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城(1 / 1)

江河說完,反而自嘲:其實我知即便他如此不堪,那些人大抵也是聽不得我這麼說的。”

那些人是誰,不甚重要,也許是少數人,也許是所有人。

也許說他的那一批人,跟曾經非議林月的是同一批人。

一身素寡麻衣的小少年有自己的迷茫困頓,不像是在問人,倒像是在傾訴,卻不知他喚“公子”時,羅非白有轉瞬的晃神,也有些許的沉默。

江河以為是自己為難了人家,耷拉眉眼,自覺失禮,正要鞠躬致歉退開。

抬起的手肘忽被輕輕托住了,江河抬眼,瞧著纖秀的手指已經收回,對方斟酌了下才道:“你娘她當時應該猜到了一些你外祖父的心思,心裡也是傷心的,因為這般的傷心,在得知陳家老夫妻為了癡蠻的女兒殫精竭慮,窮極謀劃,她應該會為此特彆動容,以為陳家家風好,能予她心中所傷一方歸宿。”

其實這個問題,張叔他們也是疑惑的,後來隻以為是招贅所需,沒有彆的好人選,或者是江家老父為了好拿捏贅婿,特地選的這般不堪之人。

其實不是。

羅非白也是剛剛看到阿寶才想明白。

阿寶來江家熟門熟路,說明常來,且明明常短肉食,來了江家也未曾碰那些肉,更沒有亂摸其他物件,這倒不是說江茶苛刻吝嗇,不待見這個癡蠻累贅的小姑子,不讓她吃肉。

恰恰是因為阿寶每次來,大抵江茶都會主動拿吃的給她。

羅非白還發現櫥櫃裡面的碗有六個。

陳家三口,陳鬆夫妻,再多一個似乎是多餘的,但也隻能是阿寶了。

這是江茶於自己的小家庭裡自認為自家能湊齊待客的最多人口,所以六個碗足夠了。

而於陳家老夫妻的教誨裡面,阿寶應該隻會收可信之人的吃食。

江茶,大抵就是她信任的人。

所以當阿寶進屋後發現嫂嫂在“睡著”,不會拿肉給她吃,她也不會翻.....

她大抵還覺得下次來,嫂嫂醒著,也會給她肉肉吃。

她不著急。

這是被規訓後的癡兒所行,反而比這世上許多因為欲望跟私心無法約束自己的常人好太多。

而江茶性情明烈果敢,看得清是非,其實有時候還不如流如世俗,自私一些。

“某些時候,你娘的用心跟選擇也不算錯。”

“隻是,人是最經不起細看的。”

“而你母親足夠聰穎,一時之間看明白了,但又是落子無悔的性子,為大局,又忍了下來。”

羅非白也沒細說江茶是為了江河未來考取功名的路徑不被世俗乾擾,這才容了陳生。

畢竟入贅的生父被以那樣的罪名休去,對於江河未來科考是極大的打擊,哪怕有入贅協議作證,但縣上的學政若是腐朽保守的老學究,對女子苛刻非常,就大有可能異色觀人,心有不滿,既有所挑剔。

本就是草民商賈之身,沒得官路人脈,還談何功名之途。

不過即使羅非白未把話說全,江河尚算聰穎,大抵也懂了,彆開眼,忍著眼底的猩紅,身體微微抖。

其實他已經不想要那什麼功名了。

他想要自己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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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並不是愛照顧少年人的老媽子性子,也隻寥寥幾句回答了後者迷茫之事,便顧著自己去伺候被江沉白牽來的大胖驢。

“花花!”阿寶被看管著,也不忘往這邊張望,瞧見這頭哥哥“送”她的大胖驢,十分歡喜。

那天到了陳家老宅,這大胖驢就在後院拴著,因辦案要緊,就沒急著看顧它,後來帶回村子也先是在村長家照看著,如今要走了,江沉白在林老太家裡辦完事,就順手將它帶了回來。

羅非白摸著大胖驢的腦袋,聞聲對阿寶鄭重道:“它叫小紅。”

阿寶難得不聽羅非白的,堅持道:“是花花。”

羅非白:“是小紅。”

阿寶:“就是花花。”

羅非白:“你再這樣,我就叫它阿寶。”

阿寶迷茫,盯著羅非白問:“啊,它是阿寶,那我是誰?”

羅非白故意繞她,談趣道:“你是小紅?”

阿寶腦子不夠用了,不得不擺著手指算,“阿寶有了,小紅有了,那花花去哪了?”

突然,她恍然大悟,對著羅非白喊:“那你是花花?”

也沒錯啊,反正阿寶覺得自己沒算錯,她可記得清了,一個都沒落下。

羅非白一窒,其他人頓時悶笑。

再聰明又如何,還得是莽人克公子啊。

村長來送行,客氣非常,畢竟自家村子裡出了這麼不堪的案子,還是鄉役作首惡,傳出去都夠讓他們村的人抬不起頭來,未了挽回一些名聲,他自然得待客殷勤,希望這些官差能美言寬厚幾分,還有這遭受無妄之災的羅公子回了縣城,可千萬彆跟她背後的人說寫不利於他們村的話。

伸手不打笑臉人,張叔等人以後還得跟各村的人打交道,加上人家的確也算是熱情忠厚,客氣有加,所以也沒甩臉色,至於羅公子,那就不是他們能做主的了。

但料想應該也不會......

“也許我下次還會來。”

羅非白騎著大胖驢,在驢背上瞧著村長笑。

村長以為人家不計前嫌願意來做客,順勢笑言下次一定好好招待。

羅非白:“立國建朝以來百年,北地有過幾次饑荒,大多因為戰亂,屍殍千裡,南方這邊倒是富庶安定,人啊,日子一旦舒服了,話就多了一些。”

“人言可畏,殺人無形。”

“再這麼多話,撩撥人性,放縱惡意,必然會惹是非官司。”

“這麼好的把柄,我若不乘勢拿捏住來找諸位麻煩,也實在是沒脾氣了些,父老鄉親們,可千萬不要給我這個機會哦。”

笑言如花,和善溫柔,實在不像是在要挾恐嚇這些村民,但嚇得眾人心口倒灌三月春寒,如遭雷霆。

這笑面虎小白臉騎著驢走了,後面素來跋扈口舌無狀的黎村人日後如何謹言慎行,不輕易埋汰他人是非,也是後話。

且在道上,那村長聽著耆老們厲聲嗬斥村裡晚輩們日後該如何如何時,心裡卻是思緒萬千,努力推敲著那羅公子最後看自己的眼神。

頗為意味深長。

他心裡惴惴,思慮片刻,忽喚來一些人,另做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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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程路上氣氛沉重,也就兩個人顯得閒散隨意。

一個騎著好不容易找回來的黑毛大驢輕輕鬆鬆,偶爾觀望路上風景,指尖折了一株映山紅,隨著大胖驢搖搖晃晃走著搖曳顏色。

一個則是在看管下左顧右盼,跟脫韁出籠的野馬似的,時不時拽拉路邊的山果山花,走路還一蹦一跳的。

張叔瞧著阿寶這沒心沒肺的樣子都覺得揪心,想到羅非白記仇要挾村長等人的樣子,又不太有把握,故意跟江沉白等人聊起阿寶得病的緣由,反複用提及她的可憐,命運多舛。

聊著聊著,就提到了那年的災情瘟疫。

“像阿寶這樣在娘胎裡存活還能生下來且身體康健的,算是極少數了。”

小書吏說起自家的親戚,也是傷感,“我娘舅那邊小族就都滅了,我家老外婆提起這事都時常掉眼淚,像阿寶這樣受害的,也不知還有多少。”

張叔:“瘟疫事發於儋州那邊,如羅公子所說屍殍千裡並非誇張,人間慘劇不過如此,也聽說儋州那醫藥之風盛行,有些民間能人以大藥灌人急救,極少數的一些幸運兒扛過了疫情,但身體多有損傷,羸弱多病,殘損未全,壽命有礙也是尋常.....我問過村長,阿寶父母病急投醫,當年在外也的確從走商腳醫那花大價錢買了一些大藥灌下,若得常健,縱然癡蠻幾分,也算是上天憐愛,有所造化。”

結果就是倆夫妻還是損了壽長,齊齊早亡,而阿寶如斯長大。

都說到這份上了,張叔又低語了幾句後,還是依著自己的年歲優勢,看準時機,主動快了兩步到毛驢邊上,壓低聲音對羅非白道:“羅公子,你覺得這阿寶會被如何判刑?”

後頭,年少耳聰目明的江河聽到了,悄然抬頭,對此也有些在意。

剛剛聽這些人提及儋州瘟疫卻不搭話的羅非白此時驚訝:“張叔,您才是衙門中人,為何問我?”

張叔歎氣:“不瞞您說,若是以前我們老太爺還在的年歲還好,司法晴明,不吝欺辱人,但如今實在是時局不好,阿寶也是個好姑娘,實在不易,但她也確實違背法度,我等非做主之人,入了衙門就很難聊了,鞭長莫及,所以.....”

所以若以苦主之身寬恕阿寶,不欲申告,阿寶可以酌情免責。

但這樣一來,很可能也要寬恕罪大惡極的陳生。

這實在為難。

即便羅公子肯,衙門裡那些惡徒瞧見有便宜可占,未必願意放過阿寶,十有八九拿捏此事,非要把阿寶弄進大牢裡面。

而從前衙門裡面還分女牢男牢,後來老太爺沒了,什麼牛鬼蛇神都出來了,也就混淆了,期間的齷齪事不知多少,張叔有時都不願意待在衙門,寧可跋山涉水出去查案,也不願意瞧著那些惡行,不能容忍,卻又無法阻止。

羅非白聽了張叔坦然的訴說,緘默些許,似真的有些為難,但還是歎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隨你們去衙門走一趟吧,試一試。”

“其實若非必要,我是真不想去衙門。”

“那可不是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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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阜城還真算是一個好地方。

男方小城,魚米之鄉,幾次戰亂都沒有徹底波及到,雖有過幾次難民潮,未傷及根骨,加上漁利水運之便,尚算豐沛盈餘,百姓日子就算是好過的。

但也是因為多年的太平,如今凡有些波折變動,變化就顯得特彆厲害。

快到縣城城門,也就是南郊十裡亭,還沒瞧見那邊茶肆,就先聽見了嗩呐吹吹拉拉的聲響。

阜城人口也不算少,若有人故去,這也沒什麼,但前頭戴喪之人不斷發撒的紙銅錢揮揮灑灑的,滿路都是,且親眷許多,人泱泱一路似看不完。

到底是生死大事,雖有刑案,官差這邊也會回避幾分。

那邊的人倒也看見了江沉白等人,雖是家族大戶,也不願意跟官府對上,那邊領頭的喪儀典程人正欲交涉,也做好了避開的最壞打算,但張叔他們這邊脾氣好,先讓了,他們那邊這才放鬆一些。

不過兩邊交錯過,都瞧見了對方人馬中運送的死屍......

暫且不論這大族之人是何感想,是否覺得衝撞,反正羅非白這邊瞧見對方喪儀就知道是發引之日,既柩車啟行,正前往墓地。

本是尋常。

但一副棺槨過去了,又有一副,一副之後還有一副。

絡繹不絕,棺棺相護。

而對方喪儀隨人中有一些親屬,最顯眼的莫過於其中一家四口。

滅門之案,旁支繼宗,主理喪儀,那捧牌位的青年面無表情,卻突然盯著毛驢上的羅非白。

眼神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