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聞青輕小步小步挪過去,在江醒身側坐下,非常乖巧,非常安分,她悄悄覷江醒的臉色,江醒微微垂首,目光投過來,聞青輕又連忙扭頭去看宋書。

做完下意識的動作,似乎自己都覺得沒有出息,肩膀塌下來,留給江醒一個氣呼呼的後腦勺。

“你剛做賊回來?” 江醒撥撥她的頭發,散散笑了一下。

“我才不會。”聞青輕聲音悶悶的。

聞青輕聽見他笑了,又悄悄回頭望了一眼。

少年端著藥碗,唇角微彎,眼中流出些許淺淡的笑。

聞青輕心裡的大石頭頓時落地,他笑了耶!雖然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是管他呢!

“我給殿下帶了禮物。”聞青輕立刻討好。

她跪坐在枕席上,非常自在地把草藥拿出來拆開,一邊拆一邊咕噥:“這個泡茶喝,這個乾嚼,唔……”

“帶藥來做什麼。”江醒不是很想要她帶的東西,把草藥往聞青輕那兒推推。

“甜的呀,”聞青輕把一堆乾草分出來,遞給宋書,說了句加紅棗泡茶,然後就乖乖等著蹭太子殿下甜甜的甘草茶,“喝過苦的就要喝甜的,這是甘草。”

“……”

江醒一怔。

“哪兒來的道理,”他平靜道,“我不用這些。”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江醒語氣很淡,捏著瓷勺攪了攪藥汁。

少年的目光落在冷清的院落裡。

他忽然想起曾經在宮中時,成日成日地喝苦藥,旬月的藥渣都能堆成小山,宮中並不如現在自由,倒一點都會被陛下知道,然後遭到訓斥。

有一段時間,他實在受不了這種苦了,找醫署開了些甘草,陛下得知後深夜前來,很平靜地看他,語氣也平靜,“原來吾的太子連藥汁這點苦都不堪忍受,不若找你小妹要幾顆糖丸蜜餞來吃。”

他那年六歲。

算來,已經許多年過去了。

江醒出神片刻,目光落在黑褐色的藥汁上,藥汁還溫熱,蒸氣在他眼前氤氳。

他走神時,宋書已經把甘草茶泡好端上來了。

聞青輕捧著一小杯甘草茶,眼睛彎彎,先吃掉茶裡的紅棗,腮幫子鼓鼓的,小倉鼠一樣。

“你這個年紀,是該吃點甜的。”江醒低下目光,摸摸聞青輕的腦袋。

“我給殿下倒了,”聞青輕頓時警醒,把茶杯往江醒那側推推,脆生生保證,“一點點甜,不會膩的。”

“我不喝這個。”藥汁的熱氣暈上眼睫,江醒又抿了一口藥。

想來其實也沒有什麼,隻是當時年幼,遇到一點小事都會記很久,實在很不應該。

“……”

聞青輕不喝茶了,眼睛睜圓很不開心地看著他,嘴皮子上下碰了碰,斟酌字句,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說什麼。就在江醒以為她想繼續勸他喝甘草茶,或者為自己的辛勤勞動沒有獲得回報而表達不滿時。

“殿下,”聞青輕終於開口,語氣痛苦,“三百文啊!”

江醒:“……”

他搭在藥碗上的指節微微抖了抖,藥汁灑出來一點,流到手指上。

江醒動作平靜地從宋書手中接過帛布,將手指擦乾淨,端起聞青輕的三百文喝了一口。

聞青輕才終於開心起來,蹭過來問:“是不是還不錯。”

“嗯。”江醒低垂眼瞼。

聞青輕得到肯定,眼睛亮閃閃的,聲音又輕又軟:“我喜歡的當然都很好啦!”

江醒又笑了一會兒。

她開心時總是很喜歡說話,江醒聽她說著,喝一會兒藥汁,又喝一會兒甘草茶。

一次端起藥碗時,發現碗裡的苦藥已經空了,江醒恍惚了一下,心想喝藥或許並不如他想的這樣痛苦。

漸漸的,天上飄起小雪。

聞青輕半闔上眼睛,趴在案上輕輕拉拉江醒的衣裳,聲音小小的:“殿下,我困了。”

江醒讓宋書送她回去。

“把這些都收起來,”江醒起身理理衣裳,站在門口回望廊下的桌案,說,“院裡金葉子還有多少,都拿給她。”

三百文,扔到水裡都沒什麼水花。

宋書頓時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猶豫:“隻恐聞姑娘不肯接受,總得有個由頭。”

這不是什麼大事,江醒漫不經心推門進去:“就說謝謝她的藥。”

——

聞青輕回到前山沒一會兒,就聽見敲門的聲音。

宋書抱著一個精致的雕花木匣站在門口,笑盈盈的:“姑娘,這是殿下給您的,說是謝謝姑娘的藥,姑娘千萬收下。”

聞青輕抱著匣子,剛想謝謝宋書謝謝殿下,宋書就找了理由離開。

她望了望宋書的背影,好奇地打開木匣,心跳停了一拍。

一整個木匣的金葉子,金燦燦,亮閃閃,整整齊齊躺在匣子裡。聞青輕下意識拿起一個咬了一下。

葉片上,出現一個小小牙印。

——真的金子!

許春驚偶然路過,也被驚了一下,說:“你給他買的人參嗎。”

“就、就是甘草呀。”聞青輕抱住木匣,呆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難道蔣老騙了她,這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不成。

崔町知道這件事之後,沉默半晌,隻讓她自己收好,開始反省自己給聞青輕的零花錢是否太少了,連太子殿下都看不過去,於是給她的零花錢翻了一番。

聞青輕剛把金葉子數完,崔町就來找她,說去山門送崔二爺與夫人返回荊州。

前幾日,自崔二爺下定決心,讓崔翎衣與章世俞和離,前山罕見地平靜了幾日。可惜章家並不情願,常常往山上送信。

崔二爺與夫人今日啟程回荊州,崔翎衣還在養身體,沒有與他們同往。

黃昏時候,山門前,白雪飄飛。

“要好好聽你長兄的話才是,將養身體,早些回家,”夫人拉著女兒的手,輕輕撫摸她的眼睛,“小九娘,以後可不能流這麼多眼淚了。”

崔翎衣對她彎了彎眉眼:“聽阿娘的。”

聞青輕想阿娘了,她知道跟阿娘分開總是很難過的,聞青輕摸摸眼睛,蹭蹭崔町的衣裳,張開手:“抱。”

崔町抱她起來。

一家子說了會兒話,崔二爺與夫人啟程下山,車馬遠去,留下陣陣揚塵。

幾人走進山門時,聞青輕已經睡著了,她睡覺時從來很乖,小手環住崔町的脖頸,呼吸均勻,又卷又翹的睫毛一顫一顫的,一隻手裡還捏著一片金葉子。

崔町去抽,她攥得很緊,還抽不出來,小姑娘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在他肩頸上蹭蹭:“給小姑姑的。”

崔町語氣溫和,笑著點頭:“嗯,給小姑姑。”

聞青輕這才鬆手。

崔町把金葉子遞給崔翎衣:“輕輕怕你難過,特意囑咐我把這個給你。”

崔翎衣怔了一怔,莞爾笑了起來。

她近日難得鬆快些,帶著聞青輕給她的金葉子回了小院,讓春蕪妥善保管好。

崔翎衣在銅鏡前坐下,拆下髻上釵環,鏡中的美人生得溫婉柔和,一雙杏眼中水光盈盈,含星帶月,長發披散而下,垂至腰際。

春蕪拿著木梳,耐心仔細地給她梳頭。

“六郎下揚州了。”春蕪閒談中提起。

崔翎衣錯愕一瞬,低下眼簾,說:“這與我沒什麼關係了。”

“正是呢,”春蕪鬆了口氣,笑說,“六郎白日送來一副請帖,請九娘去遊湖,想要親自賠罪,九娘既如此想,我這就去將請帖燒了。”

崔翎衣沉默片刻。

“爹娘幫我和離,已然操碎了心,我現下事事都該謹慎些,找人退回去吧,”崔翎衣出神良久,歎了口氣,“讓送信的給我帶句話,就說我與六郎已無情誼,他另有心上人,我不好強人所難,願他們得成良緣,一生完滿,若能請他寫下和離書,則再好不過。”

春蕪應是。

“九娘——”門外傳來一聲驚呼。

崔翎衣回頭望去。

隻見齊媽媽推門而進。她捂住胸口,扶住牆將氣喘勻了才開口,“九娘,姑爺下揚州前,將那個外室沉井了。”

崔翎衣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什麼。”

“姑爺將那個外室沉井了,”齊媽媽在崔翎衣身側坐下,“他還有些識相,也算還了九娘這些日子流的眼淚了。”

“姑爺也真是的,早該這樣的,那個外室何其卑賤,姑爺再喜歡,也隻是個物件兒啊,怎麼能跟我們九娘相提並論呢,讓九娘為她煩憂更是大不應該。”

“沉井……為什麼。”崔翎衣喃喃。

“咱們說和離,他們便怕了。”齊媽媽解氣道。

“……”

她懵住,恍惚間,想起初見筠娘的情景。

彼時正是盛夏的夜晚,天氣清涼,空中時有螢蟲飛舞。

她在小院裡歇涼,她拿著一把圓扇,站在小橋上看橋下泠泠的水光。

端正好看的青年牽著筠娘的手出現在門口。

章世俞讓筠娘給她跪下,笑著說:“這是老太師的小孫女兒,崔使君的女兒,清河崔氏的小九娘,也是我的正室娘子,你不要害怕,九娘性情溫柔可愛,定會同意你進門的。”

筠娘出身卑賤,不曾見過什麼高貴的士族,她一時慌亂,行禮都行得磕磕巴巴,跪在地上,不知道做什麼,給她磕了個頭。

“阿筠見過崔娘子。”她的聲音輕輕細細的。

崔翎衣並沒有回應她,轉頭和章世俞吵了一架。

她當時對筠娘的想法是什麼呢。

崔翎衣認真想了想,記起來了——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但她沒有罵出來。這倒不是因為憐憫,隻是因為士族的生來高貴,因而不屑與筠娘多說一句話。

現在想想,筠娘能讓章世俞喜歡,長相應當不差。

奇怪,她曾經這樣地厭惡這個外室,卻記不得她的樣子了。

可當她抬頭,望向鏡中的自己。

黧黑順滑的長發,盈盈帶水的眼睛,這樣精致、美麗、柔弱,恍如盆栽中精心灌溉卻不堪一折的鮮花。

崔翎衣分明又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