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見姑姑點頭,秦曉東也不由濕了眼眶,外人不知道,他們娘家人可太知道,姑姑這些年有多麼不容易了。

1945年,姑姑川大畢業,就和姑父組建了家庭,二人都在蓉城擔任中學教師,1947年小表妹出生,第二年姑父赴美深造,僅用了三年時間就獲得了物理學博士學位,1951年調任中科院工作。

姑姑也跟隨姑父調到了京市六中任教。那兩年的寒暑假,姑姑都會帶著小表妹回蓉城小住,每次都給他帶許多各式各樣的貴價糖果,說是從小表妹那裡哄來的,要不是她藏一些起來,小表妹的牙齒非給蟲蛀了不可。

雖然姑父的工作越發忙碌,但是整個家庭尚和樂、美滿,意外發生在1952年的冬天。

那年寒假,他看著日曆,數著姑姑帶著小表妹回來小住的日子,可是到了指定的日期,姑姑仍舊沒有回來,爸爸特地跑到單位借了電話打過去問,竟意外得知,小表妹走丟兩天了。

他當時不過十一歲,第一次體會到天靈蓋發涼的感覺。

爸媽當天就趕到了京市去,過了五天回來後,倆個人都垂頭喪氣的。他問爸爸小表妹為什麼會走丟,爸爸隻是歎氣,並不回答他。等他長大一些,再提起這個話題,爸爸才和他道:“說是跟堂姐出去買糖果吃,倆個人過馬路的時候,堂姐被小汽車撞到了,那人立即把許呦呦送到了醫院去,小如就這麼丟了。”

他問爸爸,許呦呦會不會是故意的?畢竟許呦呦是跟著改嫁的母親來的許家,和小表妹沒怎麼處過,不一定會真心喜歡小表妹。

爸爸說,當年大家都是小孩子,哪有這樣惡毒的心思,再者,許呦呦確實被車撞了腿,休養了好幾個月才下床。

但是他心裡並不這樣認為,他和許呦呦年紀相仿,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些已經很成熟了,但是這事許家人沒提,他們這邊也不好苛責一個當年不過十二歲的女孩子。

後來他來到京市念大學,也曾在許家見過小如的那位堂姐,談吐優雅得體,舉止落落大方,很有書香世家陶冶出來的氣質。

他當時就在想,如果小表妹在許家平平安安地長大,會和她堂姐一樣優雅、嫻靜嗎?

他想大概率是不會的,小表妹兩三歲的時候,就很調皮,小鬼點子一個接一個的,每次來他家玩,都把他指揮的團團轉,小腦瓜裡似乎總有無數個“為什麼”要拋出來,總是鬨得他頭大。

而此時,站在他跟前的姑娘,面色蠟黃,看起來不過八`九十斤的樣子,脖子上還有半截勒痕,破了皮正結著痂,因為瘦削,顯得一雙杏眼越發大。仔細看,還能看到小時候的樣子,但是小時候的表妹爛漫、天真、愛笑,似乎又和眼前這個姑娘並無什麼關係。

她第一眼看到他們的時候,似乎還帶著一點讓人不易察覺的警惕。

現在唯一讓秦曉東覺得慶幸的是,小表妹還好好地活著,並且接受了一定的教育。隻要人還活著,其他的都好說。

許小華眼看著這倆人的情緒,似乎都漸漸平緩下來,輕聲試探著問道:“阿姨,這位同誌,你們認識我嗎?”

秦羽聽到她這話,微微愣了一下,“小寶,你一點不記得媽媽了嗎?”雖然早料到,女兒可能一點不記得了,但是秦羽有時候又想,她的小寶那麼聰明,多少應該記得一點才是。

又怕這話讓女兒感覺到不適,忙補充道:“沒關係,不記得就不記得了。”

似乎怕女兒不信,秦羽抹了一下有些濕意的眼睛,慌不迭地從隨身的包裡掏出來一個相冊,遞給許小華道:“你看,這是你小時候照的。”

許小華接了過來,有捧著花在照相館照的,也要的是在家裡的大合照,她騎著小自行車的照片,舉著冰糖葫蘆的照片,坐在書桌前偎在媽媽懷裡的照片……

從嬰兒時期到四五歲的時候,足足有二十多張,在這個年代,這些照片大約也是一筆不菲的支出了。

她曾經在夢裡看到的花瓶,一面牆的書櫃,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她挑出來這幾張問阿姨,“這是我家嗎?”

秦羽點頭,“是,這是我們在京市的家。”

許小華又問道:“那我是不是有個小書櫃,裡面都是我的小人書,四隻桌腿上分彆雕著牡丹、芍藥、荷花和梅花?”

秦羽眼睛一亮,有些激動地抓著她的手問道:“小寶,你還記得?”

“我的小名叫花花?”

秦羽忙點頭,“對!小寶,媽媽找了你很久,媽媽都以為這輩子都找不到你了。” 這句話一出來,秦羽的眼淚又跟著落了下來。

十多年來的奔波和辛酸,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但是她真的找到她的女兒了,她隻是缺席了小寶兒十一年的成長,而不是一輩子。這一刻,秦羽覺得老天待她還是仁慈的,重新還給了她做母親的機會。

秦曉東見小表妹還有點發懵,在一旁解釋道:“妹妹,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本名叫許勉如,是華國京市人,媽媽叫秦羽,爸爸叫許九思,你五歲的時候在京市東大門的街頭走失。”

聽到自己的本名,許小華微微皺了一下眉,直覺這名字有點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來,這熟悉感來自於哪裡?

對面的秦曉東接著道:“妹妹,你媽媽找了你很多年,前段時間你爸爸有個朋友在這邊鎮上看到你,覺得你和姑姑很像,就給許家傳了消息,剛好你大伯母的哥哥就在杭城,家裡又托了他來看看,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和姑姑很像……”

秦曉東的語速舒舒緩緩的,許小華也忽然想起來,半個月前,她們放了一天假,她們宿舍確實結伴去了一趟鎮上玩,當時是有一個叔叔忽然攔了她們的路,問她們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她本來還有些警惕,但是崔敏嘴巴快,把校名說了出來,那大叔又問她們的名字,她覺得這人有些奇怪,就拉著蕎蕎走了。

沒想到這麼一個小插曲,竟然就讓媽媽找了過來。

秦曉東忽然問道:“這麼多年,你一直不知道自己不是你養父母親生的嗎?他們什麼都沒說嗎?”雖然孩子找到了,可是秦曉東還是想知道,到底小表妹走失的真實情況,他覺得,如果是人為的話,應該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他姑姑十一年的年華,從二十五歲到三十六歲,他小表妹成長最關鍵的十一年,這些人總該付出代價的。

許小華如實道:“我爸媽沒有和我說過,我五歲那年好像發了一場高燒,以前的記憶都沒有了,不過這些年,我爸媽和哥哥一直對我很好。”頓了一下又道:“我想我哥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五歲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她相信,不是她爸拐賣的她,因為她爸完全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秦羽搖頭道:“不急,”又懇切地問道:“小如,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家裡還有奶奶,你爸爸在西北搞建設,還不知道你找到了,要是知道,他肯定也激動壞了。”

秦羽知道侄子的用意,但是她覺得那些都是後話了,現在最主要的是帶她的女兒回家,給她重新找一個學校,她希望她的女兒,往後餘生皆是坦途。

許小華猶豫了下,“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秦曉東正準備開口勸和,秦羽忙攔住了侄子,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道:“應該的,咱們這算第一回見面,彼此還不熟悉,我在這邊陪你住幾天好不好?就算要走,你也要和老師、同學好好告彆,你的戶口、檔案也要轉回京市去。”

許小華見她答應,微微鬆了口氣。

直到夜裡,許小華躺在宿舍的床上,碾轉反側之際,忽然想起來,今天她這位表哥似乎提到了她的本名,叫“許勉如”?

黑夜裡的許勉如,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喃聲道:“許勉如,那不是裡,那個走失的小堂妹嗎?”

***

京市,許家。

小兒媳已經走了兩天,還沒有個消息傳來,沈鳳儀心裡不由有些忽上忽下的,就怕這回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林姐端著藥進來,見老太太魂不守舍的,溫聲勸道:“沈姨,又是在想小羽那邊的情況吧?可能人還沒到呢,不是說在山溝溝裡嗎?路怕是不好走,要是遇到雨天,更不好過去了,咱們再等等。”

沈鳳儀擺擺手道:“你不了解小羽的性格,就算下暴雨,她今天也會到山裡尋人,這孩子就是她半條命。”頓了一下,輕輕歎道:“要是晚上再沒消息傳來,我看這回又沒戲了。”

“沈姨,先把藥喝了吧,您就是再著急,也得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沈鳳儀接過碗,一口氣就將一碗中藥給喝了下去。

林姐正準備拿塊果脯給她緩一緩口中的苦味,客廳裡的電話忽然響了,沈鳳儀立即掀了被子起來,衝到客廳裡接起了電話,“喂,是小羽嗎?找到了嗎?”

“是,媽媽,是小如,找到了,過幾天回家來!”

“哎,好,好,找到就好!”沈鳳儀捧著電話的手,都忍不住顫抖起來,等掛了電話,和林姐道:“孩子真的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林姐在許家工作了八九年了,聽到這個好消息,也為許家人高興,笑道:“那以後家裡就熱鬨了,您啊,可有得忙了,這孩子的衣服、鞋子、被褥被面什麼的,是不是都得準備起來?”

沈鳳儀笑嗬嗬地道:“是,是!小林,咱們今天晚上不做飯了,你陪我去商場看看,我去買點布,給小如做衣裳……”

林姐本來還想勸她生著病,再休息兩天,但是看老太太容光煥發的樣子,一點病容都沒有的樣子,心裡都尋思,這回搞不好不僅僅是著了風寒,怕還是心病的緣故。

這一趟,不僅是小羽害怕希望落空,老太太怕是也夙夜難寐,為著這事焦心,這才病倒的。

倆人剛出家門,遇到隔壁的吳奶奶,隨口閒聊了一句:“沈大姐,這是去哪啊?”

沈鳳儀笑吟吟地道:“給我小孫女買些布去,回頭好做幾件新衣裳。”

吳奶奶正不過心地點著頭,忽然反應過來,“什麼小孫女?小如那孩子找到了?”

“是,找到了,小羽打電話回來,找到了。她這個親媽說找到了,那肯定是真的,假不了。”

吳老太太笑道:“假不了,假不了,老大姐,我就說你是有福氣的人,這麼多年了,這丟了的孩子還能找到。”

沈鳳儀笑道:“我們要什麼福氣,我隻希望這孩子有福氣就成,改明兒我領這孩子去你家串門去。”

“那敢情好!一定得帶來給我看看。”

沈鳳儀前腳剛出門,後腳白雲胡同附近的人都知道,許家丟失了十來年的小孫女找到了,就要回家了。

傍晚,夜幕初初降臨,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色襯衫,軍綠色褲子的葉恒剛進家門,就聽到正在桌邊擺碗筷的奶奶和他後媽徐彥華道:“聽說是呢,沈老太太親口說的小孫女,秦羽親自去接人了,這回總錯不了……”

葉恒一愣,屏住呼吸問道:“誰?小花花嗎?”

徐彥華見是繼子回來,忙笑道:“是呢,這麼多年,你還記得這孩子小名啊,小恒,你今天怎麼現在才回來?”

葉恒並沒有理會,而是轉頭有些急切地問奶奶,“小花花回來了嗎?”

葉奶奶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這孩子,你徐姨問你話呢?”

徐彥華不以為意道:“媽,沒事,小恒向來是這麼個脾氣。”這個繼子一直名聲在外,闖禍打架的事,也沒少發生,彆說不理她了,就是真不痛不癢地在言語上刺她幾下,她也沒法說什麼。

葉奶奶微微歎氣,和孫子道:“那孩子還沒回來,估摸也就這幾天了。”她倒是想起來,孫子小時候和這孩子關係最好了,後來許家小孫女丟失,自家兒媳婦因病去世,孫子的性格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孤拐了起來。

冬夜裡,在到處灌著寒風的院子裡,被認為難纏的葉恒忽然覺得胸腔裡,緩緩地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順著他的筋脈,流到了四肢百骸。

猶覺做夢一樣,那個小豆丁妹妹,竟然還能被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