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1 / 1)

“中興路文化街發現牛建平的蹤跡。”

醫院,此刻早已亂成了一團。曹啟華捂著腹部才包紮好的傷口,接到了餘時年的電話。

電話裡,餘時年把剛才的情況簡單說了一遍,又道:“我還有五分鐘到醫院。”

出租車外的景物快速倒退,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中溫度回升,隻有濕漉漉的地面提醒著人們,剛才下了一場暴雨。

掛了電話,餘時年看向身旁的許婠,他總覺得她現在的狀態不大對。

僻靜幽暗的巷子裡,女人的聲音依舊冷漠,沒有起伏。餘時年卻敏銳地察覺到對方冷漠背後,某種難以描述的疲乏倦怠。

“不是我的血。”

他聽見她說。

“周宇已經帶人去中興路調取監控,醫院那邊出了一些問題,但你教練應該沒事。”他回憶起巷子裡許婠神情冷淡說她沒事的那一幕,又想起她臉色蒼白獨自站在巷子的情景,不知為何莫名說了一句。

許婠側頭看了餘時年一眼:“你剛才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沒聾。”

她說的是剛才在巷子裡,餘時年第一時間就已經打電話通知周宇,安排搜尋牛建平的事。

餘時年想起確實是這麼回事。他知道對方不是在懟他,大概在她眼裡隻是在平靜地闡述事實,但他還是少見的露出尷尬的神色,不自覺摸了摸鼻子。

許婠沒有注意到餘時年微妙的窘迫,她的情緒還沉浸在剛才看見的畫面裡。出租車快速在馬路上奔馳,車輪在凹凸的路面顛簸了一下,發出泥水濺出的撲哧聲。

窗外的雨停了有一小會兒,看起來今晚不會再下雨的樣子。雖然同樣是雨夜,但許婠想,牛建平的死亡時間應該不是今天。

她鬆了口氣,目光落在車窗上倒映出的餘時年時,微微一怔,不由借著餘光瞥向對方腰間有些褶皺的衣角。

餘時年今天穿了一件白色T袖,因為下雨的關係,T袖半濕又乾,顯得有些皺巴巴的。特彆是T袖的右下角,還有一塊鮮紅的血漬。

那是牛建平的血。

激烈的搏鬥中,因為怕牛建平逃跑,許婠下手不輕,本就是想著讓對方喪失行動力去的。鮮紅的血液湧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刺中了血管之類的地方,很快浸濕了她大半個手掌。

“你暈血?”

記憶裡,餘時年應該是對她說過這句話的。否則也不會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時,對方拽著她的手掌,撩起身上的白色T袖,扯著衣角就毫不猶豫地擦了上去。

漆黑的雨夜沒有半點光,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隻能感覺到有一雙手,一點一點地仔細將她手裡的血跡擦乾淨。

“沒帶紙,忍一下。”他說。

許婠收回思緒,垂頭看向自己連指縫都被擦得乾乾淨淨的右手。她抿了抿唇,再次看向餘時年,卻是少見的鄭重:“你的衣服……我會賠給你。”

許婠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她甚至沒有什麼朋友。因此當面前的人毫不猶豫就著雨水把身上半濕的T袖撩起,一點點把她手上的血跡擦乾淨時,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不是很明白,現在的警察都這麼熱心嗎?雖然她覺得這種熱心是個麻煩,因為這意味著她得花時間找一件一模一樣的T袖賠給對方。當然……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轉賬給你。”最好是這樣,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

餘時年抬眼,雖然面前的人此刻沒什麼表情。他卻從對方微抿的唇角解讀出一個信息——最好是轉賬,不然我會覺得很麻煩。

“……”

行駛中的車輛不知何時慢了下來,正當餘時年哭笑不得時,前排的司機插了句話。

“男娃兒,大氣點嘛。到了哈,十五塊錢。”

許婠:“?”

餘時年:“……”

……

雖然曹啟華沒在電話裡提過醫院的具體情況,但一下車,眼前的情形卻比餘時年預料中還要糟糕。

醫院正大門,正圍著不少指指點點看熱鬨的路人。本該繁忙的醫院,此時越往裡走,人卻越發稀少,與大門口看熱鬨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媽耶,嚇死個人,咋個突然就起火了嘛。”

“就是說嘛,我當時還推起我爸的,就照個ct的功夫,多大的煙。人擠得哦,要不是消防車來得快,住個院還把人交代到裡頭了。”

“唉,算求了,我明天還是帶起我媽轉院算了……”

路過的兩三個人正商量著轉院的事。

餘時年和許婠一前一後往住院部趕去,聽到這話,兩人都不自覺皺起眉。

嫌犯下午才逃跑,就這麼巧剛好起了火災?

兩人心裡剛劃過這個念頭,兩輛警車就從兩人身旁擦肩而過。

餘時年從半開的車窗裡看到了同事熟悉的臉,還有兩輛車的車座後排幾張陌生的臉。

他皺了皺眉,意識到事情可能比他想的還要複雜。

“你先去十樓看你教練。”餘時年拿出手機,看了眼上面的時間,剛好八點四十。

他預估了下大概時間,道:“十點鐘我來找你,如果我沒來的話,會讓同事先送你回去。”

嫌犯逃跑,牛建平不過是在路上和許婠碰上就下了死手。要不是許婠反應快,恐怕剛才他趕到的時候對方就受了重傷。

餘時年惦記著二十三樓的情況,沒等許婠拒絕,目送對方出了電梯後就徑直往樓上趕去。

電梯攀升,顯示屏上數字跳轉。電梯門“嘩”的一聲打開,餘時年還沒出電梯,就聽見電梯旁的安全通道口,傳來男人的暴怒聲。

“曹啟華啊曹啟華,你就是這麼帶隊的?三個犯罪嫌疑人,一死一逃,還有一個躺在急救室生死不明!虧你還好意思叫曹半仙,你真當自己是算命先生,準備回家算命啊!”

一死一逃,生死不明……

餘時年心裡咯噔一聲,眉頭一緊。

……

蓉城的深夜依舊是熱鬨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穿著熱辣的男男女女在酒池搖晃,隻有兩個人的小包裡,已經包紮好傷口,換了裝的牛建平問:“你是怎麼搞定那些警察的?”

市中心著名的酒吧一條街,包間裡,宇宙球燈慢慢悠悠地搖晃,斑駁的光點打在戴著口罩,身穿短袖帽衫的男人身上。

“想知道?”男人的笑像是從嗓子裡溢出來的。他的目光深邃悠長,口罩外露出的眉眼,眉骨高聳,說不出是年輕還是年老,讓人一眼看不出年紀。

“很簡單……”

夏天的夜像是將人罩進密不透風的蒸籠。另一邊,刑偵隊,審訊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

“姓名。”

“崔鵬。”

“年齡。”

“45。”

聽到這話的審訊人員微怔,想起男人兩鬢斑白的頭發和有些佝僂的背,筆尖一頓。然而遲疑隻是兩三秒,審訊人員繼續問:“為什麼要持刀傷人?”

與此同時,另外三間審訊室,詢問同時開始。

衣著護工裝的中年男人磕磕巴巴地解釋:“跟我沒關係啊警官,我就是收拾垃圾,有藥瓶打碎了。我就幫那個護士撿起來,就這麼一放,才推著車走了兩步……”

“砰——”

男人的手抬高,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突然就著火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誰知道裡面有煙頭啊……”

另一邊,丟下煙頭的男人擺著手搖頭:“不是吧警官,我就是丟個垃圾,怎麼可能會是故意縱火?周圍沒垃圾桶,我老婆在產檢,情況不好,護士又不讓我在旁邊抽煙,心裡煩,抽了兩口就丟了……”

男人在一遍遍詢問中重複解釋,審訊室門口,負責查看起火前監控視頻的警務人員傳來消息。

“沒查到什麼異常,醫療廢品車出現前停在了樓梯過道一小會,那邊是監控盲區,期間剛好拍到他拿著煙頭進了樓梯口。”說話的警員抬了抬下頜,指向審訊室裡正在瘋狂解釋的男人。

詢問一時沒有進展,隔壁負責給三名嫌犯換藥的女護士也在回憶案情。

“我先是去了508床給牛建平換藥,你們也知道,他不是肺癌嘛,突然說呼吸不過來,你們的人就送他去門診樓看病去了。換完藥,我又去給其他床掛吊瓶。然後是402床,那個叫蔣誌遠的,他倒是很配合。最後是去的305床,趙,趙偉……”年輕的女護士聲音裡透著崩潰。

“太突然了……”死亡的陰影好似還籠在頭頂,女人的手不自覺落在脖頸那被掐得泛青的紅印處,疼得她發出“嘶”的呼痛聲。

“怎麼會是我,我就是領工資上個班,居然會遇到這種事……”護士邊說邊接過詢問人員遞來的紙巾,腦海中又不自覺回憶起那可怖的一幕。

那是一雙很有力的手,即便手臂處還帶著傷,卻依舊輕而易舉像捉小雞一般,將她整個人錮在胸前。

“都不許動!否則我殺了她!”

男人的手越來越用力,她看不見對方的表情,隻看見面前的警察模糊中將什麼東西甩給了對方。

應該是鑰匙。

因為很快,男人把鑰匙扔給了她,指揮道:“打開!”

真是個瘋子!

她想。

在休息室時,她曾和同事討論過這三個被送進來的犯人,雖說三人又是用槍,又是炸|藥的。但案件並無人員死亡,即便判刑也不至於到三五十年的程度。

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她想不明白,就像她也想不明白,那個瘋子一樣的男人居然把她帶到了四樓。

醫院的樓層很高,看守男人的兩名警察大抵是顧念著她的安危,所以遲遲沒有開槍。直到——

男人退無可退,把她拉到四樓某間病房的窗邊。

真是個瘋子,他居然幻想著像電視劇裡一樣,想把她當墊背,從窗戶上跳下去。

就這個高度,彆說她能不能真的給他當緩衝高度的墊子,就算真成功了,他逃得出去嗎?

事實證明,也確實逃不出去。

警察不是傻子,原來除了那兩名警察,不知何時還有彆的警察躲在了暗處。

“砰——”

槍聲來得及時,就在男人要拉著她當墊背時突然發出。身後突然“咚”的一聲發出巨響,是男人墜樓的聲音。而她,卻在最後關頭抓住了窗戶,被警察救了上來。隻是——

“他會不會還活著啊?不是說送進急救室了嗎?萬一來殺我怎麼辦?我想辭職……”

審訊室內,燈光昏昏沉沉地搖晃,護士從混亂的回憶中抽離。眼前卻好似有無數個人影在交疊。

“你沒事吧?”她聽見有人在問她。

“來人,來人,她暈倒了!”

審訊室瞬間亂成了一團,餘時年從醫院趕過來時,警員正在給護士掐人中。而另外兩間審訊室,才配合完詢問的護工和抽煙男同時起身。

“辛苦了,警察同誌,那我先走了。”

刑偵隊的審訊室走廊三面環通,有人從側路離開,有人被警員背著送到醫務室。餘時年一條直路走到底,來到最後一間審訊室。

他推開門,表情平和:“我們能聊一聊嗎?”

審訊室內,一直沉默不語的崔鵬抬起頭。餘時年遞給他一杯水:“聊聊你的女兒。”

“我聽說,她一直很想當一名警察。”

晚上十點,月亮被霧蒙蒙的雲層遮擋。

崔鵬聽見面前的男人說出那句“她在日記裡寫,很想當警察保護你”時,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男人捂著腦袋,哭得直喘粗氣,“是他們不救她!她車禍,來給我送蛋糕,那些人,那些人不救她!!!”

“他們是醫生啊,怎麼能裝樣子給病人家屬看?什麼叫上了那個儀器就是走流程?我是沒錢,沒錢我的女兒就不配活嗎?”

男人崩潰的聲音越來越大,餘時年的問話還在繼續。

“你是怎麼知道那個儀器是最後走流程的?”

崔鵬文化不高,常年在工地搬磚,四十五歲的年紀,乍一看卻比同齡人老了七八歲不止。

“聽人說的。”他回答道,“我接了電話趕到醫院,我老婆在哭,親戚們都到了。”

他回憶起那時的場景,隱約記得當時腦袋一片空白時,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可憐勒,才十六歲,過一兩年就要高考了,被車撞得……唉,多半沒救了……”

“是噻,我有親戚在醫院。說推到那個叫啥子室裡面,反正一上嘞個儀器,基本上就是走過場。給家屬看的嘛,不救肯定要鬨塞。本來推到醫院的時候都沒得氣了……”

“要是有錢,說不定可以換器官……”

崔鵬讀書少,他不懂什麼儀器不儀器。隻知道老婆哭時,揪著他的衣服問:“你為啥子要過生?她是給你送蛋糕才出車禍的呀!”

審訊室內,男人的淚水混著汗水在地上留下一團斑駁的痕跡。又一個人的人生,隨著一條生命的逝去,永遠的停在了這個夜裡。

同一時間,酒吧的包廂裡,被包裹在陰影裡的男人說:“人都有弱點。”

巨大的蓉城容納了一千多萬常住人口,在無數個相同的時間裡,有人歡喜,有人哭泣。有人出生,又有人死去。而這些彼此矛盾割裂的情緒,都能在醫院找到。

“隻要有弱點就有被攻擊傷害的可能。”包間裡,男人轉動手裡的煙,又湊到鼻子嗅了一口,這才轉手遞給牛建平,“試試?”

斑駁的燈影轉換,聞了香煙氣息的男人靠倒在皮沙發上,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悠閒地輕點著。

“有時候犯罪就像行為藝術,需要完美的即興創作。”

急救室外哭泣的男人是他的作品,隻需要散播出一兩句謊話,就有八卦的人接手傳播。

“啊,當然可以救活啦,我親戚是醫生,隻要有錢就行了。”

“這個儀器啊?裝給病人家屬看的……”

“防止醫鬨嘛,很正常。”

“……”

而好的作品,需要舞台,也需要配角和觀眾。

“該死,這麼大個醫院怎麼連垃圾桶都沒有?我老婆都要生了,懷孕怎麼那麼危險,要是我老婆沒了怎麼辦?”

“我剛剛好像看見那邊樓梯口有個垃圾桶……”

配角上場又下場,所有的劇目都需要嚴絲合縫。

男人收回輕點的手指,看著包間裡吞吐的煙圈,說道:“你們之前的手段太粗糙,有興趣玩個新遊戲嗎?”

“一個精彩、完美、刺激的行為藝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闊愛:“修堰”,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