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8 章 戳破(1 / 1)

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 許小華還覺得像做夢一樣,她這就從學徒、車間工人跳到技術員的崗位了?

傍晚的風還有幾分凜冽,但是許小華心裡頭暖乎乎的, 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告訴奶奶、媽媽和蕎蕎這個好消息。

卻意外地在離胡同口還有三四百米的地方,看到了葉恒一個人坐在樟樹下, 雙眼放空,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腳邊放著他的書包。

在人來人往的下班高峰期, 顯得有些突兀, 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

許小華正奇怪著, 就見葉恒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一樣, 轉頭朝她看了過來,四目相對的一瞬, 葉恒的眼睛動了一下, 嘴巴微張, 似乎想說什麼, 但終是沒有開口。

隻是靜靜地看著小華。

許小華直覺,他是遇到事了。想了想,還是朝他走了過去, 出聲問道:“葉恒, 你怎麼在這?和你爸吵架了嗎?”

葉恒搖搖頭,“沒有!”

“你要是不想回家的話,那要不去我家吃晚飯?”

“謝謝, 我想在這坐一會兒。”頓了一下, 葉恒抬頭望著小華,輕聲問道:“小華,你能陪我坐會兒嗎?”

許小華忽然覺得, 他的眼睛靜寂得可怕,就像爐火早已熄滅,燃燒過的煤灰散散地堆在一塊兒,隨便用樹枝去扒拉,也翻檢不出一粒有溫度的灰塵。

這個人,似乎正在經曆著巨大的絕望。

許小華沒有拒絕,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她想,葉恒大概是遇到問題了,輕聲問道:“是遇到什麼事了嗎?不是你爸的話,那是考試不理想……”

她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聽啞著聲音道:“那個人在我家。”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在這嘈雜的混著人聲、車鈴聲、腳步聲、風聲的傍晚,許小華以為她聽錯了,微微蹙眉,問道:“什麼?”

“那個人在我家。”

他說的語意不明,但是許小華立即就反應過來,“那個人”指的是誰,渾身血液瞬間冰冷,顫聲問道:“現在嗎?”

“嗯!”

葉恒低著頭,低聲道:“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攜禮上門拜訪,我爸奉為上賓。”葉恒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字一頓,似乎不含任何情緒,但是許小華知道,每一個字裡都裹著一把冰刀,刺向的不是那個人,而是葉恒自己。

許小華咬牙道:“他怎麼有臉來?夜裡不會做噩夢嗎?”

葉恒輕聲道:“良心都交給惡魔的人,怎麼會做噩夢?”這些年,為這件事一直做噩夢的人是他。很多個黑漆漆的夜晚,他睡不著覺的時候,腦子裡就會不覺浮現那天的場景來,這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他知道媽媽不是病逝,而是抑鬱而終,而他的爸爸卻仍舊視這個人為至交,待如上賓。剛才進家門的瞬間,他一聽到都友棕的聲音,心裡就一陣翻湧。

奶奶問他怎麼了,他搖了搖頭,迫不及待地逃了出來,殘存的理性告訴他,他不能多待,必須離開,他怕他自己失控,衝到廚房裡拿刀砍了這個畜生。

他不能那樣做,媽媽是為了他,為了爸爸而犧牲的,他不能那樣做,他要好好地活著。

“小華,我沒有給我媽媽報仇。”那不是一巴掌甩在了他媽媽臉上,那是一把刀直接插向了他媽媽的胸口,要了他媽媽的命,他卻無能為力。

葉恒的眼淚瞬時衝出了眼眶,他低著頭,閉上了眼睛。

許小華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道:“可以舉報嗎?”

葉恒搖頭,“沒有證據,我媽媽也早就不在了。這件事就算說出來,影響的也隻是我媽媽的身後名。”

許小華也知道是這麼個道理,忽而和葉恒道:“現在不行,不代表以後不行,葉恒你等兩年,總有他的時代落幕的時候,他可以以身份要挾你爸媽,你以後也可以給他貼大字報。”再過兩年,還有什麼比紅小兵更根正苗紅的身份嗎?

雖然她覺得這種方式不可取,但是對待惡魔,絲毫不過分。

她甚至覺得,在那些年裡,受這種屈辱的,可能不止葉恒媽媽一個,但是大家為了生存和家庭,都選擇閉口不談,以至於這個惡魔到今天還能逍遙法外。

她說得斬釘截鐵,好像真會有那麼一天一樣,葉恒有些懵懵地問道:“小華,真的會有這麼一天嗎?輪到他下台來?”

“他不下台,你就把他拉下台,葉恒你還年輕著呢,你還沒有上大學,你的未來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準。他卻是漸漸走向遲暮的,你不愁沒有報仇的機會。”

葉恒點點頭。

許小華又道:“你是不是不想他在你家吃飯?”她想想,也覺得這事惡心人,她都不知道這個人是以什麼樣的想法,這些年來和葉叔叔保持著朋友的關係。

現在還好意思上門來吃飯!

葉恒眼神冰冷地道:“他不配!”

“那咱們就去把飯桌踢翻了,他不是和你爸是好朋友嗎?好朋友家兒子混得很,他難道不知道?”許小華覺得,得讓葉恒暫時出口氣,不然這麼一直憋著,遲早得把人鬨瘋不可。

彆回頭那個人還沒什麼報應,葉恒就因壓力過大而出心理問題了。

葉恒也覺得自己憋不住了,胸口想要爆炸一樣,聽了小華的建議,立即站了起來,順手拎起了腳邊的書包,“好,我現在就回去。”

許小華喊住他道:“葉恒,你等下,我先去,我把葉奶奶喊到我家去,彆把她老人家嚇到了。”

頓了一下又道:“葉恒,其實你沒必要瞞著你爸爸,他是你爸爸,經曆的風雨比咱們多,你都能受得住,他定然也能受得住。你媽媽是為了這個家而做出的犧牲,作為她的伴侶,葉叔叔應該知道,也有必要知道。當然,這隻是我的想法,各家的情況,各人最清楚,你要是覺得我說的不對,就當沒聽過這話。”

葉恒點了點頭,“嗯,謝謝你小華,我會好好考慮。”這些年,這件事一直像個大石頭一樣,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他從來不敢和人說,自己一個人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

現在聽小華這樣一說,忽然覺得他不應該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他應該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拚搏一個更好的未來,才能為他媽媽報仇。

許小華見他狀態好了一點,忙道:“我先去喊葉奶奶。”又叮囑他道:“機靈點,不要站在那挨打!”然後就一路小跑著往胡同裡去了。

葉恒在她後頭,慢慢地走著,同一個地方,他現在不覺得喘不過氣,不覺得胸口翻湧,他很冷靜。

心口的一團麻繩,好像在這一瞬間被解開了。

葉黃氏聽到敲門聲,忙過來開門,本來以為是孫子回來了,還想叮囑他兩句,沒想到門口站著的是小華,笑問道:“小華,是有什麼事嗎?”

小華立即拉了她,“葉奶奶,你去我家坐一會兒,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大家,”抬頭見院子裡八九歲的葉容和葉安也在,朝她倆招手道:“妹妹們也一起來好不好?姐姐和你們分享一個好消息,分糖給你們吃。”

廚房裡的徐彥華探身出來,笑道:“你倆跟小華姐姐去,姐姐都說了,你倆就多帶些糖回來,不和她客氣。”

葉容和葉安立即笑嘻嘻地應了。

葉黃氏朝兒媳道:“彥華,菜準備得也差不多了,等鍋裡的牛肉燜好就行了。”

“媽,我知道,你去吧!”

沈鳳儀看到孫女把葉家祖孫三個喊過來,還有些奇怪,就聽孫女笑嗬嗬地道:“奶奶,我今天有個高興的事兒,特地喊葉奶奶她們過來的。”

沈鳳儀見孫女兒高興,笑問道:“什麼事兒啊?”

“今天人事部通知我,我明天要到技術科報到了,以後啊,我就是京市罐頭廠的一名技術員了。”

沈鳳儀眼前一亮。

葉黃氏笑道:“小華真厲害,確實是喜事,老姐姐,這喜糖我可是非得要不可了。”又有些羨慕地道:“你家孩子就是爭氣,這才去罐頭廠多久啊,就從學徒當上技術員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想到自家孫子的,心裡不免有些歎氣。

沈鳳儀拉了她手道:“孩子開竅就好了,你也彆急,遲早也有我向你討喜糖吃的份兒。”

屋子裡的林姐聽到動靜,已經從客廳裡把裝糖果的罐子拿了出來,給葉容和葉安各抓了一大把,又給葉黃氏抓了一把,葉黃氏笑道:“這回我可真接著了!”

沈鳳儀笑道:“接,你接!”她也想不到,孫女會這麼爭氣,和葉黃氏道:“當時這孩子鬨著要進廠的時候,我和她媽媽還有些不願意,怕她耽誤了自個的前程,沒想到真像她自己說的,隻要肯學習,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葉黃氏點頭,“是,是,”又轉身和兩個孫女道:“你們以後長大了,可得向小華姐姐學習。”

許家這邊正聊得熱鬨,葉恒也推開了自家的院門,徑直走到了客廳裡,葉有謙正和都友棕坐著喝茶聊天,看到兒子一臉不高興地進來,臉色頓時就有些不好,嗬斥了一聲:“葉恒,你這什麼樣子,看到你都叔叔也不知道打個招呼?”

葉恒瞥了都友棕一眼,唇邊浮起了一點冷笑,“都主任這幾年過的挺好?看著像發福了不少?”

都友棕是知道葉家這個兒子不成器的,雖然不滿葉恒的說話態度,但是畢竟不是自家兒子,他也犯不著和人計較,笑道:“還成,江城那邊風水養人,米飯也養人,這不就腆著個肚子回來了?哈哈!”

說著,自己還笑了起來。

葉恒冷哼了一聲,“都主任的肚子,看著是不小,我家的飯,怕是配不上都主任的肚子,還請您哪來的回哪去。”

這話一點都不客氣,都友棕臉上的笑意立時就消失殆儘。

“葉恒,你犯什麼混,給老子滾!”葉有謙氣得火冒三丈,立即就要上腳踹兒子。

葉恒這回倒沒站著讓父親踹,“我為什麼滾?這是我家!”

徐彥華正在廚房裡盛著牛肉,準備端到桌上來,忽聽見客廳裡鬨了起來,一眨眼的,就見葉恒跑出來,在院牆那拿了一根棍子,衝到了客廳裡“劈裡啪啦”一頓砸。

徐彥華嚇得不輕,忙過去勸架。

就見丈夫氣得,抄起桌上的一個碗就朝葉恒砸去,忙喊了聲:“葉恒,快讓開!”

葉恒確實讓開了,但是也順手拿了一塊碎碗片朝他爸爸砸去,不知怎的,那塊碎碗片卻忽然朝都友棕的方向飛了過去。

砸中了都友棕的頭,鮮紅色的血立即“汩汩”地湧了出來。

都友棕皺著眉,伸手摸了一把,見到一手血的時候,冷冷地朝葉恒看去。

葉有謙又恨又氣,揚言要把葉恒揍死,徐彥華跺腳道:“有謙,你先看看都主任怎麼樣了,家裡的事,回頭再說!”

都友棕一手捂著頭,一手朝葉有謙擺手道:“有謙,我今天先走了,我這頭疼得很,你家我是不敢再來了。”語氣裡的不悅,甚是明顯。

葉有謙忙道:“友棕,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都友棕攔住他道:“不必!不必!”匆匆忙忙地就自個走了,臉上神色卻是極為難看的。

葉有謙一直追著人送到了胡同口,見都友棕態度堅決,顯然在氣頭上,隻得耷拉著腦袋回來了,一進院門,就衝到了廚房裡,拿了一把菜刀出來,冷冷地朝兒子走去。

徐彥華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有謙,你冷靜點,那是你親兒子!外人再好,還能比過親兒子嗎?”

“他是我兒子嗎?他就是來討債的,我不宰了他,日後總有他宰我的時候!”葉有謙想到兒子朝他砸碎碗片時的狠厲,心裡都有些發寒。

那個眼神,不像是看父親,倒像是看仇人一樣。他還以為這孩子最近轉性了,變好了,私心裡還有些欣慰,原來是他自欺欺人!

葉有謙越想越氣,見妻子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手,直接上手推了她一把,徐彥華踉蹌地摔倒在地,還是爬起來,抱住了丈夫的大腿,“有謙,你不要衝動,你想想葉恒媽媽,她可沒有哪裡對不起你的,她可就留了這麼一個孩子,你要是把葉恒傷了,你想想你對得起她嗎?”

聽到自己的母親,葉恒原先還冰冷的眼神,瞬時就變得有些痛苦和脆弱,啞聲道:“葉有謙,你當我媽媽怎麼死的?病死的嗎?營養不良死的嗎?”

葉有謙吼道:“你少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就是你媽在,我今天也非得給你一點教訓。”

“你憑什麼給我教訓?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就憑你是一個糊塗蛋?一個是非不分的小醜?十二年了,你都沒有看清都友棕的真面目,你還教訓我?你沒有資格!”

葉有謙聽他又說都友棕把他當小醜,這回還提到了亡妻,心裡立時有了一點模模糊糊的東西,狠狠地盯著兒子道:“你知道什麼?你給老子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彆三天兩頭拐彎抹角的,你要是不說個所以然出來,老子今天非要卸了你一隻胳膊!”

葉恒的心也有些發冷,“我的命是我媽給的,你有什麼資格砍殺我,就連你的命、你的前途,也是我媽拿命換來的。”說到這裡,葉恒已經不準備瞞下去,他覺得小華說的對,這件事瞞下去,已然沒有什麼必要。

他爸死不悔改,還把仇人當成恩人一樣供著,他不明白,他媽媽犧牲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想到這裡,葉恒朝徐彥華道:“徐姨,你去喊奶奶和妹妹們回家,我想單獨和葉有謙聊幾句。”

徐彥華有些不放心,但是心裡也隱約猜測,可能和葉恒媽媽的亡故有關係,到底沒好多留,叮囑了丈夫一句:“有謙,葉恒到底是個孩子,你不準動手,不然把媽媽氣壞了怎麼辦?”然後就扶著腰,轉身出門了,剛才丈夫推她那一下,可不輕。

等院子裡就剩下父子兩個人的時候,葉有謙扔了手裡的菜刀,吐了一個字:“說!”經過妻子這麼一打岔,他已經稍微冷靜了下來,也不敢再拿著刀,怕一會兒子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他真一時氣憤,朝兒子砍過去了。

葉恒聲音平靜地道:“1952年的冬月,那天小華走失了,走失之前她是跟我在一塊兒玩的,我帶她從院門底下鑽了進來,回家拿彈弓。我出門的時候,聽到了你們房間裡有聲音,好奇地去看了一眼……”

見兒子突然沒了聲音,葉有謙微微皺眉道:“你看到了什麼?你媽媽在家?”

葉恒望著他,有些嘲諷地道:“是,我媽媽在,都友棕也在。”

這一句話出來,葉有謙的瞳孔忽然變大,不可置信地看著兒子,就聽兒子冷漠地道:“我媽媽覺得,那是她的恥辱,她心裡接受不了,選擇了死亡,並且在病榻上,還交代我,不要和任何人說。”

多年的秘密一朝說出來,葉恒並沒覺得有任何的解脫,反而心裡空落落的。

即便他爸已然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情緒好像也在崩潰的邊緣,但他仍然沒覺得哪裡痛快,心頭隻有一股濃濃的悲哀。

為他媽媽,為他自己,也為他爸爸。

葉恒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留葉有謙一個人在院子裡消化。

徐彥華帶著婆婆和女兒們回來的時候,就見丈夫暈倒在院子裡,嚇得立即衝了上去,又是按人中和胸口,又是拍打丈夫的臉。

最後喊葉恒,把人送到了醫院去。

葉黃氏把兩個孫女兒送到許家去了,一邊托沈鳳儀幫忙照看著,一邊抹眼淚道:“也不知道他們父子倆為的什麼,鬨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沒有人回答她。

許小華怕老人家傷心過度,陪著葉奶奶去了醫院,一路上安慰她道:“葉奶奶,你也不要著急,說不定他們父子倆經過這一回,關係反而還變好了呢!”

葉黃氏搖搖頭道:“算了,我還是帶著葉恒搬出去住吧,這麼在一塊兒攪和著,也耽誤孩子複習,再過兩三個月,孩子就要高考了。”心裡又擔心,葉恒彆真把他爸氣出好歹來。

兩個人到友誼醫院的時候,葉恒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看到奶奶和小華來,葉恒喊了一聲:“奶奶,小華。”

葉黃氏有些焦急地問道:“你爸怎麼樣了?”

“醒了,徐姨在裡頭看護著呢!”

葉黃氏歎了一聲:“我去看看你爸爸!”

許小華沒有進去,輕聲問葉恒道:“沒事吧?”

葉恒搖頭,“沒事,我爸也沒事,他就是一時接受不了,暈厥了。”

許小華點點頭,“葉恒,這事暫時告一段落,你以後也彆想了,先把高考考了,後面的事,慢慢來,不著急。”確實不用著急,等再過兩年,時局又不一樣,都友棕這個區宣傳口的主任,還不知道會遭遇什麼呢!

暫時出了一口氣,葉恒也覺得腦子清明了一點,輕輕地點了點頭,“小華,我明白,我先去上大學。”

這一場發瘋後,葉恒忽然就安靜了下來,開始認真看書學習了,讓葉黃氏奇怪的是,兒子出院後,也沒再找孫子的茬,隻是整日裡瞧著心事重重的。

她私下問了兒媳好幾次,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兒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說父子倆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情緒都沒控製好,後面動起了手。

這在葉家不算稀罕事,葉黃氏也就沒有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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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平靜地過去了,特彆是對遠在內蒙當兵的許衛華來說,從京市回來後,他忽然覺得生活有些單調和重複。

想給妹妹寫信,又覺得倆人剛剛才見面不久,妹妹現在有奶奶、爸媽關係,也用不著他再事無巨細地操心。

十來天後,在一個和往日一樣平靜的日子裡,許衛華收到了妹妹的信,還有一個包裹。他拎著東西到宿舍的時候,室友們都奇怪了下。

大家都知道,許衛華是從農村來的,父母都不在了,家裡還有一個正在讀書的妹妹。手頭拮據得很,父母最後的醫藥費、喪葬費和妹妹的學費,都是和他們借了一部分錢的。

這錢現在還沒徹底還清呢!

誰會給許衛華寄東西?

李豐年最先開口問道:“衛華,誰寄來的啊?”

許衛華心裡也有些奇怪,“我妹,你們說她這剛工作,手頭還沒攢下來錢,給我寄什麼東西啊?”想著,還是先把信拆開看了。

隻見上面寫著:“哥,來信特地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帶著你上報紙了,隨信附贈兩份,你稍後看下。

我怕你舍不得吃好吃的,所以給你寄了一些吃的。你知道的,我最近已經轉正了,一個月有27.5塊錢呢,我自己吃喝又在家裡,花不了多少。

我和蕎蕎都挺好,不用惦記。辣白菜、豆腐乳、臘八豆都是蕎蕎做的,你分一些給戰友們嘗嘗……”

許衛華看著看著,眼睛就有些模糊,輕聲道:“你們說,她咋給我寄東西呢,我這擔心著她呢,她還操心起我來了。”

這話又有些感慨,又有些驕傲,還帶著幾分炫耀。

王峻拍了拍他肩膀,“衛華,我說你得了哈,見好就收,咱們宿舍裡,就你妹妹最懂事,可彆再讓我們眼紅了。”他家也有一個弟弟和妹妹,整兩個混世魔王,不好好讀書不說,成天問家裡要好吃的好穿的,不說他爸媽了,就是他看著這兩人都覺得頭大。

沒奈何的是,兩人嘴巴還特彆甜,他每次休探親假回去,非得口袋給他們掏空不可。

不像許衛華的妹妹,年紀也不大,知道家裡條件緊張,省吃儉用的,讀書成績還特彆好。中考考了全縣第三,去上了個包食宿、發生活補助的中專,一點不讓許衛華這個哥哥操心的。

也就是今年許衛華去京市,他們才知道這姑娘不是許家親生的,他們私下還嘀咕著,妹妹年紀還小,怕是沒什麼主見,彆回了親生父母那邊,就不要哥哥了?

沒想到這就寄了東西過來,那包裹沉甸甸的,看著份量可不少,大家心裡都為許衛華高興。他們這些人遠離家鄉,在內蒙這樣偏遠的地方搞建設,不訓練和出任務的時候,也會覺得孤單和想家。

特彆是上戰場的時候,對家和親人的掛念,往往能夠在意誌力薄弱的時候,給予他們力量。

許衛華父母都不在了,要是連唯一的妹妹也不認哥哥,那許衛華就連這唯一的牽絆和念想都沒有了。

王峻見許衛華喜滋滋地從信封裡拿出了兩張報紙,奇怪道:“你妹咋給你寄報紙啊?她上報紙了啊?”

許衛華笑道:“嗯,還帶著我一起上了。”按照妹妹信上說的,找到了那篇重大黑分子的報道,見還真有兩三行關於他的字。

王峻也看到了,忙念了出來:“在內蒙參加‘三北’建設的空軍工程兵許衛華同誌,前些時候剛好休探親假,得知京市罐頭廠倉庫被盜,許衛華同誌憑借著敏銳的觀察力,向在京市罐頭廠工作的妹妹許小華提供了一條線索……”

王峻念了個開頭,室友們都圍了過來,“衛華真上報紙了?”說著,都爭著要看許衛華手裡的報紙。

“吆,這連工作地點都寫了啊?這給團長看了,肯定得高興。衛華,你這趟探親假休得值,不僅看了妹妹,還給我們‘三北’建設的空軍工程兵長臉了。”

說這話的是李豐年,他平時和許衛華關係最好,此時有些羨慕地道:“衛華,你這運氣可以啊!”

他和許衛華都是農村出來的,但他家裡條件比許衛華好些,父母雖在家種地,但是自給自足是完全沒問題的。他上頭有個姐姐,讀了高中,在供銷社裡上班,姐夫在郵局工作,算是雙職工家庭,經常給他寄些吃的。

先前許衛華手頭拮據的時候,李豐年幫了他不少,見許衛華舍不得買副食品吃,有時候還塞給他一些餅乾、罐頭和老家寄來的肉乾之類的。

許衛華笑了笑,“這回是沾了我妹妹的光。”大家爭著看報紙的檔兒,許衛華拆了妹妹寄來的包裹,發現有一些肉乾、一些罐頭、糕點、米糖、四瓶辣白菜、四瓶豆腐乳。他們宿舍剛好四個人,立即把辣白菜和豆乳腐一人各分了一瓶。

又要把糕點、肉乾分些,這回大家都不要了,讓他自己留著打牙祭。實在是,他們宿舍裡,家裡條件最差的就是許衛華,這些東西還不知道許衛華的妹妹是怎麼攢下來的,他們也不忍心分他的。

王峻笑道:“這是妹妹第一回寄來的,咱們不和你搶,等下回再寄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許衛華笑著點頭道:“行!”雖然舍不得小華這麼破費,但是此刻,許衛華心裡也高興著,覺得被人記掛的感覺還挺好的。

中午,許衛華想給妹妹回封信,就讓王峻和李豐年給他帶飯,王峻和李豐年帶了一罐子辣白菜和豆腐乳去食堂,剛打好飯坐下來,就被戰友們圍了起來,一人一筷頭,不一會兒一瓶辣白菜就見底了。

王峻本來對這些無所謂,見大家像狼一樣,立即護住了自己那還剩半瓶的豆腐乳,夾了一塊出來,發現味道出奇的好,不由眼前一亮。

不顧大家的哀嚎,動作麻利地把裝豆腐乳的小玻璃罐子蓋了起來,連著飯盒一起端回宿舍了。

王峻走了,李豐年望著自己已經見底的辣白菜,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地道:“我自個才嘗一筷頭呢!”

大家問他是哪買的?

“哪買的?許衛華妹妹寄來的,說是家裡做的。”

就有人問道:“他妹妹不是在讀書嗎?還有這手藝?”

“聽說現在進工廠工作了,大概手頭也寬裕了些,就惦記著部隊裡的哥哥,今兒才寄來的。”頓了一下又道:“衛華這個妹妹厲害,還帶著她哥上了報紙。”

大家紛紛問是怎麼回事兒?

第二天一早,集訓的時候,許衛華就被點名表揚了,領導說大家都要以他為榜樣,出了部隊,也要肩負起人民子弟兵的職責。

許衛華覺得,這一天,自己的脊背似乎挺得比以往還直些,內蒙的遼闊、荒蕪似乎都不再讓人心裡發空,他知道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有一個有親緣關係的妹妹,正和他一樣地努力,希望能成為他們兄妹彼此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