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者與凡塵漸遠,昔日城中所遇見的人大多化作了枯骨塵土。將之相關記憶塵封、斷儘世緣,才是釋心之道。可不知為什麼,泠風始終無法將昔日生死相依的衛雲疏給忘懷,讓她的身影始終在自己的存想中,一日比一日深刻。她曾經試圖勾勒出長大後衛雲疏的容貌,可怎麼樣都不夠暢快。如今,惦念數十年的人活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山峙淵渟、超逸絕倫。
陡然與故人相逢的欣喜化作了洪潮撲面而來,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她不自覺地屏息,落在了衛雲疏肩膀上的力量不收反增。似是過了很久,也像是隻有一瞬。泠風搭著眼簾,烏黑濃密的睫毛輕掃,落下了小團的陰翳。她笑了起來,宛轉蛾眉,顧盼生輝。她輕聲說:“是嗎?”
如果說一開始衛雲疏隻是恍惚覺得泠風該是此番模樣,如同在細細地描摹眉眼時,她開始變得篤定了。視線在泠風的面頰上停留許多,昔日那條醜陋猙獰的傷疤已經消失不見了,可掩藏於完美面容之下的慘痛,如今也能儘數消退嗎?她有些失神,抬起手想要觸摸泠風的臉,但是一道嗬斥聲將她從迷離中拽了出來。她猛然間縮回了手,可倏地,指尖又被泠風輕輕籠住,品嘗著那肌膚相貼帶來的溫暖。
衛雲疏輕咳了一聲,低下了頭。
泠風終於鬆開了衛雲疏,視線掃向了怒目望著衛雲疏的同門,微微地搖頭。
半倚靠在榻上的雲蕪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她困惑地看著泠風,依稀猜到了她的身份,可仍舊張口詢問:“閣下是?”
“洛水宮泠風。”溫潤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又補上了一句,“是阿疏的好友。”
久違的稱呼在耳邊回蕩,慢慢地沉落在了心裡,激蕩起了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熱流。衛雲疏沒忍住,又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泠風。在過去,她無數次地構建重逢的畫面。偶爾是故人重逢的喜極而泣,偶爾是對視一眼後的無情擦肩。對於修道人漫長的一生來說,那半年實在是短暫。更何況,那是落魄而又淒慘的,似乎沒有哪裡值得珍視。可此刻泠風的態度將她多餘的思緒一點點砍去了。
她始終放在了心中的人,同樣記得她。
她感謝天道的偏寵,沒有比這更讓她滿足的事情了。
眼神交彙糾纏,沒有多餘的話語。
雲蕪微微蹙著眉,狐疑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流轉,慢吞吞地說了句:“原來如此。”
泠風還記得自己來此的目的,罪惡長廊的邪修有意對南洲靈穴下手,不容輕忽。她近來抵達了落日墳丘,聽駐地裡的弟子形容,似乎邪魔的數量也在增多。雲蕪也是惱恨那些邪魔,她在落日墳丘裡追逐到了邪魔蹤跡,正想查探一二,不慎陷落,被邪修所擒。聽了泠風的詢問,她將自己知道的儘數說出。
那頭派出去查探消息的弟子也回來了,照他們所言,邪修的確是有所異動。這事情可不是留在駐地裡的修士能解決的。如果要打通靈穴,畢竟要涉及更高層面的力量,如今她們的修為還不足,消息
得傳回洛水宮去。
泠風從屋中走出來的時候,衛雲疏毫不猶豫地跟上了她的腳步。駐地夾雜著幾分罡氣的風吹來,袖袍拂動著,宛如雲鶴飛動。泠風止步,她凝視著衛雲疏,微笑道:“不去照顧雲道友嗎?”
衛雲疏沒想到她最先提的是這件事情,回頭看了眼,面上出現幾分遲疑。半晌後,她才說:“我不是醫修,照顧不好。”
泠風輕描淡寫道:“會有人教你怎麼做的。”
衛雲疏:“……”她困惑地看著泠風,眨了眨眼,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與她的距離,帶著幾分委屈道,“你怎麼都在提雲道友,不問我的事情?”
“哦。”泠風看著她,從諫如流,問道,“你怎麼去了不周?我後來讓人去找你,可始終沒有你的蹤跡。”如果阿疏再等待一陣,她們就能一起長大了,而不是被心焦與惶惑填滿。
“我、我以為洛水宮不願意容下我。”衛雲疏低聲道,有些失落。察言觀色她自然會的,那帶她回去的女修看著她神色很是莫名,她甚至覺得對方會將她扔到了溝渠裡。可那女修最終沒有那麼做。她再次醒來的時候,人都走了,好像之前經曆的是一個幻夢。
泠風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細語道:“沒事了,你在不周也很好。你不是一直想當一個行俠的劍客嗎?不周上下皆修劍道,是仙域一流的。至於我——”泠風停頓了一會兒,安慰衛雲疏說,“現在不是也見到了嗎?”
“可是——”後面半截話衛雲疏沒有說出來,她的心中好似困著一頭左突右撞的小獸。急不可待地尋找一個出口,可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找尋不到方向。她的眼眶漸漸地紅了起來,看著泠風溫柔的笑容,越發手足無措。
“彆哭。”泠風輕歎了一口氣,抬起了手,指尖輕輕地落在衛雲疏發紅的眼角,她又笑說道,“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哭嗎?”
過去與現實交疊,時光流轉間,還是醞釀出了一捧淚。衛雲疏原本能控製情緒的,可一聽泠風的話,那股淚意憋不住了,一下子就濡濕了泠風的指尖。她有些慌亂,腳步一動向後退去,口中說著:“我已經很久沒有哭了。”
“你退什麼?”洛泠風斜了她一眼,眼疾手快將後退的人抓了回來,“我們現在不是都好好的嗎?”
衛雲疏語無倫次地開口:“我、我不知道,就是、高興,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洛泠風帶入了懷中。泠風攬著衛雲疏的腰身,下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合著眼,好一會兒才鬆開她,說:“要是被邪修看到了,不知道會笑成什麼樣呢。”
眼下落日墳丘的邪魔之患未除,她們沒有太多閒時間來敘舊。
洛水宮那處得到了消息,不少的元嬰長老都出動了。邪修做事情很是隱蔽,但想要打通靈穴,恐怕僅僅依靠著他們自身的力量是不夠的。溫丹桐在料理了試圖打通靈穴的邪魔後,便著手深入調查,沒想到,在洛水神宮中找到了一些跟邪魔有所往來的長老,甚至是近支。這樣的行為,溫丹桐一點都容忍不了,顧不得另外三家的人阻
攔,直接將與邪魔有所往來的長老擊斃了。隻是還有一件事、一些人,不是她方便處置的。她查到了雲蕪的陷落並非偶然,而是同邪魔以及世家弟子都有點關係。雖然沒有卷入靈穴相關事情中,可不處置繼續放縱下去,也不是妙招。思來想去,溫丹桐給雲中城發了一道飛書。幾日後,雲中城的雲清子親自到來了。
茫茫水域,島嶼錯落。
芳汀上,衛雲疏與泠風並肩坐著。
“雲道友被邪魔抓住,不是偶然,而是她師兄暗中與邪修做了交易,想要讓她命喪落日墳丘。”泠風輕輕說道。
衛雲疏在不周中,同門之間的關係很好,偶爾打打鬨鬨,可也不會傷了感情。聽泠風這麼一說,她的眉頭頓時蹙了起來,不解道:“這是為什麼?”
泠風溫聲解釋道:“雲中城中,雲中君曆來是在雲家、宿家中誕生的。但是雲清子屬意雲蕪,想要將她當作繼承人。”
衛雲疏愣了一會兒,問:“雲道友不是雲家人嗎?”
“不是。”泠風搖頭,又說,“她是雲清子從凡間帶回來的,養在了膝下。我聽阿娘說,雲清子功行已經到了那一步了,隨時隨刻都有可能向著前方邁步。可是咱們仙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摘得道果成功飛升的修士了,也不知道雲清子向上走,到底是好還是壞。”
衛雲疏沉默了,片刻後又問:“雲中城的修士勾結邪魔要怎麼處置?”
“誰知道呢。”泠風唇角勾起了一抹帶著諷意的笑容,又說,“那謀劃害死雲道友的修士不是尋常人,而是雲中城的公子雲丹宿,雲清子的獨子。”
“你覺得雲清子會為了徒弟殺子嗎?”泠風看著衛雲疏說。
衛雲疏低著頭,沒接腔。她幼時困苦,可在進入不周後就再也沒有經曆世情的險惡了。她沒有血親,沒法跟那些人感同身受。在道義和血親中,讓她來做選擇,那一定是選了前者。
泠風看著衛雲疏沉悶的模樣,驀地生出一種將純淨的白紙抹黑的罪惡感。她沒有再提雲中城的事情,而是拍了拍衛雲疏的肩膀,又說:“阿疏,落日墳丘的曆練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要回不周去了?”
衛雲疏驟然抬頭,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時間怎麼會過得這樣快?她都沒怎麼跟泠風待在一起!
泠風看著她的神色,抿唇一笑,調侃道:“怎麼?樂不思蜀了?”
衛雲疏對上了泠風的視線,心裡暗說道:“是的。”在找到了泠風後,她就有些銷魂奪魄,忘乎其形了,有時候恨不得駐在了洛水宮。她的面色慢騰騰地變紅了,避開了泠風的笑臉,她小聲地辯解道:“我們不周弟子在外曆練,沒有規定歸期。真要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師尊會通知我的。”
“這樣啊?”泠風拖長了語調,她笑盈盈地看著衛雲疏說,“那你有什麼計劃嗎?先留在洛水宮幾日?我帶你看看我的家?”這是她很多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衛雲疏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兩人從芳汀回去的時候,正遇見了雲蕪,休養了一段時間後,她的精氣神都已經大好了。迎面撞見了泠風、衛雲疏二人,她打了一聲招呼,緊接著,很自然地轉向了衛雲疏說:“衛道友,這回多虧你救了我,我師尊想請你來我雲中城做客,以表感謝。”
泠風倏地扭頭看衛雲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