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許小華這邊,剛跟著媽媽出胡同,就聽她道:“你和葉恒倆個,小時候可好玩了,一個在胡同裡喊‘小花花’,一個在家裡頭就從凳子上滑下去,‘噠噠’地跑去開門,喊‘哥哥,我來了。’”

光聽媽媽說,許小華似乎都能想到這副畫面,忍不住跟著笑道:“他今年應該在念高中吧?”

“對,讀高三了,”想到葉恒的身世,秦羽微微歎道:“就是這孩子媽媽後來去世了,他爸爸再娶,可能對他影響比較大,我聽你奶奶說,這孩子現在鬨騰得很,學校老師都家訪很多次了。”

接著又道:“唉,這事也不好說,也可能是大家以訛傳訛了,他剛才和我們聊天,我看著還挺客氣、禮貌的。”秦羽覺得一個孩子沒有媽媽,生活上肯定有很多疏漏的地方,脾氣不定,也是能理解的。

見女兒不吱聲,秦羽笑道:“沒事,咱們一個胡同住著呢,他欺負誰,也不會欺負你。”

許小華想的倒不是這個,她在算著,葉恒1964年高考的話,大學畢業得1968年,那時候會不會分配工作都難說。

從1967年開始,很多學校的分配工作就很難進行,大學生到了學製年限後,還得在學校待三四年,四五年的也有。

不過,這是葉恒的事,和她一個高中都沒念的人,沒啥關係。

半小時後,許小華跟著媽媽剛下公交車,就被眼前的場景,稍微驚訝了一下。

在她印象裡,這個年代商業和商鋪都是非常有限的,但是京市的西四長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西四商場、西四第一理發店、歐立照相館、明真公義號食品店、京市第二皮鞋廠門市部、西四菜市場、泰安照相館、桂香村食品店、紅光電影院、新華書店、曲園酒樓、亨得利鐘表店、郭仁堂藥鋪等等。

看得人眼花繚亂的,與她印象裡的六十年代完全不同,忍不住輕聲問道:“怎麼有這麼多的店鋪?”

秦羽隻當是女兒這些年沒去過城裡,微微笑道:“這是京市啊!除了這個西四商場是前幾年才開的,其他的店鋪都是老字號了,你小時候,它們就在這邊了。”

又指著前面的“歐立照相館”道:“你好些照片,就是在他家照的,改明兒咱們抽空再來照兩張,寄給你爸爸看看。”丈夫早上在電話裡的哭腔,惹得她心裡也不好受。對女兒,九思的掛念,並不比她少,但是肩上職責所在,他沒辦法離開崗位。

有時候,秦羽都覺得,丈夫這些年,比自己更受折磨。她好歹還能去找女兒,而九思,隻能靠著一張張女兒的小照片,緩解思念之情。

許小華有些好奇他爸的具體工作,輕聲問道:“媽,我爸的工作,你可以說說嗎?”

秦羽輕輕搖頭道:“是保密的,等他回來了,你問他。”

許小華心裡一跳,物理學博士,又在西北搞國防,她隱約能猜到一點。

就聽媽媽微微歎道:“你彆怪你爸,他也想回來看你,但是實在脫不開身。”

“媽媽,我能理解的,回頭我給爸爸寫信。”又有些忐忑地問道:“媽媽,你說,爸爸會同意我進工廠嗎?”

她也知道,對她爸媽這樣的家庭來說,唯一的女兒不考大學,大概是有些讓人難以接受的。

秦羽溫聲道:“小華,你沒回家之前,媽媽想著,隻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但是你長得比媽媽想得還要好,不僅聰明,性格也大方,媽媽覺得老天已經很顧佑咱們了,所以,對你讀不讀書的事,媽媽不會勉強你,你爸爸肯定也和我一個想法。”

女兒丟失了十一年,回來以後,不僅聽話懂事,而且言行舉止進退有度、大方得體,就是昨天女兒應對大嫂的一番話,秦羽都忍不住給這個孩子鼓掌。

思路清晰、有理有據的。

她覺得小華就算不讀大學,達不到九思或者小華大伯的成就,也一定會是一個自食其力、自立更生的孩子。

“謝謝媽媽!”許小華沒有想到,她的媽媽這樣通情達理。

秦羽鼓勵女兒道:“咱們一家三口好些年沒在一塊兒生活,你以後心裡要是有什麼想法,要及時和爸爸媽媽溝通。”

“好的,媽媽!”

女兒的懂事,讓秦羽心裡都有些喟歎。她不禁想,要是這孩子先前沒有走丟,她們一家該是和京市裡很多家庭一樣,是有著一碗熱湯,一盞燈火的幸福的吧?

母女倆進了西四商場,秦羽先帶女兒挑了兩身羊絨毛衣,一件灰色,一件米白色,又買了兩條褲子,一件燈芯絨布面的,一件是卡其布的。

膠鞋、棉鞋都買了一雙,要買皮鞋的時候,許小華搖頭道:“媽媽,不用,我穿皮鞋不習慣。”膠鞋4.2元,棉鞋3塊錢,光這兩個都花了7塊多,她媽媽的穿著,和大伯母比差遠了,她想這些年,媽媽為了找她,估計也花了不少錢。

秦羽笑道:“那再去買一件大衣好不好?”怕女兒不同意,忙道:“你奶奶昨天給了我好些票和錢,讓我給你置辦齊了,她回頭還要帶你去親戚、鄰居家坐一坐呢!”

許小華在黑色和藍色的呢子大衣之間,糾結了一會。秦羽眼疾手快地指給售貨員道:“要藍色羊絨的。”轉頭和女兒道:“你還小呢,穿鮮亮點好看。”

買了大衣,許小華覺得差不多了。

秦羽笑道:“糖果還是要買些的,你回家來,也是一樁喜事,給鄰居們分點糖果吧!”說著,就去副食品櫃台前,稱了一斤水果硬糖、一斤玉米軟糖、半斤大白兔奶糖。

旁邊排隊的嬸子手裡攥著一張“特供糖票”,正排著隊買精細白糖,有些羨慕地笑問道:“妹子,買這麼多糖,家裡是要辦喜事嗎?”邊說邊看她旁邊的許小華,“是這孩子的哥哥還是姐姐啊?”

這個年代,糖是戰略物資,相當緊俏,一個季度一個人才能配發一、二兩糖票,像秦羽一下子買了兩斤半,一看就是家裡有喜事,湊了票過來的。

許小華本來營養就跟不上,看起來至多就才十五六歲的模樣,所以大嬸猜測是這家裡其他孩子的喜事。

秦羽笑道:“是有喜事,不過不是結親或升學,是我這女兒,丟了十一年,這兩天才回家來。”

嬸子一愣,很快嘖嘖歎道:“我的老天呐,那可不容易,這等於大海撈針了吧?”

旁邊排隊買糖果的人,也都感歎道:“孩子丟了這麼多年,還能找到,您家肯定是積了福氣的。”

又有人問到:“在哪裡找到的啊?”

秦羽笑道;“在杭城,孩子養父母都是好人。”

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秦羽沒想到隨口聊一句,這麼多人圍過來,怕女兒覺得尷尬,忙打開紙袋子,給相鄰的嬸子幾人散了幾顆糖,“承大家吉言,大家夥也甜甜嘴。”

“哎,好,那我們也沾沾喜氣,謝謝大妹子。”

“小花花,咱們走吧!”眼見看熱鬨的人多起來,秦羽忙拉著女兒逃也似的走了。

正在旁邊煙酒櫃台前,買酒的徐慶元,忽然耳朵動了一下,等他轉身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跟著她的媽媽匆匆往樓梯那邊趕。

剛準備抬腳去看一下,被他姑姑徐曉嵐拉了一下,“慶元,我們家和許家也算世交,明天過去,單拎兩瓶酒是不是輕了些?再買些茶葉好不好?”

頓了一下又道:“你有個沒出五服的堂姑也嫁到那條胡同裡,這次的事,還得請她當個中間人,起個話頭,探探那邊的口風。”

徐慶元點點頭,眼看著人就要下樓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好,姑姑你看著安排,我遇到個熟人,過去看看。”

徐曉嵐以為他是遇到同學了,也沒在意,“行,你去,我先看看。”

這邊徐慶元追到樓梯下面的時候,已經沒有剛才那對母女的身影了,心裡微微琢磨了一回,覺得可能是自己聽錯了。沒有理由,隔了這麼多年,還能碰到那個小姑娘。

但是這麼些年,他隻要一想到,那個妹妹沒有等到他,心裡就忍不住發慌,有時候半夜還會從夢裡驚醒。

徐慶元回來的時候,路過食品櫃台,忽然聽到有人說:“那大姐真是好福氣,丟了十一年呢,竟然還能找回來。”

“是啊,孩子全須全尾的不說,瞅著也挺懂事的樣子,站在她媽媽邊上大大方方的。”

“你看她衣服雖然補丁多,倒還乾淨整潔,看著也就是日子過得窮點,人應該沒受什麼罪。”

“窮點不怕啊,窮點還鍛煉了孩子的心性,隻要人品好,這大姐的福氣長著呢!”

徐慶元整個人呆愣在原地,腦子一陣“嗡嗡”聲,十一年,也就是1952年。他剛才沒有聽錯,真得是那個小妹妹,叫“小花花”的妹妹!

徐曉嵐見侄子回來了,正準備問他,自己選的東西合不合適,就見侄子忽然魔怔一樣,猛地往樓底下跑去,像是有什麼寶藏等著他去搶一樣。

她還沒見過這孩子這麼慌張過,心裡不由納悶起來,她家離開京市也有好些年了,慶元這是遇到誰了?

***

上午秦羽母女倆一走,曹雲霞也送丈夫出門,一邊和丈夫道:“小華說想去工廠裡當工人,你看,我要不要幫著問一下我以前的老同學們?”她解放前,畢業於川省化工學院,同學們現在很多都在工廠擔任中高級領導了。

安排一個臨時工的崗位並不難。

許懷安沉吟了一下道:“這事不急,孩子說是這樣說,咱們做長輩的,還是得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她讀書這麼好,繼續念高中是最好的。”在許懷安看來,侄女兒這麼聰明,要是好好培養,說不定他家又能出一個博士。

又叮囑妻子道:“孩子畢竟剛回來,和咱們也沒有很深的感情,言語上要是有說的不對的地方,雲霞你也多擔當一點,彆和她計較。”說完,似乎覺得這話會讓妻子多想,補充道:“你自己身子不好,不好多煩神的。”

曹雲霞勉強笑道:“知道了,我一個長輩,還真能和她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計較了。你今天單位要是不忙,就早點回來。”

許懷安點點頭。

等丈夫出了胡同,曹雲霞才慢騰騰地往回走,一到家就見客廳裡的餐桌還沒收拾,婆婆拉著林姐在裁布料。

曹雲霞主動走過去,把桌子上剩下的碗筷收拾了下。

林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雲霞,你放著吧,我這馬上就好!”

曹雲霞笑笑道:“沒事,我這閒著也是閒著,搭把手。”

沈鳳儀邊忙著裁布料,邊和林姐道:“這兩身棉襖還得抓緊時間趕工,不然下雪了,孩子都沒個換的,她身上的衣服看著都有些小了。”

林姐應道:“是得緊著做,這麼大的孩子,正要臉面的時候。”

曹雲霞端著碗碟去廚房的時候,稍微瞥了一眼那兩塊布料,一塊是緞面羊毛絨的,一塊是燈芯絨的,都不便宜呢!她家呦呦一年也至多做一件新襖子。

就聽客廳裡的婆婆又道:“回頭再給她做兩雙新棉鞋,搭衣服也好看點,我那還有幾塊老布面,攢了好些年的,給孩子做衣裳不夠,做點鞋子還寬裕著……”

曹雲霞進了廚房,臉上的笑就斂了下去,心裡正煩悶著,眼角餘光瞥見盆裡雜七八堆著的碗筷,眼睛微微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