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出站口的人群熙熙攘攘的,秦羽牽著女兒的手,往婆婆那邊去,和女兒道:“穿灰色對襟大襖的是你奶奶,本來是要和我一起去接你的,出發當天發了高燒,老人家以前很疼你的。旁邊的是林姨,在我們家幫工有十一年了。”

許小華算了一下,這位林姨大概是她走丟後,才來的。

三人到了沈鳳儀跟前,尚未站定,老太太的雙手就抓住了許小華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本來想問她的腿怎麼了,未及開口,目光又觸及到她脖頸上正結痂的傷口,眼淚瞬時又湧了出來,嘴裡隻念叨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許小華對奶奶尚有一點模糊的記憶,現在看到她,隻覺得很親切,笑著喊了一聲:“奶奶!”

她小起來很好看,臉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和老太太記憶裡的孫女一模一樣,老太太立即應了一聲,眼淚也跟著滾落,抬起右手,輕輕摩挲著許小華的臉,哽噎著道:“乖小寶兒,奶奶終於又看到你了!”

旁邊的秦羽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作為家裡的第一個孩子,從婆婆到大伯,沒有不疼小如的。以前她還為此嘟囔過幾句,說全家都太慣著小如,讓這孩子調皮搗蛋起來,沒個怕的。

你說拿棍子揍她,小寶兒還笑嘻嘻地問:“什麼棍子,媽媽我給你拿啊!”

那個小無賴的樣子,真是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

你要真作勢要揍她,她撒著腳丫子,滿院子跑,一邊喊著“奶奶救命,伯伯快救救我啊!”

這麼多年,一想起這孩子,她心裡就跟刀絞了一樣,好在現在找回來了。以後,誰也彆想再欺負她的孩子,誰都不行!

秦羽勸了婆婆幾句,末了道:“媽,小寶兒腿還傷著,我們早些回去吧!”老太太抹了眼淚,對小華道:“走,咱們回家,奶奶給你燉了筒骨湯,一會用高湯給你下面條好不好?”

“謝謝奶奶!”

老人家輕輕捏了下孫女的臉,含淚笑道:“跟小時候一樣俊,奶奶就知道,你長大了,肯定是個俊姑娘。就是有點瘦,沒有小時候肉乎。”

又和孫女道:“想吃什麼,就告訴奶奶,奶奶的手藝可好了,以前我在廚房忙活的時候,你啊,就搬著個小凳子在我旁邊,每次饞的都要流口水。”

秦羽也跟著笑道:“媽,在火車上,小如還和我說,她小時候咳嗽,想吃糖葫蘆,你和她說,冰糖葫蘆隻準舔一舔,不準咬。”

老太太聞言,愣了一瞬,眼睛不由又紅了起來,這話確實像她說的,難為這孩子竟然還記得她。

轉身和秦曉東道:“曉東,這回你也辛苦了,陪你姑姑跑了幾天,今天中午吃了午飯再回學校吧?你姑父不在家,你給湊個數,咱們也吃個團圓飯。”

見曉東應下來,老太太緊緊地握著孫女的手道:“小寶兒,奶奶帶你回家!”

一行人去坐公交車的時候,秦曉東似有所感一樣,一回頭,就發現身後跟著一個17、8歲的男孩子,一直朝小表妹看,那表情像是認識一樣,心裡有些奇怪,想著小表妹剛回來,應該沒有認識的人才對?

等上了公交,見那男孩子沒有跟上來,秦曉東也就當是自己多想了。

而公交站台上的葉恒,一直看著公交車開遠,才忍不住摸了下胸口,覺得胸膛熱乎乎的,心臟正在有力地跳動著,他才真的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小花花真的重新回來了。

多年以來的愧疚,似乎在這一刻,才稍微不那麼讓人喘不過氣來。

***

火車站到白雲胡同,要坐半小時的公交車,等到胡同口的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許家孩子回來了!”

胡同裡忽然就冒出來很多人,有的手上還拿著菜籃子,有的乾脆就是握著一顆大白菜,還有拿著鍋鏟的,顯然都在忙著做早飯呢,聽到動靜都跑出來看。

看到沈鳳儀和秦羽真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回來,都忍不住感慨道:“哎呀,真回來了!”

“是啊,丟了這麼多年,竟然還能找回來,看來小秦的福氣在後頭呢!”

“長得和她媽媽真像,也有點像爸爸。”

“還有點小時候的影子,你看,這孩子笑起來,還有一對小梨渦,甜的人心都化了。”

“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看著瘦得慌,這回來了,可得好好補一補。”

……

沈鳳儀一面應著,一面笑融融地道:“孩子今天剛回來,改明兒帶你們家去串串門,大家夥兒也認識一下,以後在外面看見了,可得幫著我家看顧一點,彆給這附近的皮孩子欺負了去。”

“那肯定,回家我就叮囑我孫子去!”說這話的正是葉家老太太,她此時尚沒有意識到,在不久的將來,她家孫子不僅在胡同這一塊把許小華盯得緊緊的,就是人前腳去東北當技術員,他也後腳跟著過去念大學了。

沈鳳儀在這一帶的人緣很好。抗戰之前,她家就住這一塊兒,鄰居們有些是幾十年的老熟人,有些是建國後搬來的,大家也相處了十來年,沈鳳儀平時待人接物都和和氣氣的,有什麼小矛盾,一般也不會太和人計較。

沈家在胡同左邊第三戶,林姐剛上去敲門,裡頭就有女聲應道:“來了,來了,是媽和小羽回來了吧?”

開門的是曹雲霞,皮鞋踩在院子裡的石板上,一陣“噠噠”的聲音,她今天穿著一身墨綠色的九成新的羊毛大衣,黑色的褲子和同色的皮鞋,頭發挽了一個發髻在腦後。

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的,小華想,媽媽還說大伯母身體不好,需要常年靜養,這樣子看著可不像是個藥罐子。

她看曹雲霞的時候,曹雲霞也在打量她。

身上一件灰色襖子,袖口都磨得發白,不起眼的地方,還摞著好幾個補丁。黑色的棉褲鬆鬆垮垮的,看著像是舊衣服改的,臉色一看就有些營養不良,頭發也亂糟糟的,像枯草一樣,脖子上和腿上還帶著傷。

這也就是現在建國十多年了,沒有逃荒的,不然曹雲霞真以為,這孩子是從山溝裡出來討飯的。

唯一讓曹雲霞另眼相看的,是這孩子膽子夠大,似乎不懼人,自己打量她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裡,任她看,絲毫沒有畏縮、害怕、不自在的樣子。

曹雲霞微微笑道:“長得和你媽媽可真像,孩子快進來吧!今兒早上真冷,林姐你幫忙泡杯熱牛奶,讓孩子先暖和一下。”

又和許小華道:“哦,你大伯出去買東西了,你姐姐在家裡等了好一會兒……”

聽堂姐在等著她,許小華邁腳進來就朝屋裡看了一眼,卻沒看到人,心裡正奇怪著,就聽伯母又接著道:“她昨晚趕稿子沒睡好,我見她困得直打哈欠,讓她回房補個覺去了!現在估計正睡得熟呢,這麼大的動靜也沒見她應聲,我去把她喊起來。”

老太太忙擺手道:“算了,給呦呦多睡一會吧!她們姐妹後面,有的是時間。”雖然心裡有點不高興大孫女的做派,但是又覺得,自己可能看到小寶兒,就有失偏頗了些,大孫女這一向確實忙得連軸轉,一時困乏也是能理解的。

轉身握著小孫女的手道:“走,奶奶帶你去你房間看看。回頭你自己再看看,要不要添置些什麼東西,錢和票你都不用操心,奶奶去胡同裡給你湊,準給你湊齊全。”

許家這個房子是老太太夫婦倆,年輕時候置辦的,一進的院子,中間是客廳,左邊兩間正房,分彆是老太太和許懷安夫婦倆住著,右邊一間正房,住的是許九思夫妻倆,孩子們都住兩邊的耳房,是以,許小華的房間和許呦呦的房間隔得挺遠。

房間裡有一個雙開門的衣櫃,一張新書桌,一個半人高的小書櫃,裡頭是各式樣的小人書,和記憶裡的一樣。許小華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小書櫃,和奶奶、媽媽道:“我還記得這個小書櫃,”指著左邊櫃腿內側的地方道:“我小時候還在這裡刻了一朵小花。”

老太太伸手摸了一下,確實摸到了一個四五瓣的小花朵,笑道:“肯定是你偷偷拿了小刀刻的,我們可不準你玩小刀,你這孩子,小時候真是調皮搗蛋。”

曹雲霞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這姑娘一進屋,就能準確地指認家具暗處的特征,以後誰能說她是冒牌的?也不知道這姑娘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但是無疑這一出,徹底打消了老太太對她身份的顧慮。

曹雲霞壓根沒有想到,從第一面看到許小華,老太太就確認這是她的小孫女。這孩子一生下來,除了秦羽,就她帶的最多,很多小表情和習慣,老人家早就摸透了。

老太太又拉著小孫女到衣櫃邊道:“我給你買了兩塊布,想著等你回來,量了尺寸,就給你做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歡……”

正說著,院子外頭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媽媽,是妹妹回來了嗎?”“妹妹”兩個字,她喊得極為好聽,似乎真是自幼喚著的稱呼,讓人一聽就感到親切。

“是,在西屋裡呢!”曹雲霞正站在門口接過林姐送過來的牛奶,見到女兒從房間裡出來,笑吟吟地朝她招手道:“來,你也來看看妹妹。”

許呦呦人還沒進屋子,就先喊了起來,“小花花!”

等她進了屋子,許小華都覺得屋子更亮堂了一樣,二十出頭的年紀,臉上還有幾分少女的圓潤,齊耳的短發,瓜子臉,柳葉眉,櫻桃似的嘴,一雙瑞鳳眼望人的時候,無端含著幾分天真的熱情和爛漫。

她的身材高挑勻稱,半新的米白色細呢子大衣,穿在身上極為合適,咖色的方頭皮鞋也像是穿了一段時間的。

整個人看起來明媚好看,並沒有大伯母給人的那種逼迫、尖銳感。

許呦呦看到許小華的瞬間,有片刻的怔愣,似乎沒想到她的妹妹會是這個樣子,但是很快就一把將人抱住,頭埋在許小華的脖頸上道:“小花花,你總算回來了,這麼些年,每次想到你走丟的那一天,我都恨丟的不是我,對不起,是姐姐沒有看好你。”

曹雲霞把牛奶放在書桌上,在一旁歎道:“你這孩子,你嬸子都說不怪你,你自己怎麼還鑽牛角尖來了,你當年才多大啊,自己又出了車禍……”

秦羽在一旁輕聲道:“小花花走丟,是我們做大人的沒儘到責任,和你一個孩子沒關係。”這些年秦羽確實是這麼想的,覺得是自己的責任,是自己沒有看顧好孩子。

她不說還好,她這樣一說,許小華先就心疼起來,道出了她心裡隱隱懷疑的真相,“媽媽,我不是走丟,我應該是被壞人抱走的,他們把我放在一個院子裡,我和一個小哥哥趁著沒人注意,從狗洞裡爬了出來,那個地方離火車站很近,我跑到了火車站去。”

許小華的話一說完,本來還哭哭啼啼的許呦呦,立即連眼淚都忘了,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怎麼會?咱們當時就在東門大街上,這一塊很多人認識你,誰能在白天把你帶走?”

許小華平靜地道:“我當時才五歲,誰都可以把我抱走。”

小花花的眼睛很平靜,可是許呦呦卻莫名覺得有一點不適感,那雙眼睛,像是正透過她的皮囊,在叩問她的靈魂一樣。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她的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