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 / 1)

他說話就那麼讓人想睡覺嗎。江醒自認不可能,所以隻會是聞青輕的問題。

太子殿下因為自己的訓示沒有被人聽見而感到深深的不高興。

他眼瞼低垂,懲罰性地、有點好奇地捏捏小姑娘軟乎乎的臉頰。

手感很好,像捏一塊剛蒸好的糯米團。

難怪明仙喜歡捏她。

江醒思緒散漫,不自覺又捏了一下,然後他就看見,剛剛被他輕輕捏了一下的白淨皮膚,蓋上一小塊淺淺的紅色。聞青輕喉中含混地發出幾個不清晰的音節。

……真嬌氣。

江醒抽回手,指尖微微摩梭袖角,他扶住聞青輕,像展開一卷竹簡一樣把她弄躺下,做完一切又有些恍惚。

這是他的床啊,聞青輕睡這兒他睡哪兒,宋書到底是怎麼安置她的。

江醒微微皺了皺眉,想叫宋書進來把聞青輕弄出去。

他站起來,還沒開口,聞青輕半睡半醒地拉住少年一根手指,她不知道是醒了還是沒醒,眼神懵懵的,含著清亮的水光,“不要走,我害怕。”

燭火跳躍,碎光在室內漫延,江醒垂眼,望著聞青輕抓住他的那隻手,開口道:“有什麼好怕的。”

不就是看見人自殺嗎。

他又坐下,捏捏聞青輕的臉,說:“沒出息。”

聞青輕又模糊地發出幾個音調,蹭蹭江醒的衣裳,她終於安心,沉沉睡去。

江醒靠著床頭,半夢半醒睡了半夜,月亮偏東時,江醒感受到冷,醒了一次,聞青輕睡夢間鬆開他的手。

江醒攏攏衣裳起身,一面覺得自己簡直發病,一面給聞青輕掖了掖被角,他做完這些,挑滅燭火,在黑暗中摸索著推門出去。

院中月色朗照,竹影深深,如積水空明,江醒站在廊下,扶著柱子咳了一會兒。

細碎的咳嗽聲落在冰冷的寒風裡。

宋書起夜看見他,大驚:“殿下怎麼看著這麼憔悴,殿下沒睡嗎。”

江醒懶懶掃他:“托你的福啊,宋書。”

宋書惶恐極了。

江醒走到書房門口,見宋書還杵在那兒,不滿道:“備水,我要沐浴,我要睡覺。”

宋書連忙去做,如是忙碌一番,夜已很深了,宋書侍奉江醒就寢,江醒撐著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說:“你去煮一鍋薑湯,等聞青輕醒了喂她喝。”

也不知道治驚懼要喝什麼,算了困了不管了,就薑湯吧。省的她再因為一點小事害怕,沒有出息。

前山。

崔町留在客院給章家寫信,一封信寫到半夜,明月偏斜,月色清冷,他捏捏額角,忽然想起聞青輕還在後山,擱下筆匆匆出門。

到後山時,仆役告訴他,聞姑娘已經睡著了,太子殿下也歇息了,他便沒有進去,又回到前山,繼續寫信。

——

次日,聞青輕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溫涼的日光從窗子裡漫進來。

她睜開眼睛,下意識掀開被子找小貓,被子裡隻有一個她。

聞青輕走了會兒神,清醒些,才想起這是太子殿下的屋子。記憶回籠,聞青輕又記起,昨晚自己拉著殿下的手不讓他去睡覺,殿下還說她沒出息。

他會把她丟掉的吧。

聞青輕歎了口氣,深覺人生無望,但是遇到苦難就應當睡一覺,聞青輕把自己埋在被子裡舒適地閉上眼睛,丟就丟吧,師父會把她撿回家的。

太子殿下的被褥溫暖柔軟,上面熏著好聞的果木香,聞青輕又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聽到宋書在喊她,說崔院長在等她。

冬日寒冷,聞青輕不舍地從被子裡鑽出來,有女使侍奉她梳洗,宋書又為她披上一件霜藍的裘衣,又喂她喝了點驅寒的薑湯,之後才牽她出去。

聞青輕一直擔心太子殿下會不會來找她問罪,但自從宋書把她帶出來,到把她還給師父,她一直沒有見到江醒。

聞青輕牽著崔町的手,仰臉看宋書:“殿下呢。”

“殿下自上次下山,身子就一直不好,昨晚吹過冷風便又病了,姑娘嬌貴,怕過病氣給姑娘,便不出來相送了。”

宋書做事周全,說著又奉上幾粒安神丸,順便把昨夜江醒吩咐的薑湯裝到竹筒裡,竹筒還是溫熱的,便給聞青輕抱著取暖:“姑娘昨日受了驚嚇,吃些安神丸吧,這些薑湯留著驅寒也好。”

崔町歎了口氣:“昨日貿然打擾,令殿下掛心,實在慚愧。”

“崔君哪裡話,殿下從來一個人,幸有聞姑娘關心,才不至於過於孤單,”宋書生怕崔町真得慚愧,以後不讓聞青輕過來,連忙說,“姑娘能來,我們巴不得的。”

聞青輕抱住竹筒,低著眼簾,抿了抿嘴,問:“殿下病得重不重。”

宋書想了想,說:“殿下常常生病的,這次的病況也跟以前差不多,說不上多好,卻也沒有更差,姑娘不必擔心,倒是你該回去好好休息。”

她已經休息得很好啦。

聞青輕跟宋書告彆,隨師父一起回前山,一路上都不是很開心,輕輕拽住崔町的袖角,小聲說:“殿下是因為我才生病的。”

崔町問:“如何這樣說。”

聞青輕揉揉眼睛,懺悔自己的罪過:“我昨夜拉住他,讓他在窗戶邊上吹了很久的風,他想關窗我說很悶,然後他就不關了。”

崔町靜默片刻:“我昨日讓你來這兒,隻是覺得宋書和你關係好,多少會看顧你,沒想到你與太子殿下當真如此親近。”

聞青輕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親、親近嗎。”

“至少他待你很親近。”崔町摸摸她的頭發。

有嗎。

可是他真得會把她丟掉啊。她都害他生病了。

他隻是因為生病才來不及丟掉她。

聞青輕覺得這件事有待商榷,但江醒確實因為自己生病了。

她回去之後,立刻去找蔣老,向他問江醒的病況,又纏著他開了沒用的草藥,有的會讓藥變甜,有的甚至本身就能當糖吃。

太子殿下是不可能讓他開這些的,但聞青輕來討就非常合理。蔣老隻當她是拿來自己吃的,說了句多吃蛀牙,就隨她去了。

聞青輕抱著一堆草藥開開心心跑走。

蔣老的住處在青要山山腳,想回去還得上山,聞青輕趕得急,直接走的大路。

今日天氣晴好,山上的霧散了,天空是明淨的湖面一樣的青藍色,時有兩片白雲飄過。

聞青輕走在山路最右側,遠遠的,聽見馬蹄踩在地上的悶悶的聲音。

“小孩兒,聽說山上有一間書院,是從這兒上去嗎?”清脆明朗的聲音落在山路上。

聞青輕抬頭看,怔怔眨了眨眼睛。

絢爛日光下,將軍跨坐馬上,微微偏頭看她,長發高高豎起,純黑的甲胄在陽光下反射出清淩淩的光暈。

這人眉眼清雋,眸如點漆,沒有什麼嫩滑白淨的好皮膚,面皮白裡透紅,臉頰處還有幾處皴裂,但笑起來舒眉展眼,燦然生光,很讓人開心。

聞青輕一時有些晃神。她曾經拿著話本,也幻想過自己成為這樣的人。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位很符合她誌向的將軍姐姐。

聞青輕久久地失去聲音。

“你這小孩兒,怎麼不說話。”許春驚有些無奈。

聞青輕耳尖有點紅,不好意思地捂住耳朵,堅定地點點頭,聲音溫溫軟軟的:“是從這裡上去。”

她要回去跟師父說她遇到了什麼!

聞青輕這樣想著,得到答案的將軍卻沒有走,她注意到聞青輕懷裡的草藥,問:“你生病了?”

“你也上山嗎,我捎你一程吧。”許春驚翻身下馬。

聞青輕眼睛晶亮,仰臉看她:“可以嗎。”

許春驚被她看得心裡軟軟的,捏捏她的臉:“當然可以呀,你這樣可愛,做什麼都可以。”

聞青輕又揉揉耳尖:“謝謝將軍姐姐。”

許春驚笑了一下。

等聞青輕被許春驚攏到懷裡,她才從這個美夢一樣的遭遇裡清醒。良駒在山路上飛快奔跑,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周圍的花草樹木迅速倒退。

聞青輕的小臉被凍得白白的,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雀躍,她聽見自己輕輕細細的呼吸,聽見自己懷裡草藥晃蕩發出的細微的聲響,聽見林地裡樹枝折斷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自由馳騁於天地間的感覺。

她喜歡這種感覺。

許春驚看著懷裡的小姑娘,覺得好笑,低頭問:“你怎麼這麼開心。”

聞青輕迎著風揚起聲音:“我就是很開心呀!”

沒有意義的回答,但許春驚還是被感染得笑了起來。

很快看見書院的建築。

崔町一身鬆青長衣站在山門下,烏發用一根玉笄挽起,明月風清,矝雅斯文。

“籲——”

許春驚一拉韁繩。

馬兒前蹄揚起,黃塵陣陣。

“音平兄,彆來無恙否。”許春驚看向崔町。

天地清曠,朝暉灑落。

“將軍,彆來無恙,”崔町舒展眉眼,向她行了一禮,“君遠道而來,請入書院喝杯茶吧。”

“自然要向你討茶喝的,你可逃不開。”

許春驚翻身下馬,把聞青輕抱下來,安穩放在地上,問:“你要來的是這兒不是,不是我再送你。”

崔町看見聞青輕,微微一怔:“你如何在此。”

許春驚聽他這樣問,神色也頓了頓,問:“這是你女兒?”

“是我的學生。”崔町溫聲道。

他招手讓聞青輕過去。

聞青輕偷跑出來,不大敢看他,挪到師父身邊,拉住他袖上小小一截布料,小聲解釋:“我給殿下買點藥,是將軍姐姐送我回來的!”

“不是不許你一個人出來。”崔町語氣略有些淡。

“隻到山腳有什麼,百姓之間多的是滿大街亂竄的孩子,”許春驚不以為意,隨口說,“也就你們這樣的士族貴人,出個門還要帶一堆人侍奉,耽誤事不說,還很不自在。”

“如今將軍才是貴人。”崔町道。

“我是不是貴人,都不影響你是。”許春驚哼了一聲,將韁繩遞給書院仆役,和二人一道走入山門。

許春驚一路走來,見院中書舍整潔,書生來往交談,頗有些感慨,道:“你真為黔首開了一家書院,我以為你隻是說說而已。”

“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在你面前許諾總要做到的。”崔町語氣溫和。

——

聞青輕在竹林處就和他們分開,抱著一堆草藥獨自跑去找江醒。

“誰讓你來的。”也不怕過了病氣。

江醒坐在廊下,微微抬眼,他一身素白衣裳,綢緞委地,烏黑長發鬆散垂下,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又清冷,比平日裡更難以接近。

聞青輕站在門口,睜著濕漉漉的眼睛望他:“殿下要把我丟掉嗎。”

他說是她就跑。

聞青輕已經打定了主意。

江醒抿了一口藥,有些不解地看她。

她到底在問什麼。

“你既來了,杵在門口吃風嗎,”江醒真得不能理解她,“進來。”