幫兒臣保守住這個秘密,倘若到頭來兒臣實在沒那個福分,也省得給人好端端的平靜日子平添煩惱和麻煩。”

按理來說,他這樣冷靜的狀態似乎再好不過,瞧著可比那些上躥下跳鬨騰著“非卿不娶”的毛小子令人省心多了。

可皇貴妃卻反倒更發起了愁。

往往越是珍視才越是克製。

叫人省心不少,卻是該叫人不安心了。

誰養的孩子誰心疼啊。

“至於宮女一事,也請額娘幫忙推了罷,兒臣還小呢,著急忙慌惦記女人作甚。”

一派清心寡欲正人君子的模樣,仿佛方才惦記人家姑娘的不是他。

正心疼他的皇貴妃沒忍住,賞了他一對眼白,“究竟是沒心思惦記女人,還是沒心思惦記旁的女人?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額娘!”

胤禛頓時紅了臉,向來老成的他難得顯露出些許本應符合這個年紀的少年氣。

等林家姐妹二人從禦花園返回時,少年早已離去,徒留皇貴妃正在唉聲歎氣。

“德妃挑的那幾個你也都瞧見了,什麼樣的都有,本宮再怎麼昧著良心也沒法挑出個不好來,怎麼那小子卻愣是一個都瞧不上呢?

死活一個不肯收……眼光這樣高,莫不是想叫本宮上哪兒找個仙女來給他?”

施嬤嬤笑了,“咱們四阿哥打小就是這麼副性子,何曾對哪個小宮女另眼相看過啊?向來最是潔身自好的一個人。不過您也不必太過著急,總歸咱們四阿哥尚且還小呢,興許再過兩年就開竅了。

如今寧缺毋濫也好,省得稀裡糊塗弄得身邊烏煙瘴氣的,平白招惹他煩心不說,再影響了學業就得不償失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罷了,姑且由著他去罷,德妃的面子本宮也駁了不止一回了,債多了不愁……誰叫兒女都是債呢。”

謔,信息量好大。

林碧玉吃瓜吃得不亦樂乎,滿腦子都是流傳甚廣的皇貴妃與德妃之間的恩怨糾葛,偏該她咂摸咂摸味兒的她是丁點兒不往心裡擱。

主仆兩個是注定媚眼兒拋給瞎子看了。

彼時,榮國府裡也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來了一個自稱姓夏的太監,說是奉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命……”

話還沒說完,王夫人已然“蹭”的一下彈了起來。

“快請進!”

不消片刻,人就來了。

“小的夏守忠,給二太太請安。”

“夏公公快快免禮。”王夫人滿臉堆笑,又是看座又是看茶,嘴上還一刻不耽擱急忙問:“不知貴人在宮中一切可好?今日勞煩公公親自走一趟究竟有何要緊事不成?”

“貴人她……”夏守忠眉心一緊,忽的歎了口氣,“都道貴人是皇上的新寵,不知情的還隻當是何等風光無限呢,殊不知宮裡的種種哪裡是那樣簡單的,好與不好,中間牽扯到的多了去了。”

王夫人聞言心頭一驚,“公公此言何意?莫非貴人如今竟過得不好?”

“二太太有所不知,這些娘娘、小主們在宮裡的地位待遇固然與帝王的恩寵幾何有莫大關聯,卻也並非僅此而已,往往背後的娘家才是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

這也並不難理解。

娘家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底氣倚仗,但凡娘家位高權重,女人在夫家恨不得都能橫著走。

宮裡的女人雖不至於能這樣囂張,但那些出身名門、娘家在前朝又有權有勢如日中天的娘娘們卻也是個頂個的高貴,很多時候連當今聖上也難免要多給幾分體面。

但這就叫王夫人更加納罕了。

“咱們家貴人是堂堂國公府千金,她親舅舅也手握兵權深得皇上信重,便哪怕是不及佟家那樣的高貴顯赫,放在後宮裡卻也還算不差了吧?”

夏守忠頓時噎住了,一臉錯愕地看向她,哪想人家竟是一本正經的疑惑。

“……”合著這是真不知自個兒幾斤幾兩啊?

還國公府千金呢?正兒八經的國公爺早死多少年了,若非當今恩典,這寧榮兩府的牌匾都是早該要摘了去的。

再者說,襲爵的也不是二房啊,“國公府千金”這個名頭怎麼著也輪不著賈元春身上。

說到底,那就是個五品芝麻官的女兒,還是個工部養老沒有丁點兒實權的五品官。

出身擺在這兒,滿門姓賈的也扒拉不出來一個稍稍有點用的,再加上自己又頂著個“爬床宮女”的名頭,還得罪死了太後娘娘……

嘖嘖嘖,他都忍不住要為賈貴人捏把汗了,偏這做親娘的仿佛還在做什麼春秋美夢呢。

看出了王夫人的蠢笨,夏守忠的心裡不由就多了幾分輕視鄙夷,不過面上卻並未流露分毫,隻順著她的話接了茬兒。

“榮國府的門第自是不算差,奈何滿後宮那麼些個娘娘呢,總有不少分庭抗禮之人。況,這個多年情分,那個又兒女圍繞,功勞苦勞資曆位份……論起來哪個不比咱們貴人強些?

再則,也不知究竟是聽信了哪個小人的讒言,致使太後娘娘對貴人產生了些許誤會,如今對待貴人那是一萬個厭憎,看都不肯再多看一眼的。

如此一來,本就心生惱恨忌憚的那些人,可不就跟那嗅著血腥味兒的鯊魚似的,聞著味兒就撲上來了。”

王夫人大驚失色,“竟如此嚇人不成?皇上竟也不管管?還有皇貴妃娘娘,怎麼就能任由後宮那般爭風吃醋呢?”

這話他可就沒法兒答了,兀自捧起茶盞表明態度。

腦子轉過彎兒來後,王夫人也總算察覺到自己失言,忙就轉移話題,“那眼下貴人究竟是否安好?”

“這個二太太倒也無需太過擔憂,再怎麼鬨,輕易也不敢鬨得太過分了,否則上頭認真追究起來誰也擔待不起,眼下就是那些個見風使舵的東西在暗地裡使絆子。

今兒要個熱水拖你半天,明兒個送來一罐子陳茶,聞著就是一股子沒味兒,壓根兒不能入口……再就是日日清湯寡水的吃食糊弄你,多說兩嘴就是一句‘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總之是花樣百出的磋磨人,衣食住行沒一樣能順心的。那日子過得喲,真真是苦不堪言。”

“怎麼就淪落至此了?這可怎麼是好?”王夫人急得淚珠子都冒出來了,在屋子裡來回打轉沒個主意,活脫脫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夏守忠接著歎道:“這就是今日貴人打發小的家來走一趟的緣故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王夫人一怔,忙問:“貴人是想從家裡拿些銀子使?這倒也是個法子,甭管到哪兒總是要打點打點的。”又問究竟是要多少。

瞥了她一眼,“五千兩”到嘴邊就平白加了個價,“六千。”

對於愛財如命的王夫人來說,這筆銀子無疑數額巨大,臉上顯而易見的肉痛。

所幸她才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勉強倒也還能承受得住。

正要打發周瑞家的去取錢呢,話到嘴邊又眼珠子一轉,“我那兒壓箱底的應當還有三千兩,你再親自往老太太那兒跑一趟,請她老人家先幫忙湊湊。”

不出所料,沒一會兒功夫周瑞家的就捧著銀子回來了。

再加上她自己出的三千,整整六千兩銀子裝在一個匣子裡滿含肉痛不舍地交給了夏守忠,含淚叮囑道:“煩請公公轉告貴人,家裡一切安好,叫她在宮裡千萬保重好自個兒,能花銀子解決的事兒就彆委屈了,再爭取早日為皇上誕下龍嗣……”

“二太太放心,小的定一字不落轉告貴人。”臨時多出來的一千兩銀子就這樣順利到手,夏守忠自是樂嗬極了,態度也尤為殷勤。

正要轉身離去之際,突然又想起來一樁要事,“險些給忘了,貴人還特意吩咐小的務必交代一聲,隻道宮裡之事她自個兒心裡有數,叫二太太和老太太靜待好消息即可,萬不可輕易勞煩他人插手,以免弄巧成拙。”

王夫人不明所以,卻還不待追問,夏守忠便已然捧著銀子快速離去。

“方才老太太吩咐,待人走了叫您往她那兒去一趟。”

“那就走吧。”

賈母早已等候多時,一見著她來,便急忙問起了原委。

“老太太……貴人苦啊!”王夫人涕淚橫飛,將夏守忠說的那些原原本本全都敘述了一遍,到最後幾乎已是泣不成聲,“料想過難,卻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艱難,哪有這樣磋磨人的啊?真真是一群殺千刀的!”

“我的元春啊!堂堂國公府的千金,想當年在家時亦是千嬌萬寵前呼後擁,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如今卻竟連碗像樣的茶都喝不上、連口熱乎的飯都吃不上……我可憐的兒啊!這是剜我的心啊!”

做親娘的心如刀絞,做祖母的也未嘗好受。

賈元春打小就是在賈母跟前長大的,不僅生得容貌頂好,人又十分聰慧伶俐乖巧懂事,哪怕費心培養她是存了些目的在,卻也的的確確是真心疼愛的一個孩子。

眼下聽聞她這般艱難度日,賈母亦不禁淚水漣漣。

向來也並不很融洽的婆媳兩個,眼下竟恨不能抱頭痛哭一頓才好。

直到哭得累了,王夫人才哽咽道:“老太太快想想法子幫幫元春吧,再這樣下去那孩子遲早得被人活活磋磨死不可,哪裡還能有什麼以後、有什麼前程呢?”

顯然,她已然將夏守忠臨行前的那番話徹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甚至壓根兒沒想起來跟賈母提一嘴。

於是乎,全然不知情的賈母還果真尋思起來。

“咱們自家人知曉自家事,算上隔壁東府一道兒加起來也沒一個能抖擻起來給元春撐撐腰的,為今之計也隻能將目光放遠一些了。

所幸我那女婿不負所望,眼瞧著就要調任回京,若無意外的話必定還要往上升一升的……”

正二品之上,那可就是一品大員了。

哪怕是放在遍地貴人的京城,一品大員也不可不貴重,更何況功勞擺在那兒,雖還不知屆時究竟能撈個什麼官兒做,但想來絕對是手握實權的肱股之臣跑不掉了。

賈母暗暗琢磨一番,索性就趁這個機會提起了自己的打算,“我欲將寶玉與黛兒湊成一對,如此一來兩家關係更加緊密不說,哪怕是看在黛兒的份上,女婿也必定會傾儘全力幫扶元春。”

雖早有準備,但王夫人卻還是不由得垮了臉,嘴裡嘟囔道:“不瞞老太太說,我一直以來就相中了寶丫頭……”

她費勁吧啦的將薛蟠搞成一個傻子,為的是什麼?跘住薛寶釵報複薛家還隻是其一,更重要的卻是薛家的百萬家產。

她那好妹妹攏共就隻一兒一女,既是兒子廢得徹底,一切自當歸女兒所有。

到時候隻要叫她家寶玉娶了那小賤人,薛家的百萬家產便輕鬆歸入囊中,何等快哉?

眼下都到了這個地步,叫她舍下談何容易?哪怕林如海升官發財甚至可以幫扶元春。

心動歸心動,到底也還是難以割舍薛家那塊到嘴邊的肥肉。

賈母雖不知她內心是想,但隻看她那副貪婪的嘴臉大致也能夠猜得到了,當下就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鼠目寸光的蠢材。”

自古以來,權勢二字便在錢財之上。

有了權必定能有財,有財卻未必能有權。

這是鐵打的定律,偏這貪得無厭的蠢婦實在蠢得令人發指。

賈母很是心累,根本不想與她過多爭辯,思忖一番就說道:“先將寶玉與黛兒的事定下來,等黛兒進門之後,叫寶丫頭再進門就是了。”

王夫人愕然,“老太太這意思是叫寶丫頭做妾?”

“怎麼?區區一個商戶女,做個妾還委屈她了?總之,寶玉的嫡妻必須是黛兒,也隻能是黛兒,這是如今對咱們家、對貴人最好的一條出路,容不得你反對。

你若實在喜愛寶丫頭不願舍棄,便按我說的辦,彆無他法。”

猶豫再三,王夫人到底也還是點了點頭。

倒不是怕委屈了薛寶釵,如今她心中惱恨還來不及呢,還能願意叫那丫頭進門都已經是看在那百萬家產的份兒上。

之所以猶豫掙紮,純粹就是討厭賈敏、討厭林黛玉罷了。

不過如今形勢擺在這兒,為了林如海的權勢,也隻好暫且委屈一下了。

等將來她的元春誕下龍嗣穩固了聖寵……

眼底狠色一閃即逝,快到令人無從捕捉。

“你先回去,等我跟敏兒商議商議。”

結果就是,姐妹兩個回來就看見賈敏正在屋裡惱著呢。

雖怎麼問她也不說實情,但林碧玉卻還是從胖鼠的嘴裡得知了全部經過。

當下冷笑連連,眼角眉梢戾氣橫生。

那是個什麼臟東西?配她家黛兒?他配個球!

“給我辦件事……”

晌午,管家婆王熙鳳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些許空閒,正要回屋歇歇腳,冷不丁卻見眼前幾道黑影閃過。

“老鼠!是老鼠!”

“好多老鼠!救命啊!”

“啊啊啊——!!”

一眾丫頭婆子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就連王熙鳳這樣的脂粉英雄也不禁頭皮發麻汗毛倒立。

好在鳳辣子到底有幾分膽色,緩過神來後便一聲厲喝,“都噤聲!慌什麼慌?還能吃了你們不成?既是瞧見了還不趕緊去打死了事?回頭還能去老太太跟前討幾個賞錢,在這兒吱哇亂叫頂個屁用!”

年輕的丫頭們是說什麼都不敢的,不過那些做慣了粗活兒的婆子卻並不那麼恐懼,聽聞“賞錢”二字當下就兩眼冒光,二話不說就追著那些黑影攆了去。

奈何老鼠這玩意兒撒丫子躥起來實在是難逮得很,眾人一路攆,跑著跑著就來到了賈寶玉的住處。

“你們這是折騰什麼呢?”晴雯等一眾小丫頭一臉莫名不解。

其中一個婆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攆老鼠呢,你們瞧見不曾?”

“老鼠?哪兒來的老鼠?”

小丫頭們頓時嚇得面無人色,連忙低頭往腳下四處瞧,有那膽小的甚至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我親眼瞧見衝著這兒跑來的,怎麼你們竟不曾瞧見?”

“我也瞧見了,就是這個方向沒錯,會不會是躥進屋裡去了?”

“寶玉呢?寶玉可在屋裡?快到處仔細找找,彆叫那玩意兒受驚再咬了寶玉,老太太和二太太發落下來咱們可擔待不起!”

墜在後頭趕來的王熙鳳恰好聽見這話,頓時亦心神一凜,“快四處找找去,都仔細著些,哪個犄角旮旯也彆落下了!”

婆子們立時四散開來,小丫頭們也顧不上害怕了,兩兩結伴提心吊膽地搜尋起來。

第一要緊的自然就是賈寶玉住的那屋子,是王熙鳳親自帶著人去的。

站在緊閉的房門口,她先是問了句,“寶玉可在屋裡?”

晴雯的神色不大自然,支支吾吾道:“寶玉正午睡呢。”

王熙鳳面露狐疑之色,直覺其中有什麼隱情。

心下略微思索一番,她已心生退意,並不很想摻和賈寶玉的事。

卻不想正在這時——

“啊啊——!老鼠來了!”

低頭一瞧,就見一隻肥大得簡直離奇的老鼠正在眾人腳下亂竄。

登時,包括王熙鳳在內的一眾人全都嚇了個魂飛魄散一蹦三尺高,互相推搡之間,緊閉的房門“砰”的一聲就這樣開了。

幾個小丫頭跌作一團,抬頭的瞬間,恰與另兩雙眼睛對視正著。

隻見賈寶玉和襲人面色蒼白滿眼驚恐,身上的衣服皆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一看就是匆忙之間還沒來得及整理,甚至賈寶玉的腰帶還落在地上呢。

襲人的滿頭秀發胡亂披散在肩頭,敞開的領口露出纖細的脖頸及半邊香肩,上頭點點“紅梅”尤為醒目。

這樣的場景明晃晃擺在眼前,便是那未經人事的小姑娘也一眼就能猜到,這兩人方才究竟乾了些什麼好事。

王熙鳳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她猜到了房裡估計有點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卻怎麼也沒想到,對象竟會是襲人。

這個無論二太太還是老太太都無比信任的好丫頭,這個滿府上下無不稱讚的賢惠人。

能耐,真真是能耐。

“都堵在這兒作甚?可是寶玉出了什麼事?”

一聽這聲音,襲人當即兩腿一軟跪倒在地,面露恐懼絕望之色。

賈寶玉也跟見鬼似的,已是徹底面無人色,呆在原地沒了丁點兒反應。

“寶……”急切的表情還掛在臉上呢,看清屋裡狀況的王夫人卻是一下子呆住了。

好一會兒,僵硬的眼珠子才緩緩動了動,隨即便是幾欲吃人的目光,“賤人!我殺了你!”

說罷便直撲襲人而去,對著她又打又踹好一頓撕扯,嘴裡還喋喋不休咒罵著,種種汙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

襲人吃痛哀嚎連連,哭哭啼啼的求饒聲不斷,奈何此時的王夫人就似一頭發狂的瘋牛一般毫無理智可言。

無法,她便下意識想要尋求賈寶玉的保護,“寶玉救救我……”

然而賈寶玉就似被嚇傻了一般,仍隻愣愣地呆在那兒沒個動靜。

卻反倒是更刺激了王夫人,“賤皮子還敢叫寶玉?寶玉是你能叫的?千人騎萬人壓的賤貨!寶玉才多大你就勾著他爬床?我是有多眼瞎才能相信你是那一等一的賢惠人?分明滿身騷味兒臭不可聞!

你既然這麼喜歡勾引男人,我便成全了你,一會兒就打發人牙子將你賣進勾欄院去,好叫你日日夜夜快活個夠!”

邊咒罵,手裡也片刻不曾停歇,一手抓著她的頭發另一隻手劈裡啪啦打得她滿臉開花。

自個兒打得累了,索性叫了人來打,“吃奶多大勁兒就給我使出多大勁兒來,打死打殘不論!”

“二太太饒命啊!我知曉錯了,求二太太饒了我罷!”襲人蜷縮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頭,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摻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原本還覺得她罪該萬死的一眾丫頭們也都難免心生不忍,紛紛偏過頭去不敢再看。

同樣都是賈寶玉跟前的那幾個丫頭,此時此刻更噤若寒蟬抖如篩糠。

要說她們哪個還能沒點小心思呢?區彆隻在於襲人早早付諸行動,其他人還尚未能在襲人的嚴防死守之下找著機會罷了。

眼下看見王夫人如此狠厲的架勢,又哪有不怕的道理?隻生怕這把火再燒到自個兒身上,怕被襲人牽連。

漸漸的,襲人的哭喊聲變弱了許多,渾身遍體鱗傷也不大能動彈了,看起來狀況不大好。

王熙鳳這才開口勸道:“教訓得差不多就罷了吧,彆真鬨出人命來了。”

“賤命一條罷了,我還要不起不成?”

“她可不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外頭還有老子娘哥哥嫂子呢,真要鬨騰開了寶玉的名聲可就保不住了。”

王夫人這才冷靜下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叫了停,“將她關進柴房,叫牙婆來將她領走。”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將人賣進那醃臢之地。

這時,鴛鴦匆匆小跑過來,“老太太聽說了此事,隻道既然罰也罰過了,將人攆出去便罷,咱們家萬沒有往外賣人的道理。”

瞥了眼襲人的慘狀,她不禁歎了口氣,又道:“老太太請二太太過去一趟。”

雖心有不甘,王夫人卻也並不敢公然違背老太太的命令,隻好將賣人一事作罷,惡狠狠瞪了襲人一眼後就要走。

臨踏出門檻兒前,還不忘滿眼懷疑警告地掃了一圈兒餘下的那幾個丫頭,“這賤皮子的下場你們可都瞧見了,再有哪個不安分的敢私下裡勾著寶玉乾那不要臉的事,可千萬彆怨我無情!”

“奴婢不敢!”

送走了這尊煞神,鴛鴦這才招呼人上前一同扶起奄奄一息的襲人。

滿頭秀發被扯得亂成一團,一塊一塊竟是被硬生生扯掉了,連著頭皮都有幾處脫落,血漬呼啦的瘮人得很。

臉上青紫一片布滿抓痕血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慘。

真真是慘。

原還有些惱她的鴛鴦不禁紅了眼眶,又氣又憐,哽咽道:“早跟你說過不該想的千萬彆惦記,爺們兒的姨娘豈是那麼好做的?你怎麼就不聽不信呢?如今落得這番田地,往後可如何是好呢?”

幾近昏迷的襲人也不知究竟聽沒聽見她的話,一雙血色模糊的眼艱難地往賈寶玉那頭瞧,隱含期盼。

卻不想,觸及她雙眼的瞬間,賈寶玉卻如遭雷擊一般下意識避了過去。

襲人愣了愣,眼底最後一絲光彩散儘,一抹若有似無的譏笑緩緩爬上慘不忍睹的臉龐,卻不知究竟是在嘲諷自己,又或是在諷刺其他什麼。

“送我……回……回家……”

鴛鴦淚流不止,“好,我送你回家。”

直到襲人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賈寶玉也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將一切儘收眼底的王熙鳳忍不住皺起眉頭,看賈寶玉的眼神都變得有些陌生起來,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奶奶……”平兒小心翼翼地扯扯她的袖子,哽咽道:“她如今傷得這樣重,找大夫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她家裡恐怕未必能舍得……”

“就你好心。”

王熙鳳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轉身也走了,“她這些年應當攢了不少家當下來,上屋裡找找去,找著了給她送去罷。堂堂榮國府總不至於還要占了一個丫頭的私房,可丟不起那人。”

事情鬨得太大,不消片刻的功夫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榮國府,就連老實縮在房裡不出門的林黛玉都聽說了。

不由得連連咋舌,“沒想到二太太平日看著不顯什麼,動起怒來竟也是這樣一個狠角色,襲人那丫頭……也著實叫人萬萬想不到,不過落得這樣一個淒慘的下場也不免可憐。”

可憐?

她屁顛兒屁顛兒往王夫人跟前搬弄是非的時候怎麼那麼能耐呢?

究竟是不知道王夫人對黛兒的厭惡,還是料想不到可能會引發的後果?

不,她心裡都清楚得很,甚至根本就是打著搬動王夫人來對付黛兒的主意。

隻不過她沒算到的是,薛寶釵心裡有自己的算盤,剛好兩人背道而馳才沒能叫她如意罷了。

那丫頭可一點不無辜,不可憐。

林碧玉不禁冷笑。

打從那丫頭將算盤珠子崩到黛兒頭上那一刻起,她就沒想輕饒了她。

“姐姐?你在想什麼想得這樣出神呢?”

“想某個被賣了還能幫人數錢的傻丫頭。”林碧玉回過神來,目光落在妹妹仿佛不染俗世的雙眸,不禁陷入沉思。

在保護黛兒這件事上,她與賈敏的做法都是一致的——有些臟事儘量能不叫她知曉就不告訴她,自個兒幫她掃清一切就行了。

可眼下她卻不由懷疑起來,這樣的做法當真對嗎?

無論是她還是賈敏,都絕不可能一輩子將黛兒拘在身邊守著護著,總有要分開的那一天。

屆時,又有誰能時時刻刻護她周全呢?

可彆當真哪天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那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

“蠢貨!再沒見過你這樣的蠢貨!”

才進門,一個茶盞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令躲避不及的王夫人落了個一身狼狽。

還沒等反應,就見賈母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這樣大鬨一通你就滿意了?本是可以悄悄摁下去的事,如今愣是傳得滿府上下人儘皆知,就連外頭也該流言蜚語滿天飛了,你叫寶玉的臉面往哪兒擱?叫他的名聲怎麼再找補去?

若非當年親眼瞧著你將寶玉生下來,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半路撿來的後娘了,竟是一門心思坑孩子,蠢到令人發指!”

王夫人懵了,訥訥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寶玉是個男兒,這種事能算得了什麼?傳出去也不過就是一樁風流韻事罷了,還值當汙了名聲不成?”

賈母頓時冷笑起來,“男兒是不必過分在意這等風流韻事,但真正疼女兒的好人家可不會樂意找個這樣的女婿。

敏兒本就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性子,又向來將黛兒視為心頭肉掌中寶,你叫她能滿意這樣的寶玉?快醒醒罷!若果真壞了這樁婚事影響到貴人的前程,到時候你可彆後悔!”

彆到時候了,眼下她就已經有些後悔了。

這下更加氣弱下來,偏嘴上仍硬挺著,“誰家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況寶玉也不過就是睡了個女人,又不曾正兒八經開臉收房,人都已經被打走了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真要是要求這樣苛刻,我看她最好這輩子彆嫁女兒……”

“真要都是你兒子這樣的貨色,我倒寧可我女兒一輩子彆嫁才好,沒得弄臟了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兒,我和我家老爺又不是養不起了。”賈敏冷笑著從外頭走了進來,面色極其不善。

王夫人也沒想到好死不死被聽了個正著,難免有點心虛,卻又被她話裡話外的輕蔑鄙夷給氣得仰倒,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譏。

“真真是滿天下打著燈籠也再找不出一個你這樣的妒婦,也就得虧林家老太太是個仁慈的,若換作是我攤上你這樣的兒媳婦,早八百年前就一紙休書將你攆回娘家了,豈容你如此張狂跋扈!”

“要照你這話,頭一個就該叫老太太休了你才對吧?五十步笑百步,裝什麼相呢你?莫不是想叫我給你立個牌坊歌頌一番?”

賈敏嗤笑一聲,轉頭看向賈母,“我這會兒來就是想與母親說一聲,寶玉那孩子實在不符合我與老爺的期望,還請母親日後不必再提那樁事了。”

對於老太太的再三糾纏她本就已經不耐至極,眼下發生這檔子事兒,索性就借機拒個徹底也好,省得拖拖拉拉再添事端,壞了黛兒的名聲就不好了。

故而,她簡單的言語之下卻是異常堅決的語氣,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認真決然。

擔憂的事就這樣變成了事實,賈母的心一下子落入穀底,忍不住又狠狠瞪了眼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

王夫人有些惱羞成怒,卻在賈母的眼神之下瑟縮成了鵪鶉,屁話不敢多一句。

“你果真就再不肯給個機會了?”賈母頭痛不已,眼神中甚至透露出絲絲乞求,“寶玉年幼不懂事,被那起子歪心思的帶壞了,本性絕非如此,所幸他還小,好好教教就知曉錯了。”

賈敏卻撇看眼不看她,眼神中溢滿了諷刺之色,“他是還小,也不過隻有十三歲罷了,卻已是男人女人葷素不忌,我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幾個他這樣風流好色之徒。

我知曉我這樣說他母親必定不高興,他是母親的心尖尖命根子,但黛兒卻也是我和老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疙瘩,但凡我們夫妻二人還有一口氣在,都絕不可能允了這樁事。

還請母親原諒則個,此事實在沒得商量。”

賈母的一顆心是徹底墜入了冰窖之中。

一時相顧無言,氣氛霎是凝滯。

該說的話既然說完,賈敏也無心再逗留,便欲告辭離去。

“敏兒……”

“母親還有何吩咐?”

賈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沉聲道:“你愛女心切確是人之常情,實在舍不得黛兒我亦不勉強,隻是親上加親卻也實在是我多年的心願,不若……將碧兒嫁給寶玉也行。”

總歸隻要能綁上林如海這條船就好,究竟是姐妹中的哪一個並不很重要了。

清楚知曉賈敏對長女的偏見隔閡,故而賈母對自己的這個提議還是挺有信心的。

卻不料此言不僅驚呆了王夫人,更將賈敏給震得眼前發黑。

愣愣地看著老太太那張溝壑遍布的臉龐,看著她那雙灼熱的眼眸……裡頭滿滿的算計令人心驚膽寒。

好一會兒她才將將緩過點勁來,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怪異。

“我從未想過母親竟會提出這樣荒唐的事,究竟我在你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碧兒在你眼裡又是個什麼東西?我看不上賈寶玉做黛兒的夫君,就能看上他給碧兒做夫君了?

母親,你彆太過荒謬。

三個孩子裡頭我是最不喜碧兒,卻也總不至於明知是火坑還硬要將她往裡頭推。我沒有那樣狠毒的心腸,也還請母親彆將我想得那樣狠毒,我擔不起。

我隻說這一遍,賈寶玉配不上黛兒,也同樣配不上碧兒。

有關此事切莫再提,我亦不想在外頭聽見絲毫相關閒話,否則彆怪我翻臉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