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1 / 1)

沒等多久,聞青輕被引至一間小舍內。

此時春寒料峭,舍內還燒著銀炭,聞青輕衣裳被雨水沾濕,又在院中站了一會兒L,冷得四肢僵硬,甫一推開門,隻覺被凍僵的骨頭都鬆快許多,渾身都舒展開。

舍中已備下熱水,有人上來侍奉沐浴,聞青輕想著要回去見裴鳶,便沒有下水,隻換了身乾淨衣裳,又將長發擦乾,拿玉簪挽好。

她望望鏡中的自己,已然十分乾淨體面,便是太子殿下此時在這兒,也不能說她什麼,聞青輕於是十分滿意,對鏡端詳了一會兒L,她想回去找裴鳶,但是太子殿下還沒有來,他讓她進來,她便不能獨自離開,隻好在這裡等江醒。

“轟隆——”悶悶的春雷自雲層見落下。

聞青輕推開窗牖,向外望望,隻見天色陰沉,雨水瓢潑而下,她伸出一隻手,探窗出去,雨水如滾圓的黃豆一般劈裡啪啦砸下來,其間還夾了些許碎冰。

真是奇怪的天氣。

聞青輕收回手,拈拈被冰砸得泛紅的指節,她想起裴鳶,招來一個仆役,對他說:“裴小娘子此時尚在山亭之中。”

“姑娘稍後,奴去通稟宋郎君,”仆役向她行禮退下,沒一會兒L,仆役回來,說,“殿下已經派車送裴小娘子回府了,姑娘不必擔心。”

聞青輕點點頭,不再急著回去,她臨窗坐著,雙手捧一杯溫熱的清茶,小口小口慢慢喝,心中卻在想裴鳶提起的那位郎中。

她在蔣老那裡聽說過這位許兼許神醫,據說他之前到過青要山,還和蔣老成了忘年交,許兼出身不顯,在醫道上卻實打實是一位天才,擅解毒,擅各種疑難雜症,也不知道殿下有沒有請他看過病。

也罷,等殿下來了,她問問就是。

聞青輕這樣想著,撐臉在案前又坐了許久,濕冷的雨水自天際墜落,雨幕接天,聞青輕久等不見他,聽著風雨之聲,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餘光掃見榻前一隻青銅博山爐,香爐被做出青山綠水的形狀,一縷塵煙飄飄然升至半空,恍然好似山間天然籠罩的霧氣一般,可惜今日多雨,煙氣將將升起,受斜風細雨的攪弄,很快就消失乾淨;再看,那縷煙卻均勻地四散開來,如輕紗一般罩住小舍,舍內滿是清淡的鬆香。

聞青輕抬頭向外,雨已經停了,明淨的夜空上綴滿了星星。

聞青輕揉了揉眼睛,撐著案幾坐起來,抬指攏攏衣裳,問舍內侍奉的女使,道:“太子殿下來了嗎。”

女使喚作玉綰,她低眉順眼道:“不曾來。”

聞青輕有點不相信她,眼巴巴望著她,又問:“一次也不曾嗎。”

不可能呀。

“不曾,”玉綰如實說,“隻宋郎君來了一次,見姑娘睡著了,便沒有進來。”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殿下為什麼不來找她,明明是他讓自己進行宮的,為什麼又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他真得要丟掉她嗎。

聞青輕心裡悶悶的,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走了一會兒L神,玉綰奉上一盞薑茶,說是太子殿下讓喝的,聞青輕聽到這話,心情才好了一點,捧著茶盞,小口小口喝了一點兒L,問:“太子殿下近來都很忙嗎,他既然不常在行宮,一般又在哪裡。”

東宮嗎。

聞青輕心中猜測。

玉綰聽見她的話,眸中卻流出幾分遲疑,聞青輕望著她的眼睛,沒由來地覺得難受,沒一會兒L,果然聽見玉綰說:“這些日子,殿下一直在行宮啊,不曾出去過。”

叩住杯盞的指節微微緊了緊。

玉綰見她小臉蒼白,察覺失言,跪下補救道:“太子殿下的行程不是奴一介婢子可以過問的,許是出門了卻不曾讓人知道,奴也不知太子殿下近來去了何處。”

聞青輕見她惶恐,將她扶起來,說:“如此,或許是我記錯了吧。”

“太子殿下日理萬機,許多事也不會對我告知完全。”聞青輕小聲說著安慰自己,她說完怔了一怔,覺得無趣,讓屋裡侍奉的人都退下,解了外衣,把自己往被褥裡一埋,用乾淨的被褥將自己卷成小小一隻,闔上眼睛,決定睡覺。

不想見她就不想見她,找這種理由做什麼。

她難道是什麼很難甩掉的狗皮膏藥嗎。

聞青輕自認是個很有骨氣的人,暗暗立誓,她再理太子殿下,她就是小狗!

聞青輕腦中思緒混亂,心亂如麻,小聲跟自己說話,一面譴責江醒,一面哄哄自己。

如是輾轉了一會兒L,聞青輕覺得寒冷,又往被子裡縮縮,混混沌沌闔上眼睛。

夢裡不大清醒,聞青輕覺得頭疼,恍惚間睜眼,似乎有人進來挑亮了燭燈,又有郎中背著藥箱進來,隔著袖子在她手上摸脈。

聞青輕想說點什麼,可是嗓子如刀割一樣,嘗試著吐了兩個字,便不再難為自己,眼睛一闔,繼續睡覺。

靜室中,不斷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聞青輕卻沒有力氣睜眼去看,迷迷糊糊間,聞到一陣清苦味道,像是被草藥泡透了,但聞青輕常年聞到這種味道,因為習慣了,所以也覺得喜歡。

一道陰影落下來,來人坐在床邊,手貼上她滾燙的額頭,他的手涼涼的,摸上來很舒服,聞青輕於是蹭一蹭他的手,來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想法,於是又摸了摸她的頭。

喜歡。

聞青輕有點開心。

少頃,聞青輕又聞到一個苦澀的味道,接著是瓷勺觸碰藥碗發出的清脆響音,有人將她扶起來,聞青輕靠在軟枕上,聞青輕休息許久,終於有力氣睜一睜眼睛,暈暈乎乎間,看見一截鮮紅的錦衣,太子殿下不喜歡有人跟他穿一樣顏色的衣裳,所以整個行宮會穿紅色的隻有一個人。

聞青輕自認還有點尊嚴,她至少不能成為一條小狗。

瓷勺舀著藥,輕輕抵在她唇口。

聞青輕燒得混沌,眼前漆黑一片,意識也不大清醒,卻堅持抿著唇不喝藥,倔強地偏了

偏腦袋,聲音輕而模糊,幾乎聽不清,“不要……不要殿下。”

舍內靜了一瞬。

宋書侍立一側,聽見聞青輕的話後,下意識去看江醒的臉色,江醒神色如常。

江醒問:“為什麼不要殿下。”

窗牖隻開了一條小縫,細微晚風溜進來,吹得燭燈輕輕晃蕩,細弱的光線照在聞青輕燒得紅紅的小臉上,她聽見這話,唇角微微張合,聞青輕聲音很輕,隻有湊近才聽得見。

江醒俯下身子聽她說話。

聞青輕說:“討厭殿下,所以不要。”

蒼白指節下意識叩緊,藥碗微晃,滾燙的藥汁將青年清瘦修長的手指燙得通紅。

青年渾然未覺,失神片刻。

聞青輕燒得意識不清,渾身難受,眼角掛上幾滴淚。

江醒這才回過神來,攪攪藥汁,又喂她一口藥。

聞青輕依舊不喝,江醒伸手,摸摸她滾燙的臉頰,聞青輕又追著蹭蹭他,她喜歡這種感覺,朦朦朧朧間,聽見有人溫聲哄她:“殿下不喂輕輕喝藥,師兄喂好不好。”

聞青輕點點頭。

師兄可以。

她張開嘴,江醒喂她一勺藥汁,聞青輕覺得苦,蹭亂青年的衣裳,“師兄。”

江醒又喂她一顆蜜餞,聞青輕沒什麼力氣,略嚼一嚼就咽下去,蜜餞有點膩,但配苦藥剛好,聞青輕還想要,聲音黏糊糊的,說:“還要。”

江醒說:“喊師兄。”

聞青輕乖乖喊:“師兄。”

江醒又喂她一口藥,聞青輕嘗到苦的,覺得這個人好沒有道理,頃刻間,江醒又喂她一顆蜜餞。

……嗚嗚好吧。

江醒喂她喝了一碗藥,又將她放平,接過一塊熱水浸濕的枕巾,包在她發燙的額頭上,一側郎中點頭,江醒才放下心來,抬頭往外看,已是三更夜半,泥土中時有蟲鳴。

江醒讓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坐在聞青輕床邊守到天明,見她睡得安靜,沒有再難受,才徹底鬆了口氣。待得第一縷陽光穿過窗子照進來,江醒理理衣裳起身出門,喊來夜裡侍奉的女使,讓她繼續守著聞青輕。

次日清晨,山間空氣清寒,朝霧彌漫。

聞青輕睡醒時,身上的不適已經退去大半,對昨夜的印象也模模糊糊的,記不完全,隻記得自己病了,夜裡郎中來過,太子殿下也來過。

玉綰上來,為她梳妝,聞青輕坐在鏡前,正在回想昨夜自己有沒有拋棄尊嚴蹭著太子殿下撒嬌,她在心中略想了想,記起自己拒絕了殿下喂藥,對自己感到滿意。

這時,宋書帶著一堆藥敲門進來。

聞青輕終於見到他,開口問:“宋書,你可曾聽說過許兼許神醫嗎。”

宋書一愣,把藥包放在案上,撿了個位子坐下,點點頭,說:“他這些年在民間很有名氣,我略有耳聞。”

聞青輕問他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說:“他這樣有名氣,想必很厲害了,從前有沒有請他來為

殿下診過病。”

“……”

宋書啞然片刻,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說:“請倒是請過。”

聞青輕心裡一緊,巴巴問:“他不來嗎。”

宋書點點頭,她猛然提起,倒喚醒了宋書的記憶。

這位許神醫本是白身,被明春堂堂主收為弟子後,便一直隨著他學醫,近五年名聲漸顯,陛下曾經下詔請他來宮中醫署任職。

這對於江湖遊醫而言,本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許兼卻拒絕了,世人都傳他出身貧微,宋書卻很難相信這個流言。

景成十八年,許兼得到詔令後,向京師寫了一封陳情書。

——兼本布衣,以岐黃藥道乞討於世間,向如草芥飄零,蒙鄉中故舊憐憫,累攢聲名,竟得陛下青眼垂憐,兼惶恐,不勝面南伏拜以謝天恩,然館中貧困積病者不勝枚舉,實不堪棄之而去。

既聞陛下以仁德治世,上呈黃天之佑,下享黎民之福,福澤之深厚,則世間病害孰感侵擾,宮中醫署,多有才華橫溢、妙手回春者,兼安敢與之同列。

望陛下憐惜卑弱,保重聖躬。

草民叩首。

整篇陳情書洋洋灑灑兩千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

一言以蔽之——來不了。

某些方面上,陛下既是聖君,也是一位仁君,收到陳情書後,並未苛責什麼。

宋書聽說許兼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名聲之後,也派人去請過,依舊請不來。

有一段時間,江醒身體特彆不好,宋書甚至想過讓殿下親自去找許兼,他不出並州,我們去並州找他不就行了嗎?儲君的安危事關國體,他敢不治?

後來宋書知道,他真得敢,但江醒早年一向是能活最好,活不了死掉也沒有關係,當然不可能為了一個郎中親往並州。許兼再出名,再有個性,跟他們也沒什麼關係了。

宋書也隻好作罷。

宋書將這些一一跟聞青輕講明,最後補了一句,說:“他對黎民百姓,似乎比對士族貴人要寬容許多,他唯一一次離開並州,是為了給流民治病。”

聞青輕記住宋書的話。

她一路回了聞府,行至自己小院時,看見長生在收拾箱籠。

自從上次聞青輕告訴他,自己過段時間想去幽州,長生閒時就一直在收拾東西,像過冬的小鬆鼠一樣,把覺得可能有用的東西都規整到箱籠裡。

長生看到聞青輕,有點不好意思,解釋道:“早些收拾,姑娘想去幽州的時候,隨時可以去。”

聞青輕沉吟片刻,說:“我們先去並州。”雖然不想理太子殿下,但他畢竟把她養到這麼大,她還是應當孝順一點。

一位郎中罷了。

程門立雪,三顧茅廬,她總能把他請來的。

難道他會比太子殿下更難相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